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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非常劇烈的蝴蝶夢

  一張渡筏已劃到波心。


  ??筏上佇立著一個人,一隻水鳥。


  ??水鳥不動。


  ??人也不動。


  ??水流。


  ??波漾。


  ??時間彷佛在這兒靜憩。


  ??歲月卻從此流逝,如斯不舍晝夜。


  ??蘆花在江畔靜默。


  ??秋已開始霜了。


  ??天空那朵雲漸重,晴空仿似可敲得出金屬的清響。


  ??遠處橫著一道待渡的獨木橋,久無人渡,久而久之,這橋像是風景的一部分多於像一條走道。


  ??方邪真就在這時候來了。


  ??他來渡江。


  ??他到了白發溪畔,就看到了江上的竹筏,筏上的人,戴著深深的竹笠,撐著長竿。


  ??方邪真薄唇彷佛微微有了笑意,駐足遠眺,眉目含愁,低聲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水鬼升城隍。”便無下文。


  ??風一陣徐,一陣疾,吹散荻花幾許,蘆花幾許。


  ??筏上的水鳥像要保持平衡,展翼動了一動。


  ??它動。


  ??筏上的人卻沒有動。


  ??——仿佛,眼前一切,都不能教他動容,動意。


  ??那麽,世上的一切呢?他難道都能不動心嗎?


  ??攻襲猝然而來。


  ??他站在江畔。


  ??背後是蘆葦。


  ??刀光如雪,就來自蘆花開得最盛處。


  ??刀光奇急。


  ??快而疾。


  ??非常劇烈的一刀,又輕奇如雪,清奇勝霜。


  ??仿佛它本身就是風刀霜刃。


  ??像風般輕,躡足而至。


  ??像霜般柔,翩然而降。


  ??但霜是肅然的。


  ??風厲時如摧枯拉朽,莫可當。


  ??這一刀當如是也。


  ??這一刀砍方邪真的後頸。


  ??——這一刀之毒之烈,簡直是苦大仇深。


  ??這一刀卻沒砍個正著。


  ??不是因為砍不著。


  ??而是它陡然而止。


  ??刀鋒仍在方邪真後頸近處,沒有砍下去。


  ??方邪真也沒有避。


  ??他更沒有回頭。


  ??他隻淡淡說了一句:

  ??“你來了?”


  ??說的那麽淡然,那麽當然,那麽稀鬆平常,仿佛他一早就知道她來了,又料定她一定就在那兒似的。


  ??蘆花叢中,開得最燦爛最茂盛的地方,她的確就在那兒,寒著粉臉,幽幽的似一場秋夢。


  ??秋收冬藏的夢。


  ??她確在那兒。


  ??寒著臉。


  ??“你為什麽不躲?”


  ??“你為什麽不砍下去?”


  ??他反問。


  ??“你以為我不敢砍?”


  ??她氣得連唇都哆起來了。


  ??她的眉很濃。


  ??濃得很秀氣。


  ??她的眼很大。


  ??大得來很憂鬱。


  ??“你不砍,”方邪真道:“那我就要走了。”


  ??她氣得直跺腳,咬牙道:“你……你這就走了……!?你連招呼也不打,這就走了!?”


  ??“招呼?”方邪真道:“剛剛不是招呼過了嗎?我看,用不著說:噯!胡蝶夢,你好!你怎麽在這兒?——這種話,不必了罷?”


  ??胡蝶夢忽然冷冷地說了一句:“方邪真,你少得意!——我已經練成了‘蝴蝶夢’刀!”


  ??方邪真道:“恭喜!”


  ??胡蝶夢氣得連手上的刀都在顫哆著:“就這麽一句嗎?”


  ??方邪真道:“你一向練的本來就是‘蝴蝶刀法’,你不是就叫做胡蝶夢嗎?”


  ??胡蝶夢怒道:“你是知道的。我以前的‘蝴蝶刀法’,隻練到了‘水月’程度,那隻是‘蝴蝶’的境地,而今,我終於練成了‘夢刀’,那是‘鏡花’的境界——你說過的,假使我已到了‘刀夢蝴蝶’的境界,你也未必是我之敵!”


  ??方邪真依然道:“所以我恭喜你啊!”


  ??胡蝶夢氣得粉臉發寒,想發作,忽又悲聲道:“我等了那麽多年——就等到你這句‘恭喜’!?”


  ??方邪真隻道:“我可沒要你等。”


  ??胡蝶夢的火氣又來了:“你真的要逼我殺你!?”


  ??方邪真反問:“你今天既然在這兒,不就是為了殺我嗎?”


  ??胡蝶夢覺得很委屈:“如果我要殺你,剛才那一刀,我早就砍下去了。”


  ??方邪真笑道:“若真的砍了下去,我們就不會說那麽多話了。”


  ??胡蝶夢厲聲道:“你什麽意思!?”


  ??方邪真聳了聳肩:“我沒有意思——我唯一的意思,是渡江去。”


  ??胡蝶夢冷笑道:“你那麽趕忙,所為何事?”


  ??方邪真道:“人忙過來,忙過去,還不是為了些苟苟炬炬的小事——你在這裏等了我那麽久,可又為了何事?”


  ??胡蝶夢嚶的笑了起來。


  ??忽然笑意映著淚光,襯著飛花,煞是好看。


  ??“你終於都問起我來了——人家可是在等你呀!”


  ??“我有什麽好等?”方邪真依然神情落索,“我隻是一個路過的人而已。”


  ??胡蝶夢聽了,本來又生氣起來,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了半口,語氣凝重的問了一句:

  ??“你還是在介懷以前的事——是不?”


  ??方邪真沒有答。


  ??他負手,望天。


  ??晴空萬裏。


  ??上有白雲。


  ??雲舒。


  ??雲展。


  ??風飛草長。


  ??江水潺潺。


  ??大自然風光,方邪真悠然。


  ??神往。


  ??——仿佛,已魄飛其外,神入其中。


  ??“可是,人家現在已很不一樣了,跟從前不一樣了。”胡蝶夢深深歎氣的觀察注視著方邪真,帶幾分情念幾分意切的說,“你可發現我是不是跟以前不同了。”


  ??她欲語還休的附了一句:“人家早已為你而改變了。”


  ??方邪真歎了一聲。


  ??歎得很輕。


  ??也很親。


  ??他忍不住說,語音很柔和,“都一樣,蝴蝶就是蝴蝶,夢仍是夢。隻不過,以前你還不是殺手,現在卻是個殺人的女子了。”


  ??他隨即還惋而惜之的加了一句:

  ??“你還是那位非常劇然的蝴蝶夢——你沒有變。”


  ??“你也不必改變;”他語重深長地道,“你根本不必為了誰來改變自己。”


  ??“你是你。”


  ??“蝴蝶。”


  ??“夢。”


  ??“你不必變。”


  ??“你本來就不應該是個殺手——你不會是個好殺手。”


  ??這就是方邪真的話。


  ??和他說話的方式。


  ??他的方式好像有點偏激,有點邪。


  ??但卻很真。


  ??因為他說的絕對是真話。


  ??他真心這樣說。


  ??他說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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