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夢之海(3)
在白天,冰環在藍天上呈耀眼的銀色,像一條流過藍色平原的鑽石大河。白天冰環最壯觀的景像是環食,即冰環擋住太陽的時刻,這時大量的冰塊折射著陽光,天空中出現奇偉瑰麗的焰火表演。依太陽被冰環擋住的時間長短,分為交叉食和平行食,所謂平行食,是太陽沿著冰環走過一段距離,每年還有一次全平行食,這天太陽從升起到落下,沿著冰環走完它在天空中的全部路程。這一天,冰環仿佛是一條撒在太空中的銀色火藥帶,在日出時被點燃,那璀燦的火球瘋狂燃燒著越過長空,在西邊落下,其壯麗之極,已很難用語言表達。正如有人驚歎:“這一天,上帝從空中踱過。”
然而冰環最迷人的時刻是在夜晚,它發出的光芒比滿月亮一倍,這銀色的光芒撒滿大地。這時,仿佛全宇宙的星星都排成密集的隊列,在夜空中莊嚴地行進,與銀河不同,這條浩蕩的星河中可以清楚地分辯出每個長方體的星星。這密密麻麻的星星中有一半在閃耀,這十萬顆閃動的星星在星河中構成湧動的波紋,仿佛宇宙的大風吹拂著河麵,使整條星河變成了一個有靈性的整體……
在一陣尖嘯聲中,低溫藝術家最後一次從太空返回地麵,懸在顏冬上空,一圈紛飛的雪花立刻裹住了它。
“我完成了,你覺得怎麽樣。”它問。
顏冬沉默良久,隻說出了兩個字:“服了。”
他真的服了,這之前,他曾連續三天三夜仰望著冰環,不吃不喝,直到虛脫。能起床後他又到外麵去仰望冰環,他覺得永遠也看不夠。在冰環下,他時而迷亂,時而沉浸於一種莫名的幸福之中,這是藝術家找到終極之美時的幸福,他被這宏大的美完全征服了,整個靈魂都溶化於其中。
“做為一個藝術家,能看到這樣的創造,你還有它求嗎?”低溫藝術家又問。
“我真無它求了。”顏冬由衷地回答。
“不過嘛,你也就是看看,你肯定創造不出這種美,你太瑣碎。”
“是啊,我太瑣碎,我們太瑣碎,有啥法子?都有自己和老婆孩子要養活啊。”
顏冬坐到鹽地上,把頭埋在雙臂間,沉浸在悲哀之中。這是一個藝術家在看到自己永遠無法創造的美時,在感覺到自己永遠無法超越的界限時,產生的最深的悲哀。
“那麽,我們一起給這件作品起個名字吧,叫——夢之環,如何?”
顏冬想了一會,緩緩地搖了搖頭:“不好,它來自於海洋,或者說是海洋的升華,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海洋還具有這種形態的美,就叫——夢之海吧。”
“夢之海……很好很好,就叫這個名字,夢之海。”
這時顏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想問,你在離開前,能不能把夢之海再恢複成我們的現實之海呢?”
“讓我親自毀掉自己的作品,笑話!”
“那麽,你走後,我們是否能自己恢複呢?”
“當然可以,把這些冰塊送回去不就行了?”
“怎麽送呢?”顏冬抬頭問,全人類都在豎起耳朵聽。
“我怎麽知道。”低溫藝術家淡淡地說。
“最後一個問題:做為同行,我們都知道冰雪藝術品是短命的,那麽夢之海……”
“夢之海也是短命的,冰塊表麵的濾光膜會老化,不再能夠阻攔熱光。但它消失的過程與你的冰雕完全不同,這過程要劇烈和壯觀的多:冰塊汽化,壓力使薄膜炸開,每個冰塊變成一個小慧星,整個冰環將迷漫著銀色的霧汽,然後夢之海將消失在銀霧中,然後銀霧也擴散到太空消失了,宇宙隻能期待著我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的下一個作品。”
“這將在多長時間後發生?”顏冬聲音有些發顫。
“濾光膜失效,用你們的計時,嗯,大約二十年吧。嗨,怎麽又談起藝術之外的事了?瑣碎瑣碎!好了同行,永別了,好好欣賞我留給你們的美吧!”
冰球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空中。據世界各大天文機構觀測,冰球沿垂直於黃道麵的方向急速飛去,在其加速到光速一半時,突然消失在距太陽13個天文單位的太空中,好像鑽進了一個看不見的洞,以後它再也沒回來。
下篇
紀念碑和導光管
幹旱已持續了五年。
焦黃的大地從車窗外掠過,時值盛夏,大地上沒有一點綠色,樹木全部枯死,裂紋如黑色的蛛網覆蓋著大地,幹熱風揚起的黃沙不時遮蓋了這一切。有好幾次,顏冬確信他看到了鐵路邊被渴死的人的屍體,但那些屍體看上去像是旁邊枯死的大樹上掉下的一根根幹樹枝,倒沒什麽恐怖感。這嚴酷的幹旱世界與天空中銀色的夢之海形成鮮明的對比。
顏冬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一直舍不得喝自己帶的那壺水,那是他全家四天的配給,是妻子在火車站硬讓他帶上的。昨天單位裏的職工鬧事,堅決要求用水來發工資,市場上非配給的水越來越少,有錢也買不到了……這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扭頭一看是鄰座。
“你就是那個外星人的同行吧?”
自從成為人類與低溫藝術家溝通的信使,顏冬就成了名人,開始他是一位正麵角色和英雄,可是低溫藝術家走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有種說法,說是他在冰雪藝術節上激發了低溫藝術家的靈感,否則什麽事都不會發生。大多數人都知道這是無稽之談,但有個發泄怨氣的對象總是好事,所以到現在,他在人們的眼中簡直成了外星人的同謀。好在後來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人們漸漸把他忘了。但這次他雖戴著墨鏡,還是被認了出來。
“你請我喝水!”那人沙啞地說,嘴唇上有兩小片幹皮屑掉了下來。
“幹什麽,你想搶劫?”
“放聰明點兒,不然我要喊了!”
顏冬隻好把水壺遞給他,這家夥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旁邊的人驚異地看著他,從過道上路過的列車員也站住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他們不敢相信競有人這麽侈奢,這就像有海時(人們對低溫藝術家到來之前的時代的稱呼)看著一個富豪一人吃一頓價值十萬元的盛宴一樣。
那人把空水壺還給顏冬,又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說:“沒關係的,很快就都結束了。”
顏冬明白他這話的含義。
首都的街道上已很少有汽車,罕見的汽車也是改裝後的氣冷式,傳統的水冷式汽車已經嚴格禁止使用了。幸虧世界危機組織中國分部派了輛車來接他,否則他絕對到不了危機組織的辦公大樓的。一路上,他看到街道都被沙塵暴帶來的黃塵所覆蓋,見不到幾個行人,缺水的人在這幹熱風中行走是十分危險的。
世界像一條離開水的魚,已經咽咽一息了。
到了危機組織辦公大樓後,顏冬首先去找組織的負責人報到,負責人帶著他來到了一間很大的辦公室,告訴他這就是他將要工作的機構。顏冬看看辦公室的門,與其它的辦公室不同,這扇門上沒有標牌,負責人說:
“這是一個秘密機構,這裏所有的工作嚴格保密,以免引起社會動亂,這個機構的名稱叫紀念碑部。”
走進辦公室,顏冬發現這裏的人都有些古怪:有的人頭發太長,有的人沒有頭發;有的人的穿著在這個艱難時代顯得過份整潔,有的人除了短褲外什麽都沒穿;有的人神色憂鬱,有的人興奮異常……中間的長桌上放著許多奇形怪狀的模型,看不出是幹什麽用的。
“歡迎您,冰雕藝術家先生!”在聽完負責人的介紹後,紀念碑部的部長熱情地向顏冬伸出手來,“您終於有機會把您從外星人那裏得到的靈感發揮出來,當然,這次不能用冰為材料,我們要創作的,是一件需要永久保存的作品。”
“這是在幹什麽?”顏冬不解地問。
部長看看負責人又看看顏冬,說:“您還不知道?我們要建立人類紀念碑!”
顏冬顯得更加茫然了。
“就是人類的墓碑。”旁邊一位藝術家說,這人頭發很長,衣衫破爛,一付頹廢派模樣,一手拿著一瓶二鍋頭喝得很有些醉意,這東西是有海時剩下的,現在比水便宜多了。
顏冬向四周看看說:“可……我們還沒死啊。”
“等死了就晚了,”負責人說,“我們應該做最壞的打算,現在是考慮這事的時候了。”
部長點點頭說:“這是人類最後的藝術創作,也是最偉大的創作,作為一名藝術家,還有什麽比參加這一創作更幸福的呢?”
“其實都他媽多……多餘!”長發藝術家揮著酒瓶說:“墓碑是供後人憑吊的,沒有後人了,還立個鳥碑?”
“注意名稱,是紀念碑!”部長嚴肅地更正道,然後笑著對顏冬說:“雖這麽說,可他提出的創意還是不錯的:他提議全世界每人拿出一顆牙齒,用這些牙齒可以建造一座巨碑,每個牙齒上刻一個字,足以把人類文明最詳細的曆史都刻上了。”他指指一個看上去像白色金字塔的模型。
“這是對人類的褻瀆!”另一位光頭藝術家喊道,“人類的價值在於其大腦,他卻要用牙齒來紀念!”
長發藝術家又掄起瓶子灌了一口:“牙……牙齒容易保存!”
“可大部分人都還活著!”顏冬又嚴肅在重複一遍。
“但還能活多久呢?”長發藝術家說,一談到這個話題,他的口齒又利落了,“天上滴水不下,江河幹涸,農業全麵絕收已經三年了,百分之九十的工業已經停產,剩下的糧食和水,還能維持多長時間?”
“這群廢物,”禿頭藝術家指著負責人說:“忙活了五年時間,到現在一塊冰也沒能從天上弄下來!”
對禿頭藝術家的指責,負責人隻是付之一笑:“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以人類現有的技術,從軌道上迫降一塊冰並不難,迫降一百甚至上千塊冰也能做到,但要把在太空中繞地球運行的二十萬塊冰全部迫降,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用傳統手段,用火箭發動機減速冰塊使其返回大氣層,就需製造大量可重複使用的超大功率發動機,並將它們送入太空,這是一個巨大的技術工程,以人類目前的技術水平和資源貯備,有許多不可克服的障礙。比如說,要想拯球地球的生態係統,如果從現在開始,需要在四年時間裏迫降一半冰塊,這樣平均每年就要迫降兩萬五千塊冰,它所需要的火箭燃料在重量上比有海時人類一年消耗的汽油還多!可那不是汽油,那是液氫液氧和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之類,製造它們所消耗的能量和資源,是生產汽油的上百倍,僅此一項,就使整個計劃成為不可能。”
長發藝術家點點頭:“所以說未日不遠了。”
負責人說:“不,不是這樣,我們還可以采取許多非傳統非常規方法,希望還是有的,但在我們努力的同時,也要做最壞的打算。”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顏冬說。
“為最壞的打算?”長發藝術家問。
“不,為希望。”他轉向負責人說:“不管你們召我來幹什麽,我來有自己的目的。”他說著指了指自己帶的那體積很大的行囊,“請帶我到海洋回收部去。”
“你去回收部能幹什麽?那裏可都是科學家和工程師!”禿頭藝術家驚奇地問。
“我從事應用光學研究,職稱是研究員,除了與你們一樣做夢外,我還能幹些更實際的事。”顏冬掃了一眼周圍的藝術家說。
在顏冬的堅持下,負責人帶他來到了海洋回收部。這裏的氣氛與紀念碑部截然不同,每個人都在電腦前緊張地工作著。辦公室的正中央放著一台可以隨意取水的飲水機,這簡直是國王的待遇,不過想想這些人身上集中了人類的全部希望,也就不奇怪了。
見到海洋回收部的總工程師後,顏冬對他說:“我帶來了一個回收冰塊的方案。”說著他打開背包,拿出了一根白色的長管子,管子有手臂粗,接著他又拿出一個約一米長的圓筒。顏冬走到一個向陽的窗前,把圓筒伸到窗外擺弄著,那圓筒像傘一樣撐開,“傘”的凹麵鍍著鏡麵膜,使它成為一個類似於太陽灶的拋物麵反射鏡。接著,顏冬把那根管子從反射鏡底部的一個小圓洞中穿過去,然後調節鏡麵的方向,使它把陽光焦聚到伸出的管子的端部。立刻,管子的另一端把一個剌眼的光斑投到室內的地板上,由於管子平放在地上,那個光斑呈長橢園形。
顏冬說:“這是用最新的光導纖維做成的導光管,在導光時衰減很小。當然,實際係統的尺寸比這要大得多,在太空中,隻要用一麵直徑二十米左右的拋物麵反射鏡,就可以在導光管的另一端得到一個溫度達三千度以上的光斑。”
顏冬向周圍看看,他的演示並沒有產生預期的效果,那些工程師們扭頭朝這邊看看,又都繼續專注於自己的電腦屏幕不再理會他了。直到那光斑使防靜電地板冒出了一股青煙,才有最近的一個人走了過來,說:“幹什麽,還嫌這兒不熱?”同時把導光管輕輕向後一拉,使采光的一端脫離了反射鏡的焦距,地板上的光斑雖然還在,但立刻變暗了許多,失去了熱度。顏冬驚奇地發現,這人擺弄這東西很在行。
總工程師指指導光管說:“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喝點水吧。聽說你是坐火車來的,從長春到這兒的火車居然還開?你一定渴壞了。”
顏冬急著想解釋自己的發明,但他確實渴壞了,冒煙的嗓子一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