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祖墓之碑
承乾宮
水晶珠簾逶迤傾瀉,簾後,有人披紗撫琴,指尖起落間琴音流淌,或虛或實,變化無常,似幽澗滴泉清冽空靈、玲瓏剔透,而後水聚成淙淙潺潺的強流,以頑強的生命力穿過層巒疊嶂、暗礁險灘,匯入波濤翻滾的江海,最終趨於平靜,隻餘悠悠泛音,似魚躍水麵偶然濺起的浪花。
“咳咳咳”風輕輕吹起珠簾,簾後映出一個單薄的身影,蒼白的麵容沒有一絲血色。這時,一旁忽然出現了一個女子,忙跑到男子麵前,端著一碗棕色的湯藥:“太子殿下,您怎能將窗開著呢,我早與您過了,您吹不得風。”話語間盡是焦急。
韓懿軒微微擺了擺手,示意她別著急,這才接過手中的湯藥一口飲盡。
女子看著他虛弱的模樣,忍不住地低下了頭,再開口時竟帶了一絲哭腔:“懿軒,算了吧,好嗎?你若是再這樣下去會撐不住的。若是有一日這湯藥起不來作用,你會沒命的!”
韓懿軒偏過頭,眼神裏有淡淡的笑意,輕輕拍拍女子抓住他衣袖的手,以示撫慰:“成大事者不惜節,況且我熬了這麽多年,不也過來了嗎?紫煙,莫要掛懷。”
罷,他站起身,緩緩地向外走去。
女子望著他衣衫蹁躚,如夢似幻的背影,眼底盡是水光和不易察覺的情愫:“懿軒,當年我對你許下的承諾,是否真的是個錯誤的決定…?”
“容華,你今日約我出來,究竟想要幹什麽?”
一輛通向郊野的馬車上,陳瑤不滿地看向身旁閉目養神的容華。後者也不惱,隻是勾了勾唇:“去了,你便知曉了。”
馬車外格外熱鬧。
“你別靠近我!”隻見清歡一手牽著馬背上的韁繩,一手虛放在劍把上,警惕戒備地盯著身旁的靖一,仿佛在看一個怪物似的。
靖一扯了扯嘴角,默默地將馬拉著往右挪了幾步:“至於麽,好像我要對你做什麽一樣。”
“你還好意思,老實交代,你們家公子今日將我們堵在大街上,來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到底是要幹什麽?”
看著清歡如臨大敵的不善的眼神,靖一默默搖了搖頭,心想:這丫頭也太護主了罷?長得怪可愛的,怎麽竟是如此這般凶神惡煞的?有一句老話怎麽來著?還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走了一會兒,靖一便勒住了馬,從馬上翻下身,走到馬車旁,恭敬地:“殿下,到了。”
門簾聞聲掀開,容華先走了下來,轉過身,向裏麵的人伸出手,陳瑤瞧瞧他,竟果斷地自己一躍而下,容華隻得無奈地笑笑。
“這是榮氏祖墓?”
陳瑤微微眯著眼打量了周遭的環境,忽的轉過身,不可思議地看向容華。
後者背著手走到她身邊:“不錯。”而後他偏過頭看向靖一,“你帶著其他的人就在這兒候著吧,我與陳二姐去去就回。”
“是。”
陳瑤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就被容華輕輕攬住了腰,像一陣風一樣輕飄而去,時而足下輕點,又騰空而起。
待二人再落地時,已來到一片鬆樹林中,這裏倒沒有來路上的一排排墓碑,顯得格外空曠。陳瑤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襟,看著徑直往前走的容華,冷冷一笑:“宸王殿下好功夫,隻是大費周章地將我攜來此處,莫不是要把我埋在這兒?”
“曾經,我倒真以為自己親手將你埋在了這兒。”容華不知何時停在了一塊墓碑旁,那墓碑隱在草叢旁,讓人不易察覺。他回過頭,淡淡地回望著愣在原地的陳瑤,“我帶你來,是想讓你瞧瞧這個。”
不知為何,陳瑤的心裏浮現出一種強烈而不明的預感,她緩緩往前走,竟覺著腳下似有千斤重一般,叫她邁不開腿。容華也不著急,靜靜地看著她一步一步地走來。
待陳瑤走近了,容華身子微微一閃,好讓她看個分明。
陳瑤的視線落在那塊墓碑上,渾身一震,釘在原地,卻不敢再向前走一步,仿佛土地要在眼前裂開一般,臉色慘白,藏在袖子裏的手緊緊握緊,止不住地發抖,過了一會兒,她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緩緩伸出雙手,慢慢地用手指拂過墓碑上刻的字,一寸一寸。
“宸王妃——司馬玉之墓。”
容華瞧見她失魂一般的模樣,不忍地想要伸出手扶住她,卻在手伸到半空中時又無力地緩緩落下,垂在身邊,聲音略有些發澀:
“玉兒,我知曉,你是恨我的。當年是我爹對不住你們,才釀得如此慘禍。那日我在茶樓上,認出你時,我竟不知該怎麽辦,你你不會逼我父債子償,可是這又是何嚐的難?我爹犯下的罪孽,實在是太過沉重了,當年我得知司馬氏一族被滅門後,我就告訴過自己,我一定會窮盡這一生去贖罪,去償還,哪怕我知道,這些已是無用功。雖然下人皆,娃娃親都是兒時的玩笑話,可是玉兒,我當真了。後來我爹請願帶兵出征,我千般哀求才得與他同行。每次命懸一線,身負重傷的時候,我竟有些僥幸,我想,若是真的能命喪黃泉,不準還能與你在奈何橋邊相見,我怕,我怕你怨我,會飲下忘川之水,從此再相逢亦隻是陌路人。我從前不信佛,但你離開後,我信了。我日日在佛前禱告,隻願能讓你再等等我,待我紅塵歸來,與你共飲一碗孟婆湯,相守相忘若斯,生死不棄從此。後來我爹戰死沙場,待我再回到長安,安葬了他,便親手為你刻上了此碑。”
“我曾與佛許下,青塚黃土,隻願以我浮生一夢,換你來世無憂。萬木之長,何方微瑕,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你走了,我便祭以此生地老荒,以求夢醒能與你共醉談笑一場。玉兒,這便是我過去這七年的所有。”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追尋。一曲一場歎,一生為一人。
隻願盼得君回顧,也得解,吾思君朝朝暮暮。
不知君,可否明我心?
風呼嘯著刮來,卷起滿地枯枝落葉,像是有人在低聲嗚咽,殘碎的哭聲若有若無,攪亂了誰的心緒。
陳瑤無力地,緩緩地蹲下,一行清淚劃過雙頰,不言不語,心裏卻已是翻江倒海。
人人都,佛能普度眾生,可是究竟,它度了誰?
人人又,長安長安,萬世長安,可是究竟,有誰長安?
容華難以忘卻,她又何嚐不是?
多年前的宸王榮臻,與司馬如的一句無心之語,經蹉跎了兩人一生。
再長的相守抵不過歲月,再深的怨念抵不過流年。
陳瑤深知,今這一出,已讓她方寸大亂。從看到他親手刻的墓碑時,她知道,自己已經城池盡失。因為她,從未恨過容華。當年鮮血橫流躺在玉夫人懷裏時,後來成為暗衛殺手一次次以命相搏時,到現在麵對這令人傷懷的墓碑時,她都清清楚楚地明白,所謂無法放下,不過是入骨相思,久病成疾。
身後的人將她輕輕攬入懷中,聲音隱忍嘶啞,而又刻骨銘心:
“今生今世,宸王容華,隻能娶司馬玉為妻。”
長街長,煙花繁,你挑燈回看,
短亭短,紅塵輾,我把蕭再歎。
清歡與靖一,再見到自己的主子時,已過了好長的一段時日。焦急的兩人終於瞧見了主子們的身影,剛要上前卻又分外默契的停住了腳步。
看著陳瑤與容華都略顯紅腫,分明剛剛哭過的雙眼,不明就裏的兩人顯然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是怎麽了?
低沉的氣氛也讓歸路顯得格外寂靜。
待馬車終於停在陳府門前,一路相對無言的兩人終於開了口:“我方才與你的那些話,記著提醒陳將軍。”
“嗯。”
“我先走了,你也快進去吧,晚風寒涼。”
“好。”
陳瑤沉默著站在原地,望著遠處消失了的馬車,很久很久。
她又想起剛剛在榮氏祖墓的那一幕。
她緩緩轉過身,推開懷抱著她的容華,眼底通紅:“所以,你今日帶我來此,是想一笑泯恩仇,讓我對往事一筆勾銷?”
容華搖搖頭,無奈卻又似肝腸寸斷,他抬手,輕輕為她將一縷發絲別至耳後,溫柔的眉眼亦如當年:“玉兒,你打就愛記仇,我怎會奢望你忘卻這些?你即已下定決心,要踏上這條荊棘遍布的路,那我便陪你一場豪賭,我的賭注,是我,是宸王府。若是你有倦了,累了,那就回來,若是你不願做宸王妃,那我們就離開這長安,去做一對普普通的夫妻,鬆花釀酒,春水煎茶。”
陳瑤定定的望著他,似要望穿秋水,望穿七年來的重重迷霧。半晌,她慢慢地抬起手,捂住臉,有淚珠從她的指縫間淌下,破碎的話語就如她此刻零落一地的心:“容華,你知道的,我恨的從來不是你我恨的是自己,我恨自己隻能無助地看著昔日的親人一個個地死去我恨我自己,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大哥哥為護住我身中數刀,血肉模糊的樣子我恨我自己手上沾滿了鮮血容華,他們都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最初那幾年,我每晚都會夢魘,我看到爹娘他們充滿怨氣,不甘的雙眼,可是我卻什麽都做不了”
隱隱約約間,似乎有誰在默默哀歎,又似乎有誰在傷情黯然。
過來好一會兒,陳瑤才得已平靜下來,許是方才情緒太過激動,她隻覺微微有些頭疼,容華慢慢將她扶起,解下身上的披風,攏在陳瑤身上:“回去吧,這裏風大,待久了怕會染上風寒。”
陳瑤順從地點點頭,這回沒再避開容華拉著她的手,默默地走著。容華偏頭,看看她,握著手的力度不自覺加大了幾分:“玉兒,回到府上後轉告陳將軍一句話,就讓他這幾日務必要心些。”
“出什麽事了?”陳瑤不解地看著他。
“帝恩招忌,這幾日我進宮麵聖時,聽他提起你好幾回。近日保定鬧饑荒,陛下與我商討此事時,突然誇讚了起陳將軍戰功赫赫,是立國之才,以我對陛下的了解,他怕不是動了重用陳將軍處理此事的念頭。這保定的知州是梁肖,他是當朝國師董超雄的侄子,兩人關係密切,當年還是董超雄將他調任到保定。保定地處魚米富庶之鄉,本就得獨厚,且這兩年董超雄常借著各種理由往保定撥銀子,我已心生猜疑。這次保定饑荒,若是陳將軍前去督察,真查出些什麽,那董超雄自然是不讓的,以他的個性,大概會選擇最保險的方法解決這個問題。”
“殺人滅口?”
“不錯,陳將軍雖是一介武將,但玩弄權術是絕比不上董超雄那隻老狐狸的,且又是為人正直,敢於進諫之輩,此行若不警惕,定是凶多吉少,這董超雄不比安王,怕是這次也不會再像是上次那麽幸運了,況且你現在還是陳瑤的身份,也不可能明著召暗衛出來,若是身份暴露,且不論被人抓住把柄上書彈劾陳府與暗衛府勾結,光是欺君之罪就有的難纏了,當今皇上脾氣暴戾,極恨有二心之人,哪怕沒有確鑿的證據也是不得善終的,這一點,當年你們司馬氏一案,你定已很清楚了,再加上這些年皇帝的性子不知為何越發古怪,還常對董超雄言聽計從,那必然是在劫難逃了。”
陳瑤眸色一凝:“我倒要看看他怎麽膽大妄為。他若是敢肆意妄為,那我也一定不會手軟。”
身邊人卻沒有再應聲,隻是靜靜地牽著她的手,慢慢沿著來路走去
“姐,你今日哭過了?”
清歡皺著眉,看著陳瑤微腫的雙眼,找來清德去打一盆熱水再拿條毛巾。
陳瑤低頭,莞然:“今日等了很久吧?”
“這有什麽,等姐,屬下自然是心甘情願的,”清歡笑盈盈地接過清德遞來的水盆放在桌上,將毛巾浸泡在熱水中,拿起來擰幹,心翼翼地敷在陳瑤的雙眼上,手上動作輕柔地按摩著陳瑤的太陽穴,嘴上倒是極為不滿地抱怨起來,“隻是那個靖一,竟然敢我囉裏吧嗦的,像個管事婆,他才呆呆的像個腐朽了的木頭似的,傻不愣登的,看到他我就來氣。就他那傻樣,還什麽宸王殿下的貼身侍衛呀,宸王殿下保護他還差不多吧!”
陳瑤勾了勾唇,閉上眼腦海裏都能自動腦補出兩人橫眉相對的搞笑模樣,不僅扶了扶額:“靖一自幼跟隨容華長大,從便隨著府上的死士訓練,身手你自然是不用擔心的,”她一頓,語氣裏轉而盡是笑意,“不過,怎麽每次提起他,你都像隻渾身豎刺的刺蝟一樣,這麽激動呢?”
“這我”
被調侃的人尷尬地放慢了手上的動作,支支吾吾半也不出哈來,隻得聽見一旁的陳瑤與清德吃吃的偷笑聲。
估摸著姑娘是真的囧了,陳瑤也不忍戳穿她,隻好笑著開口道:“明日陳將軍上朝回來後,幫我去通傳一聲,我有要事要找他商量,記住了?”。
“記住了”
被點名的人低著頭,聲音輕的像蚊子似的嗡嗡響,姣好的麵容不知何時紅的像個熟透了的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