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空花現 1
夏日的長安,連蟬鳴都仿佛被灼熱的空氣凝滯住了,再也掀不起一絲聲浪。
每年到了這樣的時刻,諦聽閣的生意都是無限清淡。
隻要看看這幾天連那個精力旺盛的樓東來都沒了蹤影,就知道這天氣是熱成什麽樣了。
不過,此時若真有人肯踏足諦聽閣,就會發現,原來整個長安最涼爽清幽的地方不是皇帝的寢殿,而是這偏安西市的諦聽閣。
寬闊的瓷缸裏,碩大的冰塊正在幽幽地散發著寒氣。雖然有資格大張旗鼓享用冰塊的隻有皇宮裏的貴人。可是長安的豪門是永遠都不會虧待自己的。地下的冰塊交易早已經悄悄地為這個城市送上了那一份隱秘的涼意。
不過,身為諦聽閣的小夥計,明胤很明白,這彌漫在諦聽閣中的涼意絕不是來自於這缸中的冰塊。至於原因,看著那斜倚在胡床中悠悠然地揮舞著折扇的陳遊介陳老板,他就已經了然。
夏天總是讓人困倦的,尤其,是這麽一個彌漫著難得涼爽的午後。
“阿……”明胤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他這聲哈欠還沒有收尾,就隻見剛才還閉目養神的陳老板霍然睜開了雙眸!
明胤隻覺得身上陡然一寒,火速往後堂遁去。隻可惜,他的反應到底還是慢了一步。
“慢著!”陳遊介的聲音已經不依不饒地追了過來。
明胤身子一僵,趕緊堆起笑臉:“我去把在井裏澎好了的西瓜拿來。”
“西瓜嘛,不著急。我隻是突然想起來……”陳遊介的笑容比灑落在中庭的陽光還要耀眼。可是明胤卻是控製不住的想要躲起來。因為,每當老板這麽笑的時候,就有人要倒黴了!
“我們諦聽閣有好些古籍,這一個冬春過來,隻怕有些已經染了幾分潮氣。這幾日陽光大好,正好拿出去曬曬。”
“嗯。”
“記得不能直接攤在地上曬,得先把木擱架在中庭安好。”
“是。”
“木擱架安好了,再把紗帳架起來。那些古籍被陽光直射,隻怕會曬傷了墨色。非得用碧紗籠上,才不致曬損了。”
“明白了。”
“全都擺好了再守在旁邊,把那些書頁一頁頁地翻過去,曬得均勻些才不至於失了品相,凹凸不平。”
“嗯,啊……?”如果說之前陳遊介的那一堆指示對明胤來說還隻是一頓忙活的話,最後這個翻頁什麽的,就真的是近乎折騰了!明胤剛才還平靜的臉龐,此時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咪,就差沒有嗷的一聲跳起來了。當然,他不是不想,隻是不敢。
“這個……老板你不是有法術嗎?”明胤壯著膽子小小聲。
“嗯,是啊。”陳遊介笑眯眯。
“老板你不是已經用法術來給諦聽閣降溫了嗎?”明胤聲音大了些。
“沒錯,法術不就是在這樣的時候用的嗎。”陳遊介十二萬分的坦然。
“所以嘛,既然法術可以用來降溫,那為什麽不能用來晾曬古籍呢?”
“這樣啊……”陳遊介若有所思。
這個樣子,是終於成功地說服了陳老板嗎?
明胤一陣激動。
“啪”的一聲,額角早已經被折扇重重地敲了一下。
“你以為法術是什麽啊?法術可以用來代替燈燭,卻絕不可能用來代替烈日!天道恢恢,四季輪回,法術哪裏能真的逆天而行,改變那麽多!”
陳遊介一臉的嚴肅。
是這樣嗎?老板的意思是說,就算是法術,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嗎?明胤心頭不覺一震。他已經好久沒看到老板這麽一副嚴肅的麵孔了,原本剛剛冒頭的那些疲憊偷懶的念頭頓時被震得全縮了回去。
“所以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去晾曬古籍吧。”陳遊介說著,負手而去。
如果,明胤不是聽到了他最後嘀咕的那半句話,他絕對會低下頭,老老實實地去搬那些陳年古籍的。
陳遊介說的是:“我怎麽會用法術來幫你幹活?!別開玩笑了……”
明胤斜睨:老板,你就是個奸商,還是最小氣最摳門的那一種!
小龍小八在他的肩頭,認真地點了點頭。
雖然內心早已經吐槽了一次又一次,可是感受到陳老板那笑眯眯的笑臉後悄然釋放的威壓,明胤還是非常理智地立刻開始了他的工作。
搬木擱架,再把撐碧紗帳的細腳架搬了出去。等到一切準備工作就緒,他這才小心翼翼地將那些珍藏在香樟木匣裏的古卷一冊冊地捧出來,安置在了木擱架上,籠在碧紗之中。如此這般不知道進出了多少趟,這才總算是把那些古卷都穩妥地晾曬開來。
然後再按照陳遊介的嚴格要求,過小半柱香就將那些書頁翻過數頁。等到這麽好幾圈下來,就算是平時自詡體力過人,明胤此時也累得有點直不起腰來了。
當陳遊介那一聲輕飄飄的“歇會兒吧”的吩咐傳過來時,聽在明胤的耳中,就真的如同仙樂一般了。
明胤趕緊一屁股坐在了廊下的陰涼處。不過,雖然歇下來了,可他的視線卻到底不敢離開那些古卷分毫。
突然,他發現那用來罩著古卷,遮擋烈日的碧紗上,織繡的那些鏤空的蝴蝶花紋,似乎在午後的微風中,隱隱震動著纖細輕薄的雙翼。而它們的雙翼每一次的震動,都仿佛在翅尖流轉過一抹鵝黃色的光華。這光華如此隱約又微弱,當他想要細細分辨的時候,那倏忽的光華卻又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仿佛這一切,不過是他在午後的熏風中一個不著邊際的幻覺。
捕捉著閃爍的光影,明胤不知不覺困倦起來,雙眼仿佛變得越來越沉重……
“你在幹什麽?”
“諦聽閣果然好涼爽!”
“哇,這個好漂亮!”
一陣快速得幾乎分不出前後的句子一股腦兒地撲了過來,樓東來神采飛揚的眉眼霍然出現在了明胤的麵前。
“呃……東……”從困倦中還沒回過神來的明胤一句招呼的話都沒說完,就隻見那個肆意妄為的大少爺早已經大剌剌地一把掀開了那碧綠的蝴蝶紗帳。
仿佛,是一顆巨石跌入了原本深邃寧靜的潭水中,一種恍若潮水迸發的巨大轟鳴聲霍然在明胤的耳邊響起!
與此同時,一股巨大的光的洪流從樓東來手中正掀起的紗帳奔湧而出!
樓東來隻覺得自己的身軀被某種看不見的巨大力量裹挾著,踉蹌著不由自主地朝後疾退了好幾步。
“東子!”明胤急忙衝過去,扶住他。
與此同時,耳畔的轟鳴消失了,光的洪流消失了,剛才那股鋪天蓋地的威壓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互相扶持著的兩位少年,不由自主地瞪大了雙眸,不知道自己剛才經曆的,到底是自己恍惚間的錯覺,還是有什麽真的已經發生了。
突然,原本炎熱的中庭驟然降低了溫度。陳遊介此時已經出現在了中庭。
樓東來還沒從剛才的衝擊中回過神來:“我怎麽覺得……突然冷起來了?”
隻看一眼,明胤就已經完全明白。每次老板出現這種神情的時候就表示――他在生氣!
“東子,你快走!”
“我才剛來,為什麽要走?”樓東來不解。
“因為……你又闖禍了!”陳遊介的聲音冷森森地響起。
“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兒,我走了……”樓東來身形如電,立刻就朝諦聽閣的門口奔去。他的動作很快,隻可惜陳遊介的動作更快。
很快,樓東來就被拎著衣領,乖乖地向麵如寒霜的陳遊介招呼。
“陳老板……你好……”
此時他這副樣子,要是被其他長安少年看到,隻怕會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誰能相信,縱橫長安橫行無忌的樓東來竟然也會對人賠笑?!
“到底,剛才發生了什麽?”明胤回過神來,急忙追問。
“那些古卷中封印著的書蠹,原本我讓明胤用蝴蝶碧紗帳封住了它們。誰知道你樓大少爺一來,就將那些書蠹全給我放出去了。”陳遊介磨著牙,似笑非笑地盯著樓東來。
樓東來頓時有一種青蛙正被蛇盯住的惡感。
在嘿嘿賠笑了半天卻發現陳遊介絲毫不為所動後,樓東來索性挺起了胸膛:“那你說,該怎麽辦?”
陳遊介長舒一口氣,瞬間就恢複了他的翩翩風度:“樓公子深明大義,陳某幸甚。為今之計隻有……”
“多少錢?”樓東來幹脆利落地截斷他的故作姿態。
“我要你製一塊香,用那塊香,將書蠹再度引回來。”
竟然不是要錢?!樓東來噎了半晌才才磕磕絆絆地問:“你要我製……什麽香?”
“落青香。模仿竹簡完成的時候殺青氣息的香氣而成的。”陳遊介侃侃而談,將此時樓東來越來越黑暗的臉色視而不見。
“這種香氣,對書蠹來說就是告訴它們,有上好的新書已經製作完成,它們可以大塊朵頤一番了,那些貪婪的家夥自然會趨之若鶩。”
製香,原本早已經是風行長安的風雅習俗。不過,這對於習慣策馬長驅大大咧咧的樓東來來說,卻絕對是點到了他的死穴。
“那種女人的玩意……”樓東來一臉糾結。
“我可記得今上也是製香品香的高手哦……”陳遊介輕哼。
一聽這話,就算是無所顧忌如樓東來,此時也不免縮了縮脖子,壓低了聲音:“我可沒有藐視聖上的意思。要香的話,我去買來就好了,還非要我來製?!”
“不好意思,落青香的香氣散發得非常快,無論如何也無法保存,隻能隨製隨用。”陳遊介麵上堆得滿滿的都是笑意。
樓東來按著早已經突突跳個不停的額角,知道這一趟結結實實的消遣是免不了了。
他隻能咬咬牙:“我明白了。”
從研製木粉,到攪拌材料,然後使用磨具按壓成形,最後古法烘幹。這一品在陳遊介口中“簡單得不得了”的香料,卻足足讓樓東來奔走了三天。等到了三日後的薄暮時分,這塊來之不易的香塊才算是正式完成。
陳遊介滿意地注視著麵前累得灰頭土臉,滿麵汗漬的樓東來,心情真的是大大的好。能把這動不動就攪和他的生意,還把唯一的夥計拐出去玩的罪魁禍首收拾一番,怎麽說也是比三伏天吃西瓜還要讓人身心舒爽的一件事啊。
其實收拾那種書蠹什麽的,對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不過,既然有人已經這麽有誠意地做好了落青香,那麽就大發慈悲地成全他吧。
“雖然稍微遲了一點,不過,應該還來得及。”陳遊介說著,已經將那香塊拋入了香爐之中。轉瞬,一股又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升騰起來。明胤睜大了雙眸,隻覺得嗅到了竹葉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