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羽音鳴 1
夜晚的諦聽閣,映照在清淺的月色中,似乎是一隻安然入睡的獸,帶著純然無害的平和從容。
齊風靜悄悄的匐在屋簷的陰影邊,等著這座大宅徹底陷入沉睡。
這裏花木扶疏曲徑通幽,回廊假山,池塘繁花,儼然一座精致的宅邸。可是,在齊風的眼中,無論,是回廊那隱含八卦的布局,還是飛簷下懸掛的警鳥鈴鐺,無一不是讓人暗藏玄機。
不過,比起這些布局,諦聽閣的神秘主人,才是最讓人心驚膽戰的存在。
之前曾經有個自恃藝高膽大的同行,也曾夜闖諦聽閣。可是最後,他竟然對自己曾夜探諦聽閣的事情沒有了半點記憶。
一想到這些,齊風的指尖,禁不住一緊。
可是,不能退!
齊風咬了咬牙。側耳聽著遠處巷子裏傳來的打更的聲音。時辰到了!這正是人睡得最沉,最容易得手的時候!
緊了緊遮麵的布巾,齊風悄無聲息的躍入了庭院之中。抬頭望了望掩映在朦朧的薄雲間越發難以捉摸的月色,他收斂了心神,朝著庫房掠去。
庫房的門緊閉著,門上掛著的魚形鎖在夜色中,泛起圓潤的光華。鎖做成魚形,正是取其不暝守夜之意。齊風伸手,將那冰涼的鎖扣到手心裏,當他正準備開鎖的時候,那個魚形鎖竟然,輕輕的滑開了。
怎麽回事?齊風一愣。不過,既然鎖開了,他自然不會再遲疑。輕輕將門推開一條縫隙,齊風就利落的側身掠入。
眼睛迅速的適應了庫房裏更加幽深的黑暗。一眼望去,這裏竟然絲毫沒有預想中的珠玉燦然,滿目輝煌。傳說中,諦聽閣可是長安秘藏珍寶最多的地方啊。怎麽會……放眼望去,隻有一隻隻的烏木箱子,重重疊疊的堆積在一起。
難道,寶物都在那些箱子裏麵?
齊風心念急轉,立刻伸手要掀開箱子。可是,箱蓋紋絲不動。
他明明已經用盡了全力。怎麽會這樣?
從潛入諦聽閣,到剛才鎖自動打開,一切都順利得過分,原本還以為是老天垂憐格外眷顧,原來,困難是在這裏等著他呢。齊風咬了咬牙,再多加一把力。可是,那箱子簡直如同猛獸緊緊咬合的利齒般,嚴絲合縫。
冷汗,已經從脊背上悄無聲息的滲出。
正當齊風準備竭盡全力,再度嚐試的時候,突然,窗外竟然大放光明!糟糕!有人來了!顧不上多想,齊風急忙將身體隱入陰影中。
那耀目的燈火,終於漸漸暗淡。
齊風躍起,再度開始自己未盡的事業。
當他剛感覺到手底的蓋子稍有鬆動的時候,那燈火,竟然又再次出現!而且,比之前更為耀眼,若不是他躲閃得快,隻怕他的身影立刻就要暴露在這燈火之中!
心跳控製不住的加速,齊風已經開始感覺有幾分蹊蹺。沒錯,看剛才那窗外燈火耀目的樣子,絕不是尋常燈籠能有的光亮。隻有那種九枝大燭台才能如此奪目。可那種東西,尋常人隻怕一個都拿不起來,更別提要舉著它來回奔忙了。再則,就算有人臂力過人,能舉著這重碩之物來去,走路的時候也難免要笨重一些,腳步聲自然也會分外清晰。
可是,這燈火每次出現的前後,雖然是看著燈火由暗至明,又漸漸暗淡下去,可是,那本該出現的腳步聲音,卻是一點也沒聽見!齊風從未失手,靠的就是耳聰目明。怎麽可能,有人靠得如此之近了,他還全無察覺?
一想到這裏,齊風隻覺得脊背上的汗,滲得更加多了。
他已經開始感覺到,這諦聽閣,真的是有古怪!
回頭瞟了一眼那依然敞開的門口,他知道,此時抽身,他依然是安全的。
可是……深入寶山,怎麽可以就此空手而回?!
他咬了咬牙,深呼吸一口,再次開始朝箱蓋,發力!
出人意料,箱蓋幾乎是一瞬間就被掀開了。將那觸手幾乎毫無重量的蓋子攏在手中,簡直好像剛才的沉重不堪簡直是個懵懂的笑話。
齊風急不可耐的探手入箱。最先觸及到手心裏的,是一個長長的東西,觸手冰涼,儼然玉質。齊風急忙將它握在了手心裏,不知道怎麽的,那剛才還寒得讓他手心一顫的東西,這一瞬間卻又驟然襲來一股熱流!齊風驚呼一聲,幾乎脫手。
與此同時,剛才還輕若無物的蓋子,驟然沉重!齊風再也無法撐住箱蓋,隻能急忙放手。他幾乎已經能預想到,這箱蓋落下時發出的沉重撞擊聲會導致怎樣的後果!
齊風急忙將那東西往懷中一塞,轉身飛掠而去。
諦聽閣。
陳遊介正斜倚在胡床上,聽著那條透明的魚兒在對他低聲細語。若是細細看去,就會發現,這條魚,正是與那魚形鎖上的魚,一無二致。
“所以,你就這樣大大方方的放他進去了?還奉送走了我的東西?”陳遊介皺皺眉頭:“遊鱗,我可不記得當初我們的契約是這樣的。”
那尾被叫做遊鱗的透明紅色鯉魚吧嗒的舞動著尾鰭,轉了個身:“可是你也曾說過,如果機緣到了,就不要強留。”
“我……可……”陳遊介揉揉額角,大半夜的突然被叫起來他就已經夠不爽了,竟然除了要承受突如其來的財物損失還不算,還得受這種小家夥的氣……
好吧……機緣來了,是嗎?
陳遊介將目光,投向那窗外清冷冰涼的月色,而他的眼眸,也是同樣的淡漠。就讓我,看看這一場機緣,到底,是個什麽結果吧。
“骨笛,鶴骨笛。”古玩行裏的老手肯定的說。
“啊?”齊風愣住。
老手鐵口直斷:“這東西,不過是骨笛,實在不算什麽值錢物件。要細說起來,隻怕還有人嫌它晦氣。別說賣錢,就算是送人,隻怕也是沒人要的。”
“難道……就隻能自己吹吹了?”齊風的聲音,已經掩飾不住的幹澀。
那老手一笑,竟然又搖了搖頭,輕輕巧巧吐出幾個字:“隻怕,這都不行。”
“什麽?!”說它不是值錢物件倒也罷了,怎麽會……連尋常吹吹也不行了呢?
老手此時,已經是帶著幾分前輩對後生小輩的憐憫口氣了,輕輕指點著那笛子上一個樂孔,道:“你沒發現嗎?這個孔的位置不對,沒法吹奏出正確的音節。”
齊風的臉色,徹底的垮下去。鬧半天,他忙活了這麽久,最後到手的東西,不光不是件寶物,甚至連件像樣的東西也算不上,至多就算個……扔貨?!
老手顯然是早已經在這典當行的櫃台後看盡了人生的起起落落,不動聲色的揚手,送客。齊風失魂落魄,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外走去。
怎麽辦?他現在急需用錢!那個該死的諦聽閣老板,竟然把這種破爛貨也堂而皇之的藏在那個什麽寶庫裏,讓他以為凡是寶庫裏的必然是價值連城的寶物。早知道,那時候我就多摸幾把啊!齊風滿心都是懊惱,徹底忽略了,那時候,自己壓根就沒有機會多取什麽出來,甚至可以說,能全身而退都已經是萬幸了。
齊風越想越著急,他這些日子以來精心籌謀此次行動,為的就是一舉得手,擺脫眼前的困境。可是……
“齊家老大,你是不是來給藥錢的啊?說起來,我可是賣足了你這個老鄰居的麵子,那些上好的老參可都是一個定銀也沒有要就這樣賒給你的啊。我記得,你可說過,初七就一次給我結清的……”
齊風抬頭,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家附近的藥鋪門口,那坐堂的老郎中顯然是早就盯著他了,一溜煙的跑了出來,攔在了他的身前。
“這……”齊風張口結舌。原本,按照他的計劃,從諦聽閣順出寶貝來,就立刻脫手換成現銀,馬上把這筆賬給結了。可是……眼下要他拿什麽來還賬?
“這……今天時辰不是還早嗎?回頭,回頭我一準給您送過來……”齊風說著,瞅準了個機會就朝老郎中身後一躥,立時就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老郎中自然沒能追上來,可是齊風自己,卻隻覺得肚子一陣陣的翻騰。這時候,他才想起來,從昨天晚上開始到現在,他已經快十個時辰水米未進了。虛汗全部湧了上來,齊風隻覺得,眼前漸漸的……黑了下去。
預料中的,那跌落塵泥的粗糲觸感卻並沒有直擊而來,相反,他仿佛一下就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所在……
齊風是被一陣濃鬱的香氣喚醒的。
這香氣,不是花魁發絲間讓人怦然心動的幽香,也不是天香傾國的牡丹花香,而是一大碗肉湯的濃香!
齊風幾乎是撲到了那個湯碗裏,大口大口的呼嚕著,完全忘記了此時自己身處何地。
等到一碗湯已經徹底見了底,他這才發現,自己正在一處精致的屋子裏,且不說陳設精致華美,隻看那屋角熏爐中燃起的嫋嫋熏香就知道,必然是鍾鳴鼎食的大戶人家。
再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的素衣單衫本來就夠落拓了,剛才喝湯的時候還濺了好幾滴油漬在上麵。這狼狽情形,真的是想遮也遮掩不過去。
“你醒了嗎?”說話間,一個修長的身影,從門外走來。
要說風度翩翩的少爺公子,齊風見過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可是,眼前的這個人,卻是完全不同。其實,細看過去,他也隻是身形修長,白衣無暇,可是,最特別的,是他的聲音,那聲音中有一股雲天中而來的高渺氣息,讓人覺得,無論他說什麽,都猶如天界梵音般,叫人不知不覺就為之動容。
齊風急忙拱手做禮:“讓公子見笑了……”齊風知道,想必是他將餓昏過去的自己救了回來。可是,一時間,他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他。此時的他,都已經落魄至此,不過說些空話致謝。可是,這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這一碗窮途末路時送上的肉湯,對齊風來說卻已經是勝過萬千金銀,讓他連感謝,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白衣少年不在意的微微頷首,不待齊風開口,就又道:“我素來最愛音律,隻是苦恨沒有一個知音。父母長輩都隻說音律不過是雕蟲小技,隻有讀書科舉方是正道。我今日看到兄台昏迷之際,手中猶自緊握著一支笛子,就知道兄台必然是如我一般愛樂的知音,於是就貿然搭救,隻盼能與兄台有知音之緣。”
“笛子?”齊風愣了愣,在昏迷的那一瞬間,他本能的想要抓住什麽來穩住身形,那時候,笛子正好從袖中滑出,他不由自主的,緊握住了那手中僅剩的全部。
“不就是這個嗎?”白衣少年指一指桌角邊,正放置著的那管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