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雄鹿觀遍紅葉狩的琴與舞,在這妖異的影響下活了近百年,足夠老,所以死後的骨頭也比一般鹿骨要大多了,也怪不得會被寺廟供奉。
白骨蒼蒼,少年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慢慢摩挲過那道近乎縱貫天頂的猙獰裂縫,動作很輕,但就算這樣,裂縫給鹿骨帶來的視覺效果就仿佛他隻要再用力一點,就要對半綻裂,一分為二。
九十九朝跪坐在榻榻米上,一手按著白骨頭顱,閉眼凝神,低聲念咒。
“……我今說之,為一切眾生故,欲令一切眾生念善法故,欲令一切眾生無憂惱故,欲除一切眾生病故,為一切障難災怪噩夢欲除滅故,欲除一切橫病……”*
少年的聲音清澈如靜水,蘊含的力量如深流,在寒涼的清晨裏淌出潔淨的祝禱之風。
輕風縷縷環繞著蒼白碩大的頭骨,讓寬大的袖口也微動起來,露出手套與袖口間一截腕骨凹凸的皮膚。
經文升起,又像新雪漫漫落下,緩緩覆蓋住白鹿的一生。
大清早上念佛經,讓被以“你不能進來,萬一不小心把你超度了怎麽辦”為理由擱在房門外廊下的夏油傑聽得都有點佛。
他的目光從九十九朝的袖口移到腦後脖頸的位置,看到那裏的發尾還有些濕。
陰陽師清晨有淨身儀式的說法,所以在傷勢好全後九十九朝才挑出了今天,說清晨會有一場幹淨的雨水落下。
天還沒亮的時候,夏油傑就看到他一身白色單衣站在庭院裏,被秋雨淋得唇色都有些發白。
“幹淨的雨水?”
“秋天本來就少雨,萬裏無雲的天氣下雨的話,雨水中的雜質會少很多。”
“去嵯峨野那天不是沒有這麽做嗎?”
“所以這隻是個儀式。”
雨水從發尾逶迤到皮膚,也下落打濕睫毛。沐浴著雨水的少年看起來單薄到了極點,但即使不旋開星圖,他的一雙黑瞳也有明光爍爍,像兩顆釘子般的星辰。
九十九朝告訴他,“今天我要麵對的是亡者,所以該有這場儀式。”
夏油傑不能理解這種仿佛某種虔誠的觀念,但他知道九十九朝有時候預感很強,那麽在見到自己的那天,是不是也這麽做了。
那天淩晨下雨了嗎。
夏油傑就這麽神遊天外起來,也就這麽盯著屋裏人的後頸沒移開眼。
新換上的幹燥的狩衣衣領是黑色的,襯得少年後頸那裏的皮膚也是雪白。這樣的視覺效果又讓夏油傑記起前幾天過了午睡的時間後,五條悟想要叫醒九十九朝,隨意地伸手去捏了少年的後頸。
結果九十九朝反應極大,別說醒了,而是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好敏感啊。
目睹了這一幕的兩個無良男人同時在心中冒出感慨,實際地印證了什麽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果然是摯友。
夏油傑到是多想了一個問題,這麽樣的一個九十九朝到底是為什麽能淋著雨,露出那樣明淨得可以剖進人心裏的眼神。
是什麽樣的過去才塑造出這樣的少年?
和室裏突然傳來小小的“叮”的一聲。
雨後的清晨沒有風,但抱臂站在廊外的夏油傑還是感覺有一陣風吹動了自己的袖子,袖口微微蕩起,幾片紅葉就從青竹深黑間飛了出來,落到剛離開鹿骨的少年的手下。
睜開眼睛的九十九朝捏起一片紅葉,另一隻手不知道什麽時候拿著昨天從門簷上摘下的風鈴。
他歎了口氣,跪坐改成盤腿,納悶起來。
夏油傑:“怎麽了?”
九十九朝搖搖頭,他打聽過了,以往白鹿化靈都是在聽到經文的時候出現的,現在就算隻是寄宿的骨頭破損,由他來念咒的話也應該會有反應。
但現在居然什麽反應都沒有,甚至紅葉狩在身邊,鹿靈也沒有響應。
有點挫敗。
他把葉子放在頭骨那道漆黑的裂縫上,慢慢站起來,錘了錘發麻的大腿,“不知道為什麽,光靠我念咒沒有用,看來還是要去找一趟四月一日才行。”
夏油傑走進來,問:“什麽時候去?”
“周末吧,今天有家政課,應該可以做點甜點回來。”九十九朝一邊說一邊把手伸到身後,夏油傑抬頭看鍾,發現恰好要到上學的時間,就幫忙把放在一邊的校服拿了過來。
戴著手套的手扯開當帶,九十九朝很自然地揚了揚下巴,“書包也幫我拿一下。”
“放在書房?”
“幫我放到玄關就好,我換衣服很快的。”
說是這麽說,已經脫下最外一層衣服的少年裏衣領口鬆散,脖頸的線條隨著微揚下巴的動作顯出一種雅致感,纖長流利。
“……”
夏油傑一臉平靜地去拿書包了,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可以稍微惋惜一下。
……
東京也下了一場幹淨的秋雨。
一位穿著蓮紋和服,戴著眼鏡的青年打著傘站在自己店內的庭院裏。
傘麵瓦藍,新繪的繡球花與矢車菊伴著綠葉第一次沾上雨水,充滿生意,在秋暮舒展出了好一傘盛夏的花季。
在雨將要停下的時候,他收起了傘。
“這兩種花,是相遇和重逢。”
有人在他身後走出來,說,“也都是開在夏天的花。”
願望商店的店長轉過身,推了一下眼鏡,“你記起來的時間有點早。”
長發少年微笑著回答,身上卻有著不像這個年紀應該有的神秘與老成,“這大概就是他‘祝福’的力量。”
過了一會他又問,“那麽我要支付的代價是什麽?”
四月一日把手中淅瀝透藍的傘交給他,“在必要的時間把這把傘交給他就行了。”
長發少年笑容不變,“必要的時間?”
四月一日說道,“算出這點時間對你來說不難吧,麻倉葉王閣下。”
“好吧,”麻倉葉王接過傘,笑著說,“畢竟這個代價足夠輕鬆了。”
……
願望商店是在東京,但因為商店有些規矩,九十九朝不可能帶著五條悟和夏油傑走正常的路線。
無視掉五條悟疑問的發言,九十九朝讓他們一人拿著一份禮物,自己抱著用布裹好的鹿骨出發了。
“難道我們就要什麽都不知道的跟你亂跑嗎,總要有個理由吧,三歲小孩。”五條悟不依不饒,因為現在全日本沒有哪些詛咒盤桓妖怪橫行的地方是他沒去過的,一家商店被忽略倒還說得過去,九十九朝卻是要帶他們走一個“捷徑”。
一個能從關西橫跨到關東的“捷徑”。
這可不是一條小路就能解決的事。
五條悟言辭鑿鑿,“謎語人一般在小說裏可都不受歡迎的!”
九十九朝憐憫地看著他,那完了,等下我們要見的店老板可能是全世界最大的謎語人。
京都南站出來步行,經過東寺門口,三人來到了一條小道上。
小道靠近千本路的交界處,在古時,千本路曾用於運送死者,那時塔形的碑牌林立,即便到現在都還沒有徹底拆除,每每入夜,這條小道就顯得陰森無比,全然看不出來是千年前繁華雅致的朱雀大道。
路旁還有一個被鐵柵欄圈起來的石碑路標,標字“羅城門遺跡”。
而東寺的五重塔就在不遠處,在他們眼裏可以說得上佛光普照,照得附近街道淨潔無比,鮮少有詛咒出現。
三個人吹了一會西北風,五條悟一胳膊架到少年的肩頭,“可以說了吧。”
“我們要去裏京區。”九十九朝說。
“裏京區?”
如果鋪開京都府地圖,可以看到上京、下京、左京、右京、西京與南北區東山區等區域劃分,居中還有一個中京區。
獨獨沒有裏京。
霞光漸淡,京都市即將陷入晦暗,最後一絲夕陽即將隱沒雲間的時候,九十九朝看向五條悟,警告他絕對不要把眼睛露出來,轉頭遞給了夏油傑一個麵具然後後退一步。
這一步迎接了一陣浪濤般的狂風。
棲息在枯樹和遠處電線上的群鴉忽然撲扇翅膀飛向天際,但振翅聲像是人為扭轉了音量旋鍵般霎時拉遠,五條悟和夏油傑一驚,就看到天地間黑暗了下來。
逢魔之時,四下無人,無邊的濃霧兀地從四麵八方冒出,滾滾而來,淹沒了小道、枯樹、鐵柵欄,像是河流一樣沒過他們的腳踝。
天空烏雲濃厚,頃刻沉沉下壓出逼仄的恐懼,他們下意識地看向九十九朝,少年的目光卻放在遠處一團滾滾而來的巨雲上。
巨雲間,妖影憧憧,群鬼亂舞。
一條長蛟忽而破雲而出,身長近百米,青色的鱗光漸漸照亮了周身霧裏的鬼影。
這是一支無數的鬼正在前行的長隊奇詭豔絕的蛇姬魁妓嫋娜芬芳,魁梧高大的惡鬼拖著長舌巨爪,山一般的骷髏身軀藏在雲煙繚繞間,隻能讓人看見他空洞的雙眼中飄著鬼火和高牆一般的白骨,猶如在懷抱整支長隊。
百鬼夜行。
繚繞在群鬼的雲霧濃厚漫然,但是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狂風依舊在吹著他們三個旁觀者。
九十九朝又後退了一步,眼中星圖旋轉。
清脆的腳步聲喚回了兩個青年的注意力,向後看去。
少年此刻像是一隻鳥,腳下有一地雪白成為了三人所在漆黑河流上的丘地。
深色的袖擺鼓動翻滾,九十九朝幾乎要翩然欲飛。
但他足尖下壓,足弓微彎得像是一輪弦月般踏在深色的木屐上。
屐齒點地的瞬間,這一片雪白似乎放大延伸了出去——
這是一個視覺上的錯覺,一汪雪白並未延伸,但在這個錯覺裏,五條悟和夏油傑兩人目光跟著遠越,因此看清了這列百鬼夜行隊伍的背後。
那是一座城。
空間的遠近感在此刻丟失,他們看到一座巨大的城的輪廓在雲霧裏朝他們緩緩推進,百鬼夜行比之不過是一小隊遊行,是個引子。
而那城池輪廓卻極目望不到頂!
五條悟和夏油傑睜大眼睛。
“這裏是無數妖怪世界集合的樞紐,千年的浮世繪。”
九十九朝說。
“裏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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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麵觀音根本咒》
*麻倉葉王,通靈王反派,大概是晴明級別的那種大佬,成年版非常非常非常帥
*簡化了一些衣服名詞,比如9淨身穿的是長襦袢,裏衣應該叫做裏襯,反正意思不變的情況下怎麽方便閱讀怎麽來,我超懶(喂),雨天拜訪一般也不穿有齒木屐而且要穿襪子但作為lsp的我掐指一算今天適合看9的脖頸和足弓(喂!)
*裏京都和念咒一樣都是另一本沒用上的設定,當初砍了我超心痛嗚嗚
*明天休息一天,以後就改晚上更新啦,洗腦子洗出了一個長點的文案,感覺好中二我要撞牆冷靜下(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