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幻海潮 2
明胤是翻牆鑽進了京兆尹的府邸。在躲過了重重疊疊的侍女和小廝的視線後，他終於看到了樓東來。那個總是神采飛揚的貴公子此時的模樣，卻是徹底讓他吃了一驚！
原本紅潤的膚色此時蒼白如紙，唇色更加是透出了異樣的紫色，就連呼吸聲都變得如此微弱。不是僅僅隻是被吸取了一些生氣嗎？明胤還記得陳遊介是如此篤定的，可是，眼前樓東來的模樣，卻絕非那麽簡單！他看起來，簡直就像，簡直就像是……
“小公子所染疫症，老夫實在是無能為力……”遠遠的，是一個蒼老的聲音。
什麽？疫症？！
明胤心中的震驚還沒有平息，就聽到了婦人的哭泣聲：“怎麽辦……幺兒怎麽會感染無名疫症？這可怎麽好？全京城的名醫都來看過了……怎麽會這樣……”
全京城的名醫都無法治療的疫症？！
樓東來性命堪憂？！
明胤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諦聽閣的路的。
他從來沒有如此懊惱，昨夜自己沒有堅持要求陳遊介帶著樓東來一起離開。他更加懊惱的是，自己是如此的無能為力，竟然什麽都不能做。
心亂如麻悶頭向前的明胤，差點一頭撞到人。
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原本正要脫口而出的抱歉的話，頓時噎在了喉間。
因為，那個差點被他撞到了的女子，竟然是――綠姬！
雖然，此時的她早褪去了昨晚明麗的服飾，可是那窈窕的身姿，卻是絕不容錯認的存在。她是妖魅！就是她令樓東來身染疫症！
在頭腦梳理出正確的思路前，身體卻已經先一步的采取了行動。明胤跟上了她的腳步。他這麽一個衣著樸素的尋常少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想要不引起注意的跟上一個女子，並不困難。
就這樣，明胤跟著她，走過鬧市，一直來到了曲江之畔。雖然已經是秋末，可是絢爛的秋葉和霜花依然在金色的陽光下分外明媚，反而綻放出與春季截然不同的大氣之美。在灌木與繁花曲徑中迂回數度後，綠姬最後走入了一處雕梁畫棟的門楣。
曲江之畔有無數這種貴族高官們為了遊樂建起的宅院。無一不是飛簷鬥拱盡得奇妙。
門虛掩著，門口也沒有聲威赫赫的守衛。幾乎是沒費什麽力氣，明胤就找了個低矮的牆頭，翻了進去。
裏頭的景象，卻遠遠沒有外麵看起來那麽繁華富麗。甚至，在那一瞬間，讓明胤想到了自己家那早已經被荒草和野花完全占據了的庭院。有一種掩不住的寥落氣息。
可是，自己家的敗落是因為父親的突然辭世，而這裏……難道正是因為宅邸的荒蕪，才會變成了妖怪占據的所在？
明胤貓在金色的雜草間，禁不住思緒紛亂。
“你是來跟我捉迷藏的嗎？”一個突兀的聲音，近在咫尺的響起！
明胤嚇得倒退了好幾步，差點跌坐在地上。正當他的身體踉蹌著難以保持平衡的時候，一隻手伸了過來，牢牢地抓住了他。
那溫暖的手心，讓明胤在那一刹那間，就禁不住瞪大了雙眼！
那個拉住了他，阻止了他跌倒的，是一個少年。他身上的衣服……怎麽說呢，也許曾經是錦繡輝煌的吧，但是此時已經隻剩下一點點單薄暗啞的陳年色澤。還有他的膚色，看起來就好像終年不見陽光一般，帶著一種不健康的蒼白。可是，即使如此，他尖尖的下巴加上因為瘦而顯得比一般人更加大了許多的雙眸，使得他看起來，有一種仿若小鹿般懵懂的模樣。
從手心裏傳來的，那麽清晰的溫暖，映入眼簾裏的，這麽毫無心機的笑容，明胤真的一點也不願意，將他，跟那個導致樓東來身染疫症的綠姬聯係在一起。
“捉迷藏啊，好。”明胤迅速的回過神來。沒錯，用捉迷藏這個理由將這裏探究一番，無疑是送上門來最好的理由。
“太好了！好久都沒有人來陪我玩了。”瘦弱的少年興高采烈，蒼白的膚色上都染上了興奮的紅暈。“我叫阿正，你呢？”
麵對如此熱情的招呼，明胤的心頭，不由自主的劃過了一絲歉疚：“我叫明……小明。”
“小明啊，你說，是我們誰來躲，誰來找呢？”阿正顯然正沉浸在有人陪伴的興奮中，一點沒有覺察到明胤的突然出現有何不妥。
“當然是我先躲，你來找。這裏是你家，我都不熟悉，不先試著躲躲，我連地方都還不熟呢。等這次玩完了，我們就可以交換了。”明胤很有耐心。
阿正點點頭，笑眯眯的就去角落裏蹲下來數數去了。按照規則，他得數到一百，才能開始找。
一百……明胤決定要在這一百聲裏，找到綠姬藏藥的地方。他相信，既然綠姬能下毒，就一定也有解藥。既然他已經跟蹤至此，就絕不能空手而返。因為，他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再次找到這掩映在曲江之畔的庭院，更不能確定，樓東來，還能不能堅持那麽久！
從灑滿了金色秋陽的庭院裏跨入深邃的屋宇之內，明胤立刻就感到了一種彌漫而來的寒意。到處都是淺淺的灰塵和陳舊破敗的器具。看起來，這裏雖然不是終年空置，也並未有經過精心的灑掃。
不過，想必當初這裏也曾是金碧輝煌，因為，在經曆了長久的灰塵淹沒之後，這些器具依然流動著沉鬱的暗光就足以昭示當初的勝景了。
比起凋敝，這裏更強烈的感覺是……寂寞。
雖然，明家大宅也是如此的寥落，可是卻比不上這裏的寂寞，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叫人無處躲避。
明胤迅速的奔跑著，推開一扇扇虛掩的門扉，他確信看到了綠姬走入這裏的身影。既然人在這裏，那麽這些屋子中一定有一個屬於她。他相信，那裏就一定會有解救樓東來的線索！
遠遠的，數數的聲音還在繼續，數字已經到了五十幾……時間不多了，他得趕快！
而比起數字的更迭變幻更快的，則是天光在一點點的消失。
在這個沒有燃起燈火的屋宇內，一旦天光暗淡，整個屋子看起來就更加的如同一個凝固了的墨盒，沒有任何一絲光亮能激起漣漪。
當明胤再度掀開一扇門扉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這裏，已經是他曾經打開過的一扇門。
他已經找遍了這裏所有的房間，都沒有看到綠姬的身影！
最後一抹金色，徹底消失了，明胤的眼前，一片黑暗。
不知道什麽時候，那一直繼續著的數著數字的聲音也早已經結束。
“真是太不好玩了，你都沒有躲起來。”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那比起記憶中更加多了幾分尖銳的聲音，讓明胤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寒意。他緩緩的回過頭去，看到了那個在黑暗中的纖瘦身影，那又黑又大的雙眸，那麽輕易的就穿透了黑暗，直視著他。
“被你找到了呢。好了，換我來找你吧。”明胤竭力的裂開嘴，笑得飽滿。
“好。”阿正點點頭。
明胤一溜煙的朝門外跑去，他幾乎是一頭衝到了剛才阿正站的那個角落，然後就開始數起了數。他的聲音很大，早已經習慣了勞動的他，即使是在用力的時候，聲音也沒有什麽大的起伏變化。此時的明胤，正在手腳麻利的爬上了牆頭，雖然，他嘴裏的數數聲，一刻也沒有停下來。
“九十八……九十九……”
隻要再一下就好，再一下，他就可以跳下牆頭，那時候就……
月光似乎在一瞬間就升了起來，把什麽東西的影子，投射過來，擋住了明胤的視線。
明胤抬起頭，他看到，阿正端端正正的立在牆頭，依然帶著那興高采烈的笑容，可是，他的聲音，卻浸透了說不出的寒意：“遊戲還沒有結束，你怎麽可以走？”
他的手，朝明胤伸了過來。
此時，月色如水，將一切都映照得纖毫畢現。如果有人，在這月光下睜大了雙眼的話，就能看到，一個少年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的，從牆頭上，跌了下去。
陳遊介的桌子上，放著一截發帶。
這不是什麽織錦繡造的發帶，不過是最普通的粗布加上最粗陋的街頭手工。可是，小八在看到這發帶的第一秒，就迫不及待的撲了過去。
這是明胤的東西！
他的東西在這裏，那他的人呢？
綠姬低下頭，盈盈一拜，她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婉轉：“小公子正在舍下遊玩，隻怕是樂不思蜀了。”
“你要我用什麽換回他？”陳遊介丟開了商人的那溫文淺笑的麵具，直截了當。
綠姬轉了轉眼珠：“蜃晶。”
蜃晶，是傳說中蜃龍吐息的精華凝成。燃燒蜃晶則可以雲霧蒸騰間製造海市蜃樓般的幻境。對於攝取生氣的妖魅來說，確實是一件難得的利器。
“羅?b為帳，白繭為局都不能讓你滿足嗎？”陳遊介冷笑一聲。
綠姬低眉淺笑：“我認為，現在有資格談條件的那個人，是我。”
“蜃晶可以給你，不過，那個樓家的野小子你也得放過。”陳遊介沉聲。
綠姬故作驚訝：“我以為陳老板是不會管他人死活的。”
“你以為我想管嗎？廢話少說！”陳遊介憋著氣呢。要不是明胤非要去管樓東來那個野小子的死活，他犯得著讓出蜃晶嗎？若是此時不把此事徹底解決，以明胤的性子，肯定回頭又要去找死！還不如此時一並將後患打掃幹淨。
綠姬從指尖挑出一顆香丸，陳遊介一麵將其穩穩的抓在手心裏，袖中早已經清雲出岫般滑出一個小小的盒子，送入了綠姬手中。
低頭輕嗅確定了盒中之物後，綠姬滿意的抬起頭：“明胤就在門口廊下。”
聽了她這話，陳遊介急不可耐的衝向門口，耳畔，卻傳來綠姬佻巧的低笑：“陳老板似乎比傳聞中……要心軟許多啊。”
回答她的，是陳遊介掌間飛掠而過的一道雪光。
綠姬身上的披帛飄飄揚揚被這道雪光瞬間就割裂成了兩段，卻在還尚未落地前就已經在半空中驟然燃燒起來，最後隻剩下幾點無處追索的飛末。而綠姬，早已經無影無蹤。
扶起門廊下沉睡的少年，凝視著那已經消失殆盡的飛末，陳遊介的麵龐一片陰沉。
“真不想承認，救了我的人竟然是你！”樓東來幾乎是氣急敗壞的指揮著小廝們把那一堆謝儀重重疊疊的磊在了陳遊介麵前的桌子上。
陳遊介成功的忽略了樓東來那壓根就沒有打算壓低的嘀咕聲：“也不知道用的什麽旁門左道的幺蛾子法術救了我，竟然還好意思一點不推辭的將我的謝禮全盤照單收下……就沒有一點醫者仁心嗎？”
“醫者仁心啊？抱歉，我不是醫者，我是個商人。至於謝儀，我請你注意一下，這些謝儀是你父母親送給我的，你不過是負責將這些東西搬運過來，哪有資格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