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九色衣》 7
“我們走吧。”素恒說著，將那件斑斕華衣朝身上披去。
原本靜止的華衣在他手腕的翻飛中，猶如是突然得到了生命的蝴蝶，在夜風中振翅而舞！
陳遊介隻覺得自己全部的視線都被這件絢爛的衣服占據了，這一瞬間他幾乎忘記了呼吸。
可是，一切還在繼續！
華衣飄飄然的覆蓋在了素恒的肩頭。素恒在那一瞬間化作了鹿的姿態！
並不是白鹿，而是一隻煥發著九種奪目光華的鹿！
他，居然化作了傳說中舉世無雙的九色鹿！
這就是他不惜一切搜集靈夢的目的，九色靈夢織就九色衣，讓披上這件九色衣的他，變成了九色鹿！這將是羅浮仙山上出現的第一隻九色鹿！再也沒有人會將素恒與天時做比較了，因為，從這一刻開始，他們將有著雲泥之別！
“我們一起回羅浮，讓那些沒有眼光的老頭子看看我現在的風光！”素恒說著，誌得意滿的長鳴一聲。
長安化作澤國又有什麽關係，回到羅浮享受眾人豔羨和崇拜的眼神才是素恒此時最期待的事情！
陳遊介遙望著半空中光彩奪目的素恒，他的目光在那最開始的驚訝過後，卻很快就歸於淡漠。他毫不費力的就從素恒身上移開了目光，掉頭而去！
沉浸在前所未有的驕傲和自得中的素恒，原本是將此刻當作回到羅浮接受萬眾矚目前的一場預演，卻沒有想到，陳遊介的回頭會如此幹脆而決絕，不帶一絲留戀。
“你若是求我，我說不定肯出手幫你將長安水脈疏導歸位。”素恒竭力壓抑著話語中的不甘。他本想告訴自己，他壓根不在乎這無足輕重的術士的態度，可是看到那個堅毅的背影轉身離去，他到底是鬼使神差的說出了這樣的話。
那一瞬間，他很想知道，這個掉頭而去的男人，會作何反應？
到底是立刻諂媚的哀求，還是壓抑下滿心的不甘卻最終還是低頭懇求？
一瞬間，素恒的頭腦中閃過百千種情形。
可是，陳遊介仿佛徹底沒有聽到他的這句帶著引誘的話語。
他的回答清清楚楚的在夜風中急襲而來：“無論我怎麽哀求你，你也不會出手！”
這一刻素恒覺得自己被徹底的冒犯了！“你說什麽？！”
“因為，你沒有憐惜之心。長安對於你來說，根本無關緊要。”
陳遊介的最後一個字音落下的時候，他的身影已經遠遠的消失在了素恒視線的盡頭。素恒咬著牙，他沒有想到陳遊介會如此當麵冒犯他！
覺察到他勃然色變，螢姬不覺有幾分膽怯：“我們快走吧……”
素恒停下了腳步：“陳遊介這時候這麽硬骨頭不肯低頭向我求助，我倒要看看，待到長安洪水肆掠的時候，他怎麽樣哭著來求我！”
螢姬一愣：“我們不走了？”
素恒點頭，瞬間化回披著彩衣的少年，冷傲的點頭：“要麽我就在這裏看著長安被洪水吞噬，要麽就是讓那個陳遊介來求我。無論哪邊都是一出天下難尋的好戲，我怎麽可以不看完了再走？”
說著，素恒已經輕輕落到了那七重佛塔的頂端。他倒要看看，那個陳遊介能硬氣到幾時？！
當陳遊介回到諦聽閣的時候，明胤攙扶著天時焦急的迎接他們。
“長安到底怎麽樣了？”天時的聲音居然比明胤更加焦急。
陳遊介看到他那張與素恒一模一樣的麵龐，眼神不自覺的微微避開。
天時敏銳的覺察到他的動作，急忙追問：“難道……此事與素恒有關？”
陳遊介本不想告訴他，可是此時此刻，他已經無暇顧及太多。待到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的與天時後，天時原本就凝重的麵龐頓時更加沉重。
“都是我的錯！如果我……”天時喃喃。
“不要說這些沒用的！我現在就想想該怎麽做！”陳遊介幹脆利落的截斷了他的感歎。
幾乎是同一時間，陳遊介的耳畔，傳來了巨大的呼嘯聲！
四處激蕩找不到正確方向的水脈，正在破土而出！
不，光是水聲！還有許多其他的聲音同時在尖銳的響起！
這是普通人類聽不到的聲音。這是來自長久棲息在長安的，各種物魅、樹精、石靈們的聲音！它們雖然都已經開了靈智，可是卻都無法自行移動，就算是勉強脫離本體逃脫了一時，它們原本的本體無法逃脫，它們也還是難逃厄運！
而此時的驚呼慘叫聲，就是這些物魅精靈們發出的！
不能再等了！
如果……用盡我全部的法力的話……雖然不能保全長安，起碼也可以……陳遊介急速的思考著。
他的思考被一個聲音截斷了――“如果我的角能恢複，我就可以守住長安。”
是天時，顯然他也聽到了那聲連綿不絕的慘呼，他焦急萬分的神情，早已經昭告了他此時有多麽心急如焚。
“角？我的角……不對，我的角早就沒了。”在聽到天時提及角的時候，最先答話的是小八，身為這個屋子裏唯一有過角的存在，它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想起了自己的角。
仿佛是在回應它的呼喚一般，在諦聽閣一角的寶箱裏，一道金色的光芒霎時就流瀉而出！小八為了留在明胤身邊而舍棄的龍角，就正是收藏在這個寶箱之中！
“龍角……鹿角……”陳遊介的腦海中霎時一片雪亮！
“如果我把小八的龍角給你，你應該就能恢複力量了吧？”陳遊介一把抓住天時。
天時在片刻的愣怔後，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
要知道，傳說中的天界第一隻仙鹿，正是向玉皇大帝求到了龍角，才踏上了福壽不絕的仙途的。鹿的角是龍角的傳說天時在羅浮仙山上早已經聽得耳熟能詳，而此時的他居然要真的得到一對龍角？
“沒有時間了，我這就為你施術！”陳遊介的語速比平時快了一倍，他扭頭望著小八：“雖然我當初將你的龍角取走，可是隻要你想離開明胤，隨時可以將龍角取回去東海做你的天龍。可是一旦你現在把龍角給了天時，那你就永遠不再是天龍了……你真的想好了？”
聽到陳遊介這話，不光是小八，就連明胤也有幾分不忍。天時更加是屏住了呼吸。他想救長安，想要取回法力，想要彌補素恒犯下的錯誤，可是，這不代表他就可以安之若素的接受小八如此珍貴的龍角。
小八望著那寶盒裏熠熠生輝，仿佛正在呼喚著自己的龍角，它大大的金色眼睛裏沒有一絲遲疑：“我的龍角放在盒子裏太久了，你代替我，帶它們出去玩玩吧。”
天時咬了咬唇：“你不後悔？”
小八沒有回答他，隻是扭頭望著陳遊介：“快一點，我的龍角好像都已經等不及要飛出去了呢！”
水聲在耳畔越來越響，一切即將無可挽回！
陳遊介不再遲疑，法陣的光輝猛然亮起！
素恒望著從諦聽閣散發出的奪目光彩，皺了皺眉：“都這個時候了，真不知道那個無能的術士還在搞什麽沒用的把戲，哼哼哼……不求我，我倒要看他有什麽本事，可以力挽狂瀾！”
一道白色的光芒，如同光的虹橋一般冉冉升起，在那流瀉的光的通路中，一隻白色的鹿冉冉升起，素恒瞪大了雙眸，這是……天時？
這身姿這眼神的確就是他最最熟悉的天時，可是，他的頭頂上正在散發著淡淡金色光芒的角，卻是如此耀目，隻一瞬間，就足以攫取所有人驚豔的目光！
“他哪裏來的角？”素恒喃喃，嫉妒的暗火瞬間就將他的心悄悄點燃。他的目光牢牢的鎖住了那個光芒中奔跑而來的身影。
“有了角又如何，沒有晶元的你，救不了長安！”素恒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完全沒有覺察到，妒恨的神色早已經溢滿了他原本俊秀無雙的麵龐。
天時在夜空中四下奔走著，仿佛在尋找著什麽。最後，它終於在一處站定。這裏就是長安水脈激蕩得最厲害，水脈糾結得最猛烈的地方，也是鯨落蟲繁殖得最肆掠的地方。
天時昂起頭，朝著天空發出清越的鳴叫聲！
這叫聲如同是向天地發出的祈願，響徹天地！
而在這鹿鳴中，水脈中被鯨落蟲所攪亂鬱結的水脈之力如同破土而出的春筍，朝著天時的方向，直衝而去！
“啊！”螢姬不由自主的驚呼出聲！
“叫什麽叫！那些隻是水脈中的力，並沒有實質的形態！”素恒不滿的嗬斥。
螢姬急忙閉嘴。
可是，在素恒的心裏，他很清楚，雖然這崩壞匱決的水脈之力看起來並沒有實質，可是天時此時卻是切切實實的在承受著長安地底上百條糾結錯亂的水脈之力的重壓！
這力量如此暴掠，就算沒有實質也不能改變其凶悍的本質！
而此時，天時所做的，就是以鹿鳴之聲，將所有這些糾結錯亂的水脈之力全部引導到自己身上，再一一化解歸位……
因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長安會瞬間變成一片洪水從地底四下奔湧潰決的汪洋澤國！
“想做救世神鹿嗎？哼……那就讓我好好看看你能做到什麽程度！”
陳遊介望著天時，他開始後悔。他沒有想到天時所謂的能救長安的方法居然是這樣慘烈！天時居然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承受整個長安水脈錯亂的水脈之力！
陳遊介隻知道在這種情形下，自身要承受的痛楚就幾乎到達讓人無法保持清醒的程度，而它居然還要將加諸在自身錯亂的水脈之力歸位？
這，需要多大的力量和多大的堅忍，陳遊介簡直難以想象！
此時的他，隻能竭盡所能，將那些裹挾在水脈之力中被席卷而出的鯨落蟲一一消滅，為天時多少減去一分壓力。
可是，即使是這樣，他也很清楚，這些都遠遠不夠！
天時的身體到底能堅持到什麽時候，他簡直不願意去細想！
陳遊介甚至忍不住想要閉上雙眼，他在這麽多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如此不忍，他不想看到，這隻美麗的白鹿，就這樣一點點的，走向毀滅！
一個低微得幾乎要被所有人忽略的聲音輕輕的響起！
那是猶如清晨第一顆露珠悄然墜地的聲音，那麽低微，那麽脆弱，又那麽不舍。
陳遊介真的希望這一刻不是真實的，他什麽都沒有看到！
可是，一切是如此清晰的在他的眼前上演著。他，無從回避！
從最輕盈的蹄尖開始，天時的身軀，在一點點的化作齏粉……
即使是羅浮仙鹿的身軀又如何，這樣巨大的水脈之力，它也終究還是承受不起……
陳遊介想要伸手攏住那些曾經屬於天時的碎片，可是卻發現自己的舉動隻不過是將風的速度攪得更快，讓那些碎片飛散得更加迅速！
水脈肆掠的聲音已經漸漸的平息下去，而那曾經響徹天宇的清越鹿鳴，卻要就此消失！
陳遊介曾經以為自己永遠不會為任何事情傷感，可是，這樣美麗的白鹿就這樣消失，他卻還是不忍直視！
水脈的聲音平息下去了，陳遊介的耳畔，卻驟然被另一種聲音占據！
在清晨剛剛泛出一線天光的天色中，一些綠色的小東西如同蝴蝶般飛舞著，它們一個個的飛向那些碎片，將那些碎片重新歸攏到天時的身畔。
這是樹精！長安的那些小小的樹精！綠色的樹精此時都化作了小小的蝴蝶的模樣，在漸次升起的晨光中飛舞而去。
不！不僅僅是樹精！
陳遊介又看到了另外一些顏色，五彩斑斕的花精、赭色的石靈、白色的物魅……還有許許多多陳遊介一時分辨不出，也說不上顏色的小精靈。它們都聚集在半空中，四下飛舞著，將天時白色的碎片一點點的銜起，重新飛到他的身邊。
它們不想看到這隻善良的白鹿就此湮滅！
這是整個長安的精靈，在用自己的方式，感謝救了長安，救了他們全部精靈生命的白鹿天時的感激之情！
“謝謝你！”
耳畔仿佛在一陣陣拂過這樣的聲音。
而此時在陳遊介的眼中，展現的卻是一幅前所未有的景象！
他看到了，那些色彩斑斕的精靈，將它們各自銜住的天時的碎片歸攏著，簇擁在天時身畔。那從上至下密密麻麻的情景，猶如是一件九色的彩衣，籠罩在天時的身上！
而此時，晨曦已經徹底展現了光輝的笑顏。而在那霞光萬道的晨曦中，陳遊介看到了，真正的――九色鹿！
不是素恒那披著九色靈夢織就的九色衣化作的九色鹿，而是真正的，每分每寸都流動著活生生翩飛光華的九色鹿！
這是大善和大愛織就的九色華衣，這才是真正的九色鹿！
九色之鹿，從來就不是靈夢點染而成，而是大善大愛的凝結！
“這……才是真正的，九色鹿嗎？”素恒盯著那霞光中幾乎讓人忘卻了一切悲哀的絕美身影。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的感覺到挫敗和失落。他原以為得到了一切，可是……
素恒不由自主的跑到了天時的身邊，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心中到底翻湧的是什麽樣的情緒，他隻是突然覺得，天時跟他的距離，怎麽突然變得這麽遠？
“天時……你……好……嗎？”素恒艱難的開口。
天時抬起頭，漫天的霞光和流轉他周身的九色光華，都比不上他此時對著素恒的笑容：“我很好……再見。”
“再……見？”素恒瞪大了雙眸。
然後，素恒看到了，天時消逝了，就算是全長安的精靈，都竭力想要留住他，可是，一切依然無可改變！
天時……消逝了……
那曾經最美的白鹿，那在長安的晨曦中驟然而現的九色鹿，就這樣在瞬息之間，靜悄悄的……湮滅……
“不！天時你怎麽可以就這麽走了！”
“其實我不想要什麽鹿角，我也不想要什麽力量，我更沒有想要變成九色鹿，我想要的……我想要的隻有……能與你並肩而行的力量！”素恒在天空中左衝右突，他想要抓住天時最後的碎片。可是，在他空蕩蕩的手掌間，什麽也沒來得及抓住……
長安的危機解除了，精靈們四散而去。
而此時，在陳遊介的耳畔，久久回蕩起的，是來自鹿的悲鳴……
我以為，我要的是九色華衣，到頭來我才明白，我要的，隻有一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