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羽音鳴 3
為什麽,會反複的夢到那隻丹頂鶴?難道,真的是因為那一曲《雲鶴追》?齊風迷惑了。
在回家的巷口,齊風遇到了老六。那是個獐頭鼠目總是佝僂著身子的家夥。他總是灰撲撲的團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然後,悄悄的掠取。老六,曾是齊風的同夥。沒錯,齊風覺得這個詞,乃至這個詞所定義的那一段人生都距離自己越來越遠的時候,老六卻出現了,用他依然佝僂的身軀和那身軀下濃重的陰影向齊風提示著,那段人生曾切切實實的存在於他的人生當中。
“齊公子你這些日子發達了啊。我看過了,那賀府可是……”老六說著,咽了咽口水,嘴角早已經藏不住的一絲垂涎。
“那裏你不能動。”齊風沉聲。
老六抹了抹嘴角,打了個哈哈:“我知道行裏的規矩,你的,我不跟你爭。可是,你吃肉也得讓旁人喝口湯不是?”
“我說了,賀府你……不能動!”說到最後三個字,齊風的氣勢已經隱隱威壓。
老六抬起了頭,那煙塵滿麵的臉龐上此時迸射出來的,卻是一絲威脅:“你別以為你算個角色了,我老六出來混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裏玩泥巴呢。那時候窮得沒辦法,哭著喊著要跟我六爺學藝,這時候就翻臉不認人了?好……你等著瞧!”
齊風心中一寒,要知道,這老六做這無本的買賣一輩子了,可不是尋常角色。但是,要他任由賀府財物受損,他也是斷斷做不到的。
而此時,老六那灰撲撲的身影,早已經不知消失在了何處。
齊風的心,按捺不住的,沉重起來。
就再齊風張羅著賀府上下嚴防死守半個月後,賀府依然出現了失盜。而且丟失的,是賀雲浮最喜歡的那支從不離手的玉笛。
找遍了全府都沒有蹤跡的玉笛,卻被發現,正在齊風正準備給老母親帶回去的一盒點心裏。
而當被發現的時候,齊風原本正提著這個食盒要往門外告辭而去。
頓時,剛才還吵吵嚷嚷的下人們,都啞了聲音。可是,那射過來的各式各樣的目光,卻已經早道明了一切。
雞鳴狗盜!忘恩負義!斯文敗類!
齊風從未失手被擒,但是這不代表,他在遭受這些視線譴責的時候,可以安之若素。他發現,那種揮之不去的心虛的感覺,其實,一直如影隨形。他甚至無法挺起胸膛,大聲的為自己辯解一聲。因為,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裏,他早已經是個資深的偷兒。
“少爺,這種人還留著他做什麽?送到官府去吧。”已經有人在說。
送官?不可以!不是為了牢房裏那些皮肉之苦,而是……那一輩子要強高傲的母親,該是怎麽樣的痛徹心扉!
“我……沒……”齊風剛開口。就已經有人低聲道:“其實齊家破落好幾年了,他家當初是被抄家的,一點東西沒留下來,他就這麽撐了這幾年,隻怕手腳早就不幹淨了……”
“沒錯沒錯……”
那些以為早已經塵封的往事,正一點點的翻卷而上,齊風仿佛看到,那三年前未曾將他吞噬的泥沼,此時正再一次的顯出了猙獰的麵目。
在那些密密匝匝的閑言碎語間,齊風仿佛看到,自己正在一點點的沉入那黑暗的深淵。
真的,已經不能再維持下去了麽?那其實早已經破碎的,光鮮的虛像。
“啊!我竟然將這事情全忘光了!我吩咐廚房給你母親準備點心的時候,看著那東西做得噴香酥脆,就忍不住自己拿起來嚐了一塊。那時候順手將笛子放在食盒裏,竟然沒有覺察。現在一看到,我才想起來!糟糕糟糕,竟然是差點要錯怪好人了!”賀雲浮在眾人的注視中疾步走了過來。隻不過,雖然他如此大方的替齊風開解。卻依然阻不了那些下人們疑惑的眼神。真的是這樣嗎?
賀雲浮渾不在意的微微一笑,湊近了那個朱漆食盒。食盒裏放著的那盤點心,還分毫未動。明明笛子已經找到,他還管這食盒幹什麽?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賀雲浮笑著點了點食盒裏正整整齊齊磊著的那盤點心。不多不少,正是七塊。
“沒錯,賀府的點心素來都是一盤八塊待客的,這少了的那塊,可不就是我吃掉了的嗎?”賀雲浮說著,還搖搖頭,笑容中有幾分少年的俏皮:“明明這東西平時堆起來我也不想多吃,怎麽今天聽說是送給別人吃的,就還愣是沒忍住偷嚐了這一塊呢?還差點把笛子丟了,冤枉了個好人啊……”
賀雲浮年紀輕輕,原本在下人麵前就不喜歡做威嚴攝人的態度,此時他撓頭苦笑的樣子,頓時讓剛才賀府上下密布的烏雲頓時雲開霧散。畢竟,他還年少,小孩子一是不留神弄忘了東西也是常有的事兒。
一時間,沒有人再追著齊風盤問,反而大家都埋怨起那個發現笛子不見了就滿院子嚷嚷的小廝來了。一場風波,就此散去。
“這點心被我偷吃了一塊,剛才推推搡搡的隻怕東西也落了灰,我叫他們再做些給你帶去吧。”賀雲浮說著,拉齊風坐下了。
“我……我還是離開吧。”齊風沉默許久後,終於開口。此時正是夕陽西下,彩霞滿天的時刻,隻是無論雲霞多麽燦爛,也不能掩飾夜晚即將來臨的事實。就算這裏能給他片刻的安寧,可是,那個曾經為盜的陰影,卻是怎麽也……揮之不去。今天的事情,想必就是老六一個不動聲色的報複。
而比這個報複更嚴重的是,賀雲浮還能信任他嗎?這一次他可以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可是,真的可以嗎?與其一直貪戀這份明亮,還不如盡快的,回到屬於自己的黑暗當中去。
“我相信你。一定是有人要暗害你。”賀雲浮金色的眼眸中,迸射出不容置疑的光華。在逐漸暗淡下來的天光中,這一抹金色,依然如此璀璨奪目。讓齊風相信,自己,是真的,可以被這樣的,信任著。
“可是……也許我,不值得你這樣一份信任。”齊風艱難的開口。
“不會的。”賀雲浮搖搖頭,那笑意一點點從金色的眼眸中擴散開來,他帶著一點俏皮的尾音開口:“難道,你要證明,我是錯的嗎?”
齊風猛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真實的,被那一團溫暖的光輝包裹著。那種久違的,被如此信任的光華,是這麽的,熨帖心靈。
下人們送來了重新做好了的點心,齊風告辭而去。
在他的身後,那一曲熟悉的《雲鶴追》又嫋嫋的響起。他突然明白了,這一曲的意義,鶴,本來就是最高潔無垢的鳥兒,賀雲浮是在用這一曲告訴他:我,真的相信你。
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無聲的打濕了眼眶……
一曲終了,賀雲浮凝視著剛才齊風消失的方向,輕輕的歎了一口氣。然後,他輕輕的,揮了揮衣袖。仿佛是一滴水就這樣落入了平靜的湖麵般,透明的空氣中,緩緩的蕩漾起一圈圈看不清的漣漪,然後……然後……當所有的漣漪平靜下來的時候,整個賀府,消失了。最後懸浮在賀雲浮掌心裏的,是一滴剔透的水滴。依稀仿佛,是剛才齊風落下的淚滴。
賀雲浮昂起頭,慢慢的,閉上了雙眼,那最後的一抹足以代替陽光的金色,消失了……
此時,滿天絢爛的雲霞都已經散去,隻剩下沉沉的黑夜在盤踞著。
這一天,街市上的人們議論的都是同一件事,為賀千秋節當今聖上大赦天下並特開恩科。齊風向賀府走去,可是一路上盤旋在他腦海中的,卻是母親的叮嚀。
“不要忘了我們齊家的名聲……要重振家風啊……大赦天下又開恩科,正是個機會啊……”那些東西,齊風不是沒有想過,可是,要把那些已經丟了足足三年的學業在一夕之間撿起來,談何容易?他甚至早已經不確定,自己這雙手,還是否能拿起筆,寫出錦繡文章。更何況,他現在身為賀府西席,全家的生計全在於此,他怎麽能那麽輕易的為了自己的那虛無縹緲的前程,讓母親和妹妹受苦節衣縮食供自己應考呢?
當他走進賀府書房的時候,正在書桌前奮筆疾書的賀雲浮站了起來,金色的眼眸光華流轉:“我們一起去應考吧?”
“真的嗎?”齊風激動得脫口而出。
賀雲浮皺皺眉,有點苦惱的點頭,可那唇角的笑意卻真真切切的泄露出少年的促狹:“總不能讓家裏的長輩,見天說我是個吃閑飯的紈絝啊!”
在齊風眼中,賀雲浮琴棋書畫無所不精,不光不是紈絝,簡直是個飽讀詩書的才子。此時看到他如此貶低自己,也禁不住噴笑出聲,用扇子敲了敲他的頭:“你又胡說了。”
“怎麽可以敲我的頭?要是敲壞了,考不中可怎麽好?”賀雲浮誇張的嚷了起來。
齊風沒奈何的搖頭,心裏,卻是止不住的歡喜。太好了,若是跟賀雲浮一起應考的話,一切的難題,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齊風又在做夢。
最近他總是會夢到那隻仙鶴。在夢裏,那頂著紅色光華的丹頂鶴,總是跟著打漁的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原本平淡的生活,因為那一抹紅色變得如此的鮮亮。他仿佛突然發現了生活的樂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從有了它的陪伴,他每天打到的魚都變多了。即使在十網九空的枯水季節裏,他也能幾乎不落空。原本清貧的日子,因為那隻鶴的出現,漸漸的變得富足。
齊風是帶著滿足的笑意,睜開雙眼的。夢中帶來吉祥的丹頂鶴,和身邊總是給他帶來好運的賀雲浮,鶴……賀……仿佛都是某種說不出的緣分,將彼此契合在了一起。
齊風與賀雲浮的考試十分順利,頻頻過關斬將,不久就即將進入殿試。
母親聽說他有望得中,歡喜得連連燒香拜佛,隻求齊家祖先保佑。
在這樣的時刻,齊風想的,自然是如何潛心苦讀,讓自己能在朝堂之上,一舉高中。
可是,有些陰影,卻是躲也躲不開的。老六又不動聲色的從巷子的拐角處慢慢的踱了出來。
一看到他那佝僂的身影,齊風就忍不住的有氣。
“你還敢來?說,上次那隻笛子,是不是你搞的鬼?”
老六抬起那總是耷拉著的眼皮,剛才還刻意低啞的聲音此時卻變得高了三分:“你果然是後生小輩,我要那隻笛子為的什麽?可不都是為了你那個朋友麽?”
“什麽意思?”
“那隻笛子你可曾細看過?”
“當然細看過。”那笛子乃是上好的玉質,觸手生溫,正是所謂翩翩君子溫潤如玉。齊風說起那隻笛子,就不自覺的浮現出齊風執著笛子吹奏的情景。
“我看……你並不曾細看過。那隻笛子,可不僅僅是玉質溫潤那麽簡單。你就沒有看到,那隻笛子的內部,刻了兩個極小的篆字嗎?”
極小的篆字?齊風想了想,那笛子內似乎確實刻了個什麽字,但是他並未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