第一百五十四章 螢火蟲
忽然感覺越來越冷,玉笙窩在狐狸裘皮白玉榻上一動不動。
她記得那一年她和慕小五打了一年,也比不過那一天晚上打的厲害。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那一天晚上,他們大概打壞了一座酒樓,五家民宅,三家酒鋪,兩家小店。
如此拆牆毀屋,自然引得民怨沸騰,自然也驚動了官府。
官府管不了慕小五可是管得了她。
官府的人來了搗頭便磕,一聲令下捉拿妖女,開啟了她的逃亡之路。
她隨手丟出漫天金葉子,民怨不沸騰了,哄搶的人群也阻擋住了追殺的官府。
那一天晚上他們打斷了彼此的三根肋骨,然後插了彼此一刀。
真真正正的生死對決還是誰都不會留情的,可終究還是給彼此雙方留了一線生機。
否則她不知道他們當天會不會雙雙死在對方手下?
她有能力殺死慕小五,慕小五也能殺死她。
不過很強悍,她確實很強悍,真可謂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可憐她現在三魂缺少七魄,連基本修行都做不到,也不知何時能夠重回她的人生巔峰?
“玉笙,幾天沒吃東西了?來嚐嚐姐姐親自做的桂花糕,還有桂花酒,你最喜歡的崇明老白酒加千年糖桂釀的。”
“玉笙你就吃一點吧,你不吃東西,我們怎麽放心得下?人家的小心肝都快要心疼死了。”
玉笙奄奄一息的躺在白玉榻上,樓心月,綠玉歌輪番上陣,苦口婆心的勸她好歹吃一口,免得餓死了。
其實她也就今天早上和中午沒吃好不好?
至於餓死嗎?
不想吃,都走開。
戲能不能不要那麽多,我又不是來飄的。(有些禁忌字,你明白的。)
“起開起開,你們做的飯有我老頭子做的好吃?還敢拿出來顯擺?也不知誰給的勇氣?”
“小家夥,冰糖葫蘆吃不,我用上好冰糖熬的?”
“不吃。”
“糖炒栗子吃不,我剛炒出來的?”
“不吃。”
“八寶鴨?”
“椒鹽雞?”
“糯米團子?”
“酒釀丸子?”
“不想吃。”
“多大點事啊,想當年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情況可是比現在慘烈多了,也沒說要死要活。”
“我就是不想吃東西,沒說要死要活?誰要死要活了,我辟穀行不行……”
玉笙微微睜開眼睛,廚子大爺擺了一桌子的菜,慢悠悠離開。
廚子大爺第一次見她?
那也是她第一次進楚國的皇宮。
楚皇宮是一座嶄新的宮殿,因為慕明灝當年反了大周的時候,慕傾城一把火把整個大周的皇宮燒了個幹幹淨淨,連大周皇宮裏的一隻蟲子都沒留。
慕傾城痛恨大周王朝,痛恨大周的皇宮,痛恨她當質子的那五年。
是啊,她第一次在楚皇宮中遇到廚子大爺時是挺慘烈。
那一天她和慕小五在空蕩蕩的大殿,毫無顧忌的互扇耳光。
“你們明明知道這一切不關雲湛哥哥的事,還要讓他抗下那肮髒的一切。”
“是你什麽都不懂,偏偏多管閑事。”
“我多管閑事,還是你們肮髒不堪?你們做下的事還不容許別人告?”
“我們如何肮髒不堪也不關你的事。”
“是不關我的事,那雲湛哥哥關不關我的事?”
“雲湛皇兄所遭受的不白之冤就是因為你多管閑事。”
“你家的閑事我是管不起,一個個睜著眼睛說瞎話,當真不要臉麵。”
“你一個粗鄙不堪的女人知道什麽叫臉麵?”
“我早晚有一天滅了你們……”
“你有本事現在就滅了我們啊,籠中困獸說什麽大話?”
“困獸又怎樣,我現在就走,我看你們誰能攔得住我?”
“你敢走一個試試?你敢走,我就把你鎖在身邊,任意欺淩。”
周明年抱著飛雪,拿著太上仙宗的玉牌,真的告到了禦前,慕雲湛根本沒有任何狡辯,承擔下了一切責任,主動請纓前往燕國做質子,以贖他一身深重的罪孽。
天下第一公子名譽掃地,她和慕小五啊,就在他的太子府,你一言我一語的互扇耳光,仿佛隻有那樣才能發泄出心中的痛苦。
現如今想來也夠傻缺,她怎地也沒躲躲,忒墮了她的顏麵。
響亮的耳光嚇得端菜的廚子大爺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倒黴啊,真是倒黴,遇到這兩個祖宗互扇耳光,這傳出去還要不要腦袋了?
那一年慕傾城嫁給了妖皇,慕雲湛去了燕國當質子,而她去了太上仙宗拜了師,又跟慕小五成了同門師兄妹。
孽緣啊,孽緣。
這一次打架可是根本不必有什麽忌諱了,同門切磋,理由多充分。
那一年水靈心帶著水嫵從燕國歸來,算是交換了質子。
那一年據說姬小霸王聽聞太子被大庭廣眾之下扇耳光,激動的一夜未睡,第二天就架船出海,尋找碧落宮去了。
那一年周自橫出生,飛雪因為身體過於孱弱不幸離世。
周明年還她碧水刃,說為了感謝她贈予他們一家三口活命之恩,他孩子的名字跟她同音不同字。
嗬嗬,你還真不忌諱?
君子做事坦坦蕩蕩,無甚忌諱。
那麽孩子是你的嗎?
是,飛雪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你們那個故事太簡單了,我不相信你們兩年沒見,依舊可以心有靈犀的可以置太上仙宗弟子與死地。
你就當我們心有靈犀吧。
你當年如何從山賊手中逃脫的,又怎麽得罪知府公子的?
那知府公子下了什麽狠手殺你?
當年我在亂葬崗埋了很多人,有街上流浪的乞丐,有江湖中草莽豪傑,有犯了錯的大家閨秀,還有清貴人家丟出來大著肚子的小妾,你信嗎?母親死了,那肚子裏的孩子還活著。
如果天下隻有我一個人在對抗不公,對抗罪惡,那這個世界將會多孤獨?
天下還是有希望的吧?
就算沒有希望也該有報應,報應就算被人攔在路上,也遲早會到來。
我從來不相信報應,隻相信正義。
多年以後,慕小五那個混蛋終於如願以償將她鎖在他身邊。
任意欺淩,他果然任意欺淩她。
周明年的記憶中,他再一次見到她,大概是在十年後。
十年後她應該二十有四,那一年聖上聖後因為舊疾發作,又閉了死關。
慕小五作為太子,自然該掌政理國,周明年作為一個臣子,自該進宮議事。
那一天慕小五議事的地方不在他的太子府,而在太液池。
太液池清風徐徐,周明年站在一棵樹下,靜靜的等候太子召喚。
陽光如金子一般從樹影間灑落下來,他在那婆娑樹影間看見了十年前見過的少女。
少女被太子一把攬在懷裏,眉眼間盡是嬌媚的風情,像隻慵懶的貓。
很難得,很難得她沒有跳起來,插他兩刀,而是安安靜靜的任由他輕薄。
“真是個不知饜足的小東西,我一定要把你養胖了,給我生個胖娃娃。”
隱隱約約似乎傳來太子的聲音。
那個年輕的太子當著所有臣子的麵,毫不顧及的輕薄那個少女,眼睛裏全是那令人沉溺其中的愛意。
不知道誰不知饜足?
那一年以死進言的老臣有很多,太子當然成全了他們忠誠耿直的願望。
那一年鳳凰城死了很多達官貴人,都是和那個少女有關係。
那一年就連思解語那個名副其實的太子妃也被梟首,掛在城門上以儆效尤,而思相國卻喊不出一個冤字來。
他們太子執意要留她在身邊,誰能擰過這條大腿?
什麽叫紅顏禍水,這就叫紅顏禍水。
那些人命不是她殺,卻偏偏都記在她的身上。
太子走到哪裏都帶著她,她所有的事情他都親力親為,從不假手於人。
這是什麽意思?
是囚禁,是禁錮。
他到最後果然禁錮了她,讓她成為他的枕邊人。
他當著他家大臣的麵,無所顧忌的輕薄她,也讓她成了眾矢之的。
嗬嗬,好一手算計。
殺人總得找個借口,尤其是殺一些根深蒂固的老臣。
她大概就是他當時最好的借口吧?
而慕小七是他一把絕世鋒利的劍刃,他所指之地,一個活口不留。
玉笙想,大概就是那段時間北落死在了慕雲澈手中,橫星輝,楚動,無涯他們也死在了慕雲澈手中。
再仔細想想,大概也就是那時,不知道誰打開了鳳凰城的結界,招惹來了許多妖魔鬼怪。
妖魔鬼怪啊,是鬼門拿手好戲。
於是鬼門滿門被藍青峰屠戮在城外。
“忘川之前你為我鬼門指路,生死之際我鬼門自該為你開路,我們兩清了……”
現在想想,原來鬼門硬闖城門,是為了讓她離開。
兩清也好,和她有沾惹的都沒好下場。
歸根究底,是他把她逼到絕境,斬斷她所有羽翼,隻給她留下唯一的出路,就是永遠留在他身邊。
那一天,她拿出碧水刃,周明年了然的接過,一句話未說,決絕的轉身離開。
五年以後,碧水刃再一次回到她的手中,恍如隔世。
碧水刃在她手中不停的嗡鳴,好像歡快的歌唱,可是她卻不敢讓碧水刃出鞘。
玉笙閉著眼睛,決定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想了。
她為什麽要想起這些不明不白的事情,真是令人絕望。
夕陽西下,李煦陽來了。
“玉笙,你的貓我給你找回來了。”
李煦陽抓著一隻貓,笑眼彎彎。
“你打它了?”
此生大概避不過他了。
玉笙睜開眼睛,怔怔的看著李煦陽問。
她那特立獨行的貓什麽時候這般聽話過?
“我哪裏敢?你看它把我撓的。”
李煦陽伸出被貓撓的全是紅印子的手,可憐巴巴的說道。
“既然貓回來了,你走吧!”玉笙抱過貓,毫不客氣的趕人,她真的沒心情看到這張臉。
“玉笙,玉笙,別生氣了,我錯了,我真知道錯了,玉笙,你跟我來。”
李煦陽不由分說,拉起玉笙就跑。
剛到她手裏的貓又跑了。
“去哪裏,去哪裏?”
“玉笙,不要不開心,我帶你去看螢火蟲。”
“要不要那麽狗血?”
柳堤水蓼的小洲間,有三兩間屋舍,屋舍的籬笆牆下種了一排排的茉莉花。
茉莉花香氣撲鼻,他握著她的手,始終不肯鬆開,玉笙恍惚如夢,仿佛上一輩子,他也是這樣拉著她的手走過人群,走過街道,走過萬水千山,走到這一片世外桃源。
“哪裏有螢火蟲?”
太陽最後一絲光明落了下來,天空清冥而純淨,玉笙轉頭就要走,被李煦陽一把拉住。
“不要著急,晚一點才會有。”
他笑眼彎彎,漆黑的眸光宛如璀璨黑珍珠一般,帶著大海的風華,奪人心魄的望著她。
“那我晚一點自己來。”
玉笙扯了扯嘴角,想甩開他的手,然而怎麽可能甩的開。
他就是喜歡騙她,他就是喜歡恃強淩弱,他就是喜歡禁錮她。
“玉笙,你跟我來。”
他拉著她轉到那三兩間屋舍後麵。
屋舍後居然是幾席菜苗綠油油的生長。
“玉笙,自從我回來之後,我每日都會來這裏伺弄這些菜,你看都是你喜歡的,我今天做給你吃。”
青綠的幾種小菜長勢喜人,看起來十分鮮嫩可口。
他帶著她在菜田裏說著這個菜如何如何做才更加菜色青翠,原汁原味,說那個菜如何如何難養,他撒了三遍種子,日日不敢缺水,才種出這幾根菜苗,今天采了試一試味道如何……
嗯,說得玉笙忽然之間肚子咕嚕嚕的餓了。
她老老實實的跟著他采摘了些青菜,他讓她采一些茉莉花泡茶,自己便在灶爐間忙忙碌碌。
一朵朵茉莉花飄在茶杯中,香氣濃鬱,玉笙坐在屋簷下慢慢的喝著,靜靜的看著那個修長的身影。
高高在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他竟然會做飯?
好像幻覺一樣啊。
曾經的她最討厭做菜,最喜歡熬桃花羹給他們喝,還要他們必須喝完。
如今想來,被慕雲澈騙,實屬活該。
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清風徐徐,靜夜沉沉。
一方小桌上擺著四道樸素精致的青菜,他給她盛了碗湯,笑眯眯的讓她吃。
此時一點點螢火時而明亮,時而熄滅,星星點點,穿梭在開得正好茉莉花中。
“玉笙,你看這青青翠翠的多好看?”
他給她不停的夾菜,笑眼彎彎。
“是啊,菜不錯,人也不錯。”
玉笙漫不經心的吃著菜,笑得如和煦春風。
慕雲澈說他的不擇手段都是跟她學的。
周明年的故事也在告訴她,她要隱忍,哪怕隱忍三五年。
“我當然不錯,像我這樣上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的人哪裏去找?”
“會做飯的廚子好像遍地都是,我胭脂海有一個大爺做飯就挺好吃,好像以前是個禦廚。”
玉笙喝著湯,燙痛了受傷的嘴唇,不由嗤笑道。
“他可有我好看?”
他的手指輕輕撫在她唇角傷口上,狠狠地按了一下。
“他倒是沒你臉皮厚。”
玉笙忍痛冷笑。
“玉笙……”他輕輕的喚她的名字:“你喜歡這裏嗎?”
遮擋著月亮的雲彩飄過,皓月瀉寒光,割人腸。
他看著她,星眸如海,令人沉溺。
“挺好,在這裏你是你,我是我,無什其他,挺好。”
玉笙幽幽一歎,那樣的目光太刺眼,她討厭被他牽著鼻子走的感覺,可是她躲不開他。
仿佛他隻要靠近她,她就被他施了定身術,隻能老老實實的跟他待在一起。
“那我們就在這裏住幾天?”
他握住了她的手,不容許她有所猶疑。
“嗯,我住哪裏都一樣。”
他是握著她的手,可是她什麽都看不到,看不到他們之間任何點點滴滴。
從碧水刃中她知道她們十二歲那年相識,相識的過程並不美好。
十三歲那年他們又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在一起待了一年整,然後互扇一頓耳光。
之後呢,鳳凰城的事好像太過於慘烈。
但她那一顆心卻是那樣的想要留在他身邊,哪怕什麽都不說也好。
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過那麽想念一個人,哪怕他就在她眼前。
這種感覺並不是慕雲澈刻意而為所產生的。
如慕雲澈所說她見到他那一刻就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的心全在他的身上。
玉笙覺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
既然躲不開,那就不躲了,堂堂正正的麵對吧。
“玉笙,我希望這個地方隻屬於我們兩個。”
他們兩個吃飽喝足躺在搖搖椅上,像兩個老頭老太,搖啊搖的曬月亮,但他還是很不滿意的說道。
“這個地方除了我還有誰,你莫嚇我。”
玉笙有點懵,四處亂看。
“你若再不走,我打你個灰飛煙滅。”
他很惱怒的彈了彈她的乾坤袋,乾坤袋裏飄出那個抱孩子的女鬼。
“公子,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你可千萬不能相信男人的話啊……”
哎呦太可怕了,不敢看,不敢看。
“嗬嗬,你真想灰飛煙滅?”
他那張風華絕代的臉青黑青黑,難看得很。
“那個翠微,你去城外風水好的地方挖個坑,給她遷個墳,她以前那個地風水太差,容易變成冤魂不散的厲鬼,然後你在那裏等幾天,等著埋她相公,讓他們夫妻團聚,也算是一件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