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當年被他撕毀的婚約
大李回過頭,看了郄允才一眼,沒有理他,繼續干著活。
郄允才就轉到大李的對面,仔細的看著大李,但是大李根本就不給他一個正臉,郄允才看了半天,走到大李跟前,扒拉了他一下。
沒想到大李沒好氣地說道:「看什麼看?」說著,就把那塊冷卻了鐵塊扔到了一邊。
坐在馬紮上,就要抽煙。
郄允才有些激動,他看見大李的腿有點拐,就興奮地說道:「你是石頭?」
大李沒有理他,就從土台上取下眼袋,就要抽煙。郄允才又湊到大李身邊,說道:「沒錯,你就是石頭!我記得你,你還認識我嗎?」
大李點著了煙后,瞟了他一眼,目光里充滿了鄙視和不屑。
二李有些不解地看著他們。
大李又是一陣咳嗽,二李剛要過來,大李就把煙袋從嘴裡拿出,在地上使勁地磕打了兩聲,然後纏巴纏巴就扔在了土台上,站了起來,跟二李說:「我先回家了。」
二李看了看窗台上的一個小鬧鐘,有些不解,上午師兄從集上回來后,他就把早上有人來的經過跟他說了一遍,沒想到師兄陰沉著臉,不說話,幹活也是氣沖沖的。心想,這個乾淨的老頭,莫非認識師兄?跟師兄有什麼恩怨?
師兄沒有搭理屋裡的人,拐著腿就走了出去,到了外面推起自行車騎上就走了。
「石頭……」郄允才沖他招了下手,吐出了這兩個字,眼巴巴地看著大李走了。
二李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看著郄允才。郄允才尷尬地紅了臉,他說道:「你師兄住哪兒?」
二李斷定眼前這個老頭和師兄認識,就說道:「他住老宅子。」
「老宅子?」
「就是師傅留下的老宅子。」
郄允才一聽,顧不上跟二李再見,磨叨了一聲「老宅子」,就走出門,順著大李離去的方向追了出去。
老人跌跌撞撞地跟了過去,這裡全是向上的坡路,這條路是他曾經熟悉的路,只是路兩邊多了許多依坡而建的民房,他一路氣喘,來到了這條街道最後面的幾排民房,走進了當年那個小衚衕,好在三源的變化不大,他來到老城區那條狹窄的街道,遠遠就看見了那顆老槐樹,沒錯,就是這個地方!
老人有些激動,用手摸了摸胸口,向著老槐樹走去。
全是上坡的路,他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又接著往上走,他不知道大李上坡是怎麼騎車的,也許,這會自行車在大李的手裡就會變成拐棍吧?
不用特別辨認,他就來到老槐樹下的那個院落。當年那個磚木結構的門樓,如今已經換成了紅色的大鐵門,只不過大鐵門的紅漆早已脫離,露出了銹跡斑斑的鐵皮。
老人走近了虛掩著的大鐵門,敲了敲,沒人理他,他就推門進去了。
還是那個熟悉的大院,還是那熟悉的三間北房和兩間東西配房。院里的老槐樹下,是一個大的操作台,三個廢棄的大鐵爐。日月穿梭,時光荏苒,這些爐子顯然是經過幾次修繕,一直沒有停止過使用,是近些年才被荒廢掉了,顯然,這打鐵的聲音是擾民的。
郄允才走了過去,撫摸著這些鐵爐,當年,他為了發動群眾,冒充學徒,來到了石鐵匠鋪,給石師傅當了一名打雜的,這個院子里,整天響著叮叮噹噹的打鐵的聲音,就像是一曲交響樂。那個時候,這裡是城外,院后的北牆,有一個便門,順著便門走出去,是兩個男女單獨的茅廁,還有一小片開闊地,開闊地上是青紗帳,過了這片青紗帳,就是荒草叢生的山坡,翻過這座山坡,就是深山老林了。
現在,在這房子的後面,沒有了青紗帳,多了幾排民房。
郄允才穩了穩心神,就邁上了兩層青條石的台階,推開了房門,就見昏暗的正屋地下,大李雙腿跪地,低著頭,肩膀顫抖著,似乎在哭泣。
在看一個褪了色的老式八仙桌的條案上,供奉著一個老人的遺像,遺像的旁邊,是一張全家福的合影。
郄允才認出了,這個就是當年自己的救命恩人!沒錯,就是石師傅。只是,他不是被子彈打中跌下懸崖了嗎?怎麼還活到了七十多歲?難道當年他沒死?
他顫巍巍地走到八仙桌前,剛想伸手去摸遺像,就聽大李抽泣著說道:「不許你碰他!」
郄允才嚇得手一哆嗦,就縮了回來,他說:「石頭,這是怎麼回事?當年師傅不是中彈跌下懸崖了嗎?」
大李從地上起來,走到臉盆架旁,洗了洗臉,然後坐在八仙桌的另一側,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冷冷地問道:「你當年離開時是怎麼說的?」
郄允才尷尬的再次紅了臉,嘴唇哆嗦著說道:「我……從那以後,我就到別的地方去了,解放前夕,從這裡路過過,但是有紀律,所以就沒有進城來……」他輕聲地說道,明顯的底氣不足。
「你知不知道,打鐵的人,說話吐口吐沫,都能成個釘子,你當年許下的願,卻不來實現,師傅走時都記恨著你!」大李恨恨地說道。
郄允才扶著桌子,坐了下來,他的手有些哆嗦,說道:「對不起……」話沒說完,就流出了兩行老淚……
大李的眼淚又流了出來,他看著郄允才,說道:「好在你沒忘了師傅,還知道找來,我以為我死了你都不會露面的。」
「我……」郄允才似乎又難言之隱,有句話想問又不敢問,這時,就聽大鐵門咣當想了一聲,他欠起腳就要朝外看。
大李說道:「別看了,是丫丫回來了。」
郄允才又把屁股放在了椅子上,事實,他經過了上坡的路和剛才的激動,很難站起了,坐下后說道:「你們?」
「嗯。」一個嗯字,算是對他的疑問做出的回答。大李從桌上抓過一盒煙,郄允才趕忙拿起桌上的打火機,給他點上,
「那,恭喜你們了……」郄允才小心翼翼地說道。
大李的表情緩和了一些,說道:「這還要感謝你啊,感謝你當年的背信棄義,不然,我上哪兒撿這麼便宜的事?」
郄允才尷尬的臉有些紅,他剛想說什麼,就聽門外傳來說話的聲音:「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說話間,房門從外面被推開,進來一位典型的農村老太太,短髮,頭髮被發卡卡在耳後,手裡拿著一捆韭菜。
老太太一邊說著話,一邊就把摘好的韭菜放在進門鍋台上,就去洗手,洗著洗著,她才發現自家屋裡還坐著另外一個人。她就轉過身來,看著郄允才,說道:「他爹,這位是……」
郄允才慢慢地扶著桌子站了起來,嘴唇顫抖著叫了一聲:「丫丫……」
老太太一愣,走進了郄允才,看了他半天,才說道:「你是……是……才子哥?」
郄允才點點頭,走到她的身邊,握住了老太太濕淋淋的雙手,說道:「丫丫,是我,是我啊!」
老太太激動了,眼圈立刻就紅了,說道:「才子哥,你,你怎麼才來呀?想死我們了。」
「是,是啊,我也想你們啊,我剛知道,你跟師兄……好,太好了,你們才是天生的一對!」
老太太倒是比大李開明,她又仔細地打量了他半天,最後把電燈拉開,又圍著他看了一圈,這才咧嘴笑了,說道:「才子哥,你沒有變,還是那個模樣,尖腦頂,柳肩……嘿嘿,你還真回來了,我們終於見到你了。」
「是啊,人家做了大官了。」大李說道。
丫丫說:「當年才子哥就是大官,現在更得是大官了。」
郄允才笑了,他用手摸了摸禿禿的頭頂,說道:「老了,丫丫,如果走在街上,我保准認不出你。但是在你家,我敢認你。」
郄允才把丫丫扶到他坐的椅子上,他站在八仙桌的正中,沖著石師傅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然後又沖著大李和丫丫分別鞠了一個躬,丫丫見他這個舉動,眼淚就洶湧地流了出來,她趕忙站起,說道:
「才子哥,你別這樣……」
大李也轉過頭去,抹了一把眼淚。
郄允才老淚橫流,他有些支撐不住,被丫丫扶著坐到了椅子上,說道:「丫丫,我對不起石師傅,對不起你……」
這句話,被急忙趕來的彭長宜和老顧聽到了,彭長宜本能地停住了腳步,他示意老顧,不要進去,他們就站在門口兩側的窗戶跟前,聽著裡面的說話聲。
丫丫抽泣著說道:「才子哥,不怪你,你是公家人,俺知道配不上你,當年都是我爹他人糊塗,逼著你答應親事的。」
郄允才說:「不是的,是我不好,是我辜負了師傅,我從這裡走後,就到了別處,根本就……就聯繫不了你們,天天行軍打仗,今天腦袋在自個身上,明天就不敢保證它還在自個身上,根本就顧不上回來找你們……我對不起師傅……」他說得話自己都感覺到了輕飄飄的。
丫丫笑了,快言快語地說道:「不是的,是爹爹認死理,就是不同意我和師兄的事,後來,見你實在不回來了,才答應我嫁給師兄,那時候,師兄都三十多歲了,我再不尋他,他就是老光棍一條了,哈哈。」
郄允才紅了臉,說道「謝謝,謝謝你們原諒我。」
大李又抹了一把眼淚說,「我該謝謝你,那段時間,我經常跟師傅擰著來,他說東,我偏向西,為這沒少挨罵,也沒少被他罰。我就看到,師傅經常坐在後山坡上抽悶煙,我知道他盼著你回來,兌現承諾。他抽悶煙,我也抽悶煙,我是不願意你回來,怕你回來娶丫丫。嘿嘿,都過去了……」大李揉了揉眼睛,第一次對郄允才露出了笑臉。
門外的彭長宜震驚不小,敢情這裡還有著這麼曲折複雜的故事,原來,這麼受人愛戴的老革命,當年卻是「背信棄義」之人,難怪他堅持自己找人,不讓別人跟著呢,感情還有一段不願意讓人知道的歷史。
這時,就聽郄允才說道:「我記得,師傅當年為了掩護我,是中彈跌下懸崖的,怎麼他沒……」
丫丫說:「沒錯,他把敵人引開后,的確是中彈了,跌下懸崖,但是他命大,沒死,等我們找到他時,他被掛在樹杈上,還有一口氣,師兄他們就用門板把他抬回來了,醫治了半年多的時間才好,好了后就幹不了力氣活了,鐵匠鋪就交給了師兄打理,他就天天喝點悶酒。對了,給你看樣東西。」
丫丫說著,就走進裡屋,從箱子里拿出一個布包,放在八仙桌上,打開,裡面是一件月青色的粗布褂子,抖開后,在胸部偏下的地方,還有一個彈孔,肩上還補著兩塊補丁。
郄允才哆哆嗦嗦地捧起這件衣服,他說:「這是師父從我身上扒下的那件衣服,他就是穿著這件衣服引開的敵人……師父,受苦了,才子對不起你啊——」郄允才哭了,有些泣不成聲。
彭長宜的心提了起來,他擔心老人激動過度,再有個什麼閃失,就想進去。老顧沖他擺擺手,搖搖頭。他看了看老顧,老顧小聲說:「沒事。」
果然,郄老抽泣了幾聲后,慢慢地穩住了情緒,他問丫丫,說道:「師傅到死都沒有原諒我嗎?」
丫丫哽咽著說,是啊:「他最恨不守信用的人了,即便你回來,不願娶我,他也不會硬把我嫁給你的,但他就是生氣,生氣你一去不復返,生氣你騙了他。不過,有的時候,他還是很以你為榮的,儘管我們誰都不說,但他心裡始終驕傲和自豪呢,一點都不後悔自己差點丟了命。不過,打那以後,他就定下了個家規,就是誰也不能把當年跟你的事說出去,儘管救你是光彩的事,但是因為我,他也在你面前丟了面子,覺得丟了大人,抬不起頭。所以,知道這件事的就是我們幾個人。後來聽說你到了北京,當了大官,他就更不許我們提當年的事了,更不容許我們去北京找你。」
「師傅的脾氣我知道,他不是怕給我添麻煩,他是愛惜自己的面子,因為我沒有回來,他覺得臉上無光……」郄允才羞愧地說道。
半天不說話的大李說話了,他說:「好了,回來了,就了了師傅的心愿了,我剛才已經跟師傅說了,他不記恨你了。」
丫丫這時才想起要給他沏水喝,說道:「別走了,在家吃頓飯吧。」
這時,外面響起了電話聲,彭長宜沒來得及看是誰,趕緊接通了電話,是鄔友福,他焦急地說道:「長宜,我們轉了一大圈都沒找到郄老,還派人去了桃花谷,快把明秀急壞了,你那邊有消息嗎?」
彭長宜這才想起自己竟顧了「聽窗根」,忘了跟鄔友福彙報了,他就趕緊離開窗根,小聲說道:「鄔書記,我正要給您打電話,我找到郄老了,他正在一戶老鄉家裡,我剛進院子,還沒進屋。」
鄔友福說:「哦?是不是他說的要找的那個人?」
「是。」
「是誰?在哪兒住?」鄔友福急切地問道。
「這個,我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就知道是個打鐵的。」
「你告訴我在哪兒住,我過去找你們。」
彭長宜就跟他說了位置。剛扣上電話,就聽郄老在屋裡喊道:「小彭,進來吧。」
彭長宜一聽,就快步進了屋,大李見他進來了,就趕緊起身讓座。
郄允才說:「這是你們縣長,我離你遠,照顧不到你們,有事就去找他,他不敢不給你們辦。」
大李說:「認識,他總去對面吃燒餅。」
丫丫說:「我們老倆到是沒啥事,就是……」
「好了,啥都別說了,做飯去吧。」大李打斷了丫丫下面的話,不讓他說下去。
丫丫看了大李一眼,還想接著剛才的話頭說下去,大李拉著臉看著他,說道:「什麼都不要說,幾十年都過來了。做飯去吧。」
彭長宜和郄老都感覺出丫丫有話要說,彭長宜理解大李,就趕緊說道:「大娘,有事您去縣裡找我,跟我說。飯,您也別做了,跟我們走,去縣裡吃。」
郄老也說:「對,咱們可以多說會話。」
大李跟郄老說:「既然你不在家裡吃,那你就跟彭縣長回去吧,如果不走的話,你再來,這個家永遠向你敞開著。」
郄允才聽他這麼說,就說明他們不再記恨自己了,他很激動,眼圈再次紅潤了,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說:「你們……還是跟我去縣裡吧。」
大李倔強地說:「不了,你回吧,天黑了。」
彭長宜這時突然發現了條案上那張全家福的相框,他走過去,立刻辨認出照片里有個熟悉的面孔,這個人他認識,就是在礦難中和徐德強一起被免的黃土嶺鄉的鄉長,李勇。他不由的一驚,就說道:「大娘,這個人是您什麼人?」
丫丫說:「是我兒子,他現在……」
大李師傅對她瞪了一下眼睛,沒好氣地說:「好了,別耽誤時間了,讓他們趕緊回吧,別耽誤了吃。」
郄允才湊近了過來,看了一眼照片,說道:「哦,是你兒子,這是你孫子?」
大李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郄允才說:「你兒子看樣子是個幹部,在哪兒工作?」
彭長宜說:「我認識,是我們的一位科級幹部。」
「哦,這麼有出息,不愧是你們的兒子,小彭,這個人你們要特別關照。」
彭長宜點點頭,沒有再多說話,同時,他的腦袋就飛速轉了起來。
這時,電話又響了,彭長宜說:「是鄔書記來了,咱們走吧,您老哥倆如果沒嘮夠的話,明天我再把您送過來,接著嘮。」
郄允才也感覺很累,他疲憊地把手放到腰部,捶了兩下,丫丫說:「你那腰傷還不好?」
郄允才說:「好不了了,估計帶進棺材里去了。」
丫丫的眼淚立刻流了出來,說:「呸!陪!呸!剛見面不許說著喪氣的話!」
「哈哈。」郄允才笑了,說道:「丫丫,你還是那個脾氣。好了,既然我要走,就不讓他們進來添亂了,明天我再來。」
丫丫就扶著郄允才下了台階,大李將院子里的燈打開,送他出了屋門。
彭長宜突然想到什麼,跟丫丫說道:「大娘,咱們縣要成立博物館,您願意把哪件衣服拿出來嗎?教育下一代?讓他們記住歷史,記住石老師傅。」
丫丫愣住了,她看著郄允才,郄允才說:「丫丫,小彭說的對,你考慮一下,如果不願意,就不給他。」
丫丫點點頭,沒有說話。
到了院子里,郄允才拉著大李滿身老繭的手,說道:「明天我來找你,一塊跟你來打鐵。」
大李笑著點點頭。
這時,鄔友福就進了院,他一見這情景,知道郄允才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心想,怎麼一點懸念都沒有,這麼快就找到了?是不是彭長宜這小子為了討好郄老,暗中幫忙找的?心裡這樣想著,臉上卻堆起了笑紋,趕緊走到郄老身邊,關切地說道:「怎麼樣?沒事吧?」
老人說:「我很好,高興,太高興了……」
鄔友福又看著彭長宜,就沉下了臉,說道:「怎麼回事?」
彭長宜說:「回去再說吧。」
老顧就鬆開了郄允才的胳膊,讓給了鄔友福,就提前發動車去了。
路邊,又停著一輛閃爍著警燈的警車,鄔友福的車在警車的後面,這個時候正是下晚的時候,大李家的門口就聚集了許多人看熱鬧。
鄔友福把郄允才攙進了自己的車裡,郄允才看了一眼老顧的車,就在眾人的攙扶下上了車。
警車尖叫了一聲,開始鳴笛,聲音非常刺耳。彭長宜一皺眉,快步走到警車的駕駛室,低聲喝道:「關掉聲音!」
可能是他的聲音太過嚴厲,司機竟然嚇了一跳,慌忙就關掉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