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日暮酒醒人已遠
有風吹來,錦淩風頭前腳下兩盞燈隨風搖曳,明滅不定。
玉笙散開長發,取出銀針,將十二根銀針分別插進肋下,肩甲,耳後,頭頂十二要穴。
然後她取出一柄劍,一柄晶瑩剔透的劍。
太上仙宗攬心劍。
為了這把劍她可是剛剛挨了九九八十一鞭。
她承認她挨鞭子,就是為了算計恨天真人手中的攬心劍。
誰讓她現在需要這把劍為錦淩風護法。
浩氣凜然,無垢無塵的攬心劍揮出一道強悍無比的靈力,護住了那兩盞燈。
一劍揮出,玉笙全身骨骼發出脆響。
既然要瞞天過海,既然要掩鬼耳目,那麽她就不能讓任何鬼魂感受到她的存在。
厭星術欺活人,欺不了鬼魅。
而現在她欺的不是活人而是鬼魅。
她長發仗劍,反踏罡步,一劍揮出,用攬心劍又結出一個反印,護在錦淩風身周。
陰冷的風從窗戶縫中鑽了進來,一團團的黑氣猛烈的撞擊著玉笙結出來的那一道反印。
反印漸漸變淡,玉笙隻得不停的反踏罡步,揮劍結印。
隻是她每踏出一步路,每揮出一道劍,身上的骨骼便發出錯位一般的脆響。
掌控攬心劍需要很大的靈力,她將自己的靈力全部封住,如何控劍?
可她若不封住靈力,如何瞞得了鬼魅?
當清晨的第一道陽光灑落人間時,錦淩風終於醒了過來。
他慢慢的起身,看著窗外的天地次第明亮起來,眼眸中笑意漸濃。
可是他沒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人。
“少爺,你沒事實在是太好了……”
小書童咕嚕從地上爬起來,他怎麽睡著了,怎麽一睜眼天就亮了?
還好,還好沒事。
隻是那個公子不是說他會回來嗎?
人呢?人去哪了?
騙子,大騙子。
怎麽能那麽不負責任,讓他家少爺在坑了睡了一晚?
他家少爺何曾受過這樣的罪?
可誰曾想他家少爺病好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那個說回來又沒回來的騙子。
“我就知道你在這裏。”錦淩風一襲白衣,清貴溫斂。
他提著一壇酒踏進天水閣,施施然坐在玉笙身邊。
“還是懷瑾你了解我。”玉笙接過那壇酒,眯著眼睛笑。
“百年女兒紅,我陪你喝個痛快。”錦淩風拿了兩個杯子,拍開酒封道。
“百年女兒紅,真是個悲傷的故事,不過你現在百無禁忌,可以跟姬家小姐提親了,免得姬家小姐也給姬家,留這麽一壇悲傷的百年女兒紅。”玉笙喝著酒笑道。
“二十年以上的酒才最淳美,等等吧,還需等一等。”錦淩風亦是笑。
他看著玉笙一直笑。
他喝過酒之後的眼睛很明亮,明亮的好像有星星在眨啊眨。
“還是快些為好,你成親了我也就安心了。”玉笙道。
天機老人說過,婚姻是錦淩風的一道坎。
踏過這道坎,就等於踏過鬼門關,打碎他們家族活不過二十五歲這個魔咒。
二十五歲多美好的年紀。
可憐他們錦家偏生代代遺傳了心疾之症,個個活不過二十五歲。
可憐錦家先祖為了給錦家留下血脈,一直在眾多女人身上辛苦耕耘,偏生代代隻有兩個兒子。
更可憐他們家族一百年前遇到了鳳天漠。
慧極則傷,情深不壽,為了鳳天漠,錦家先祖又舍棄了三年壽命,以至於這一百年來,錦家子孫都活不過二十二歲。
而錦家最後的血脈錦淩風,終於打破了二十二歲這個魔咒,那麽還有一個二十五歲魔咒。
所以還需等一等。
“你這般為我,所圖什麽?”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深秋。
鶯歌燕舞間,那個溫潤端方的君子,醉意熏熏,明亮眼睛望著玉笙問。
“我所圖你娶賢妻生貴子,長命百歲,一世無憂。”
她一襲破爛衣裳,放蕩不羈的斜倚在美人膝上,喝著美人端到唇邊的酒,縱情聲色道。
“我若娶不了賢妻,生不了貴子,長命不了百歲又當如何?”
“有我在,你定能。”玉笙的回答擲地有聲。
“好,那我賭一把,就賭我的命,我若英年早逝,你必須鼓瑟吹笙,紅衣送殯,做我的未亡人。”
“懷鄞,你這話說的,不怕人笑……”
“我不怕,你怕!”
“笑話,你見我怕過什麽?”玉笙嗤笑一聲。
“正因為你什麽都不怕,所以才會害怕。”
“你在意別人的眼光,在意別人的看法,你骨子裏最怕流言蜚語,最怕千夫所指,你最怕別人眼中的你,沒有那麽好!”
“你怕你救了我,別人就會認為你索取了什麽?”
錦淩風喝了酒之後的眼睛,明亮如劍,似乎可以看穿玉笙的靈魂。
“錯了,其實我最怕的是爭不過命,懷鄞,你一定要好好活著,隻要你活著,其他的都不重要。”玉笙緩緩閉上眼睛,有些頹敗的笑道。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錦淩風問。
“名字是說給別人聽的,歲月長在,星河長明,我隻需要你知道我,不需要全世界知道我,所以名字真的不重要。”
玉笙閉著眼睛的笑容越來越苦澀。
他若知道了她身份會怎樣?
還會像現在這樣彼此不設防的喝酒嗎?
自從錦家先祖用自己後代的性命幫過鳳天漠一次之後,錦家先祖便讓自己的子孫後代發下毒誓,錦繡山莊不站隊任何一方勢力。
所以何必拉人家摻合到他們之間那點破事中去?
“懷鄞,我累了。”
玉笙閉著眼睛在軟榻上尋了個舒服的位置,昏昏沉沉。
“你放心,我幫你看著,莫讓人擾了你。”
鶯歌燕舞偃旗息鼓,軟榻上的人傳來均勻的呼吸聲,錦淩風靜靜的望著玉笙。
這是第三次見她如此安靜的睡熟了。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是從靈音寺舍身崖掉下來的。
傳說之前的一個月,靈音寺有一個人坐在佛前悟道,以至於整個靈音寺關閉佛門整整一個月。
還連累一個小沙彌不眠不休的念了一個月的經文,差點累到見了佛祖。
她不在佛前參禪,卻在佛前悟道,而且還悟了一個月?
佛道是一家嗎?
這事估計也隻有她做得出來。
第二次見她,她依舊一身疲憊,還將四大天王以及各綠林豪傑誆騙到他家裏,不著痕跡的為他留了一份人情。
她睡醒之後,手裏不知拎了多少妖精,隻為了打消他身邊之人的疑慮。
她步步為營,根本不需要過多的語言,輕鬆贏得了他們錦繡山莊的信任,免得他夾在中間,失了人心。
隻是這份信任之後又掩藏著多少波折?
是不是每一次這樣安靜的睡著之前,都是經曆了無數波折?
那麽這一次他是如何救她的?
他明明已經油盡燈枯,回天乏術。
他甚至看見了死神的鐮刀在收割他的生命。
可是他卻很安心,他知道她一定守在他身邊。
隻要她守在他身邊,哪怕就算死了,又如何?
可他還是看到了第二天的太陽。
清晨的陽光如此美好,如同她微微一笑的眼眸。
他的手指想要撫開她眉梢的一縷碎發,可終究還是停了下來。
他靜靜的看著她,慢慢的俯下身子。
她如此明淨美好,清豔冷冽,而又有一種無拘無束,放肆出塵的美麗,如同高高山崖上,那一樹遺世而獨立的梅花,令人可望而不可及。
是不是又陷入一場幻境?
錦淩風慢慢的靠近她,靠近她。
他閉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了和她並肩走在山花爛漫的林間,走在綠野茵茵的竹林裏,走在艱難曲折的山路上,走進茫茫人海的萬丈紅塵。
他仿佛看到了她環住他的腰,在他的耳邊輕聲的告訴了他,她的名字。
他仿佛看到了她一身嫁衣,唇角帶笑的走向他,與他一拜,二拜,三拜,結下百年之好。
他仿佛看到了他掀起她的紅蓋頭,與她喝下合巹酒,輕解羅裳,洞房花燭夜。
他仿佛看到了她為他束發,他為她畫眉,他擁她入懷,永世不分離。
日月如梭,時間飛逝而過,她就這樣和他攜手走過一生,變得白發蒼蒼,垂垂老矣,然後許下來生的承諾。
可是今生都沒有緣分,更何況來生?
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雨打,隻願此少女從橋上走過。
那麽他要在佛前修多少年,才能修得這麽一段三生三世與君同行的緣分?
天上陰雲遮住了彎月,有雷聲轟鳴而起,驚碎了一場幻境。
終究不過是一場一戳就碎的幻境?
錦淩風睜開了眼睛,望著近在咫尺的臉龐,明亮的眼眸漸漸暗了下來。
“少爺,姬家來人了,來的是思相國……”小書童在門外焦灼萬分,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門。
錦淩風緩緩的起身,慢慢的往後退,退到門前,推門而出,雨絲接連天地。
思相國終於來了,他拒絕與姬家小姐成親的時候,曾經許諾過,他錦淩風活不過二十二歲,就會九州令牌雙手奉上。
九州令牌,握天下之財,誰人不心動?
可是她為什麽偏偏連名字都不肯留給他?
羅刹被一個高人收了的消息從天水閣傳了出去,寂靜的大街上終於出現了三三兩兩膽大的閑人。
這其中有一個閑人就站在天水閣的屋頂上,小眼睛眯成一條線,好整以暇的偷窺,整個一個無恥下作的偷窺狂行派。
錦淩風走進風雨間,這個偷窺狂從窗戶間一躍而進。
榻上的人安安靜靜的睡著,這個偷窺狂像錦淩風一般慢慢俯下身子,形容猥瑣又譏諷的道:“人都走了,別裝了,再裝我可就要親了。”
“你敢嗎?”玉笙閉著眼睛倚在軟榻上,譏笑道。
“不敢,你四哥我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過他若敢親下去,恐怕就要天翻地覆了。”
別驚風坐在桌前拿著酒杯,毫不客氣的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飲的歎道:“聽說錦淩風拿出了鳳天漠的百年女兒紅?阿衡,你這是截了小五的胡啊。”
“截了他的胡又怎樣?他若敢親,我陪他鬧個天翻地覆又如何?”玉笙笑,笑得張狂放肆。
“你這話不知道要傷死多少人的心了,阿衡,你與他廝混了一個多月,日日彈琴,夜夜笙歌,還外帶吃一碗餛飩,該不會動情了?”別驚風問。
“他是第一個一個月都不曾惹我生氣的人,可愛,可愛的很。”玉笙眉開眼笑道。
“阿衡,事事都聽你話的人有什麽意思?你指東他不敢往西,你指南他不敢往北,這不就是個懦夫嗎?”別驚風嗤之以鼻。
“你不懂,他對我是一顆赤子之心,他知我心意,我不需要指東,更不需要指西,他就知道我想要什麽,想去哪裏,他無條件的相信我,無條件的為我著想,他真的願意為了我剜出自己的心。”玉笙漫不經心的笑道。
“你放心我會一字不差的傳回去。”別驚風挑眉道。
“你以為我怕你啊?”
“我怕你還不成,小祖宗玩夠了就回去吧,馬上入冬了,你不回去,我們也交代不過去啊。”別驚風提著一壇子酒,湊了過來:“要不然你再喝點醒醒酒?”
“可是我真的累了。”玉笙一把將那張猥瑣的臉推開,正襟危坐在軟塌上,無精打采。
“厭星術,小九,你竟然敢反施厭星術?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倒行逆施,一個不小心,你和你的赤子兩個人就手牽手,一起去閻王殿報道了?”
別老四終於還是發現了,他一臉驚駭的問:“阿衡,你為了救他竟然將自己的一魄押在地府,那個人就那麽重要?”
“誰讓我跟閻王沒攀上親戚?”玉笙苦笑。
“你是不是真的變心了?”
別驚風生出了一種很不好,很不好的感覺。
這天下是不是又要腥風血雨了?
“四師兄,難道你真的可以眼睜睜的看著錦繡山莊也落入思屠城的手裏?那思屠城真的就可以在天下間為所欲為了。”玉笙道。
“紅顏禍水,紅顏禍水,你說你好端端的挨了九九八十一鞭子,到底是因為小五,還是因為那個小白臉?”別驚風氣勢洶洶的質問。
“有什麽區別嗎?達到目的不就行了。”玉笙雲淡風輕的笑道。
“小九,你說算計人就算計人,你居然算計道我爹頭上了,你知不知道我爹當時有多傷心,現在又有多難過?我爹要是知道你糊弄他的攬心劍,就為了救這麽一個小白臉,我看你怎麽收場?”
別驚風氣,氣得七竅生了煙。
之前他還覺得他們父子三人真心對不起她,可是你看看她現在這副模樣?
直氣的人牙根癢癢。
“怎麽收場?再打九九八十一鞭?”玉笙冷笑:“他若真的從不疑心與我,怎麽會入局?我不過將計就計,攬心劍還給你家。”玉笙隨手把攬心劍丟給別驚風。
“好一個將計就計,打你九百鞭子都不夠,你若開口要攬心劍,我爹能不給嗎?我們師兄弟師姐妹之間,三位師父可是最疼你了,我爹更是恨不得把他親生的按在地上給你墊腳,難道你的心裏真的沒數嗎?你竟然還那麽傷他的心?”別驚風抱著攬心劍,怒氣衝天。
“所以大家一拍兩散,以後你死我活各不相幹,免得的傷心啊。”
玉笙牛脾氣犯起倔來,直想撂蹄子把別驚風一巴掌拍死。
“阿衡,你這話說的昧良心了,我們師兄弟師姐妹那麽多年的感情,你怎麽能說斷就斷?”別驚風放下那一壇女兒紅,厲聲質問。
“四師兄,大道無情,我們不是早晚要斷七情絕六欲,才能踏上長生大道?”玉笙一雙眼眸古井不波道。
“阿衡,你說你得修為是不是又有進益了?你是不是可以控製十二根銀針了,你之前是不是一直往自己身上紮銀針騙我們?”
別驚風忽然握住玉笙的手腕,一道靈力送入她的體內,玉笙頓時恢複了幾分力氣,卻被別驚風探清了修為。
“誰讓小七天天紮我?痛苦可以使人變強大的。”玉笙無奈的笑道。
她每經曆一次銀針封穴的痛苦,修為便會更上一步,直到如今她已經可以駕馭十二根銀針。
“阿衡,你是不是很快就要飛升了,你現在缺了一魄怎麽飛升?怎麽抗得過九道雷劫?阿衡,你為什麽自斷後路?”別驚風頹敗的蹲在玉笙麵前問。
“四師兄你如此關心我,我怎麽舍得飛升成仙?我這不是想多陪四師兄你幾年嗎?”玉笙笑,笑得如和煦春風。
“叫哥,叫四哥。”別驚風氣。
“四哥。”玉笙笑。
“阿衡,你要盡快斷情絕愛,不能再這麽拖延下去了,你天生仙骨,與我們沒多少緣法的,放心,以後你就是對我棄之如敝履,我也不會怨你……”別驚風說著說著,抹起了眼淚。
“四哥,人生在世,應當順心而為,刻意讓自己斷絕紅塵的,終究斷絕不了紅塵,難道我刻意對你們不理不睬,不聞不問,無情無義,就是六根清淨嗎?”
“我們六根都清淨不了。”
玉笙推開門,走下樓,樓外風雨淒淒。
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城風雨下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