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吾有三策
阿娘熬不過這個夏天了,婉兒知道。
她三歲時,祖父上官儀與武皇後爭權失敗,全家滅門,隻她母女二人沒入掖庭為官婢。她從此與母親鄭夫人相依為命,經曆四十年急風惡浪,阿娘也屢次傷疾危殆,年年纏綿病榻,卻一直強撐到了現在。鄭夫人早就剃發修行持戒食素,隻為憐惜女兒孤單,沒堅持入尼寺長居。如今看來,她要“壽終正寢”了。
“我也活夠了……我見過了你最風光無限開心快活的日子,足夠了……婉兒,想法收手吧……你堂姨家王氏表兄,前天來看我時還說,武氏遭了上天厭棄,女主當國的氣運已經過了,你要及早抽身啊,不然再遭滅族……”
母親在病榻上的喃喃低語,婉兒聽著,又心酸又好笑。她連兒女都沒生過,也沒個正經丈夫,父母兩邊家人也不剩幾個,還怕什麽“再遭滅族”?
滅唄,滅一個昭容的族,把她夫主家的皇室子孫一網打盡,大快人心?
還真很有可能。她鼓動楊慎追毒殺安樂公主後,隱諱地警告了太平長公主,勸她和相王兩家都以避暑為名離開京城,自己則回外宅去侍奉病母,至少離開宮闈。誰知道愛女暴亡之後,發瘋的韋後及天子會拿誰出氣呢……阿追又不是個有骨氣肯擔當的漢子。
然後宮中傳來消息,暴亡的是當今皇帝。
婉兒驚駭未定,韋後遣來迎接她的宮使車隊就進了門。婉兒腦中閃出“快逃”二字,但很快將這念頭推開。
她哪有什麽地方可去,且來接她的是韋後身邊的心腹侍娘,不是禁軍衛士。這是來問計的,不是捉拿毒殺天子的同謀案犯。
略作收拾,換一身素衣,婉兒告別母親,登車入宮。果然,車隊直接將她送到西內太極殿前。大行皇帝的靈柩梓宮停靈殿上,韋後率六宮群臣,正伏在靈前哀慟哭喪。
婉兒悄悄歸入後宮嬪妃隊列,也跟著哭一場,行完禮。就有下人請她到太極殿之列的東上閣,進門見閣內除韋後和安樂公主母女外,隻韋溫、宗楚客、武延秀三人在內,婉兒心知這是要密議大計了。
韋溫是韋後的從父兄,算如今韋氏一族中與皇後最近的重臣,才幹不錯。大行皇帝複唐之後,韋溫封魯國公,累遷禮部尚書、太子少保、同中書門下三品,遙授揚州大都督。武三思父子死於景龍之變,如今韋溫及他家族子弟統領禁軍,儼然榮居外戚之首,權勢熏灼朝野。
再加上宰相宗楚客掌政事堂、安樂公主駙馬武延秀領殿中監,文武兩途大內中外的首腦都在此處。幾人互道哀惱,講些套話,韋皇後當先開腔:
“說正事吧。大行皇帝走得倉促,一應後事全無交代。國不可一日無君——婉兒,你說如今該怎麽辦?”
頭一個就點到婉兒,她卻沒料到。目光一掃,她又釋然:在座皆是新進,確實沒一人比她在朝政中樞的時間更長、經驗更豐富。
老皇帝死了該怎麽辦?擁立東宮太子登基正位啊……然而東宮如今是空的。不,少陽院不空,一直被安樂公主夫婦占據著,可……
“皇後明察,婉兒心中悲慟昏亂,一時記不起更多成例,唯舉上中下三策,供皇後擇選。”她一邊說,一邊飛速轉心思,“上策,皇後仿效則天大聖皇帝,受命於天,築壇告燔,身登九五大位,然後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二郎以出繼為懿德太子之子的資格,立為皇太孫,保帝位三代穩定傳係,且能安李唐舊臣之心。”
推個女皇帝,再立個女太子,但下麵的皇太孫仍然是男,姓李,且言明將繼統李唐皇室嫡嗣,奉立李氏七廟,江山社稷以後肯定還會回到李氏手中,這樣大概可以平息一些唐室忠臣的怨憤。婉兒說完,忍不住瞟了一眼武延秀——這種安排可就沒武氏什麽事了。
武延秀倒是還能保持神態平靜,並無任何表示。韋後皺眉沉吟:
“我直接登基稱帝?怕不行吧……古往今來,哪有皇後直接繼位的道理?就則天皇帝,她也是先做了那麽多年的太後,勢力大成之後,才廢皇帝而改朝換代……”
她說著看看韋溫,又看看宗楚客。兩位大臣似都鬆了一口氣,忙不迭稱頌“皇後英明”。宗楚客道:
“皇後榮登大寶,是臣等心頭彌願。隻是眼下過於倉促忙亂,朝中臣子又多是死腦筋。臣等擁立女君,雖有先例,隻怕一時半刻也難服眾,需得慢慢調理人事、安插忠臣、大造輿論。等到時機成熟,再行換代不遲。”
韋溫也讚同此說,二人異口同聲,都說韋皇後現在稱帝還不到時候,反對聲浪會太高,他們無法壓製。安樂公主燠惱地歎口氣,又冷笑:
“要按阿舅和宗相的說頭,阿娘登基永遠都不到時候……婉兒,你的中策是什麽?”
“中策,若現今還不能立女帝,那就先傳大行皇帝遺詔,為懿德太子立嗣,然後皇太孫柩前即位。”婉兒答道,“尊皇後為太皇太後,臨朝聽政。安樂公主夫婦與相王、太平長公主皆以皇帝尊親加號,參知政事。魯公與宗相為托孤輔臣。”
“那不好!”別人還沒說話,安樂公主先反對,“阿娘成了太皇太後,跟皇帝隔了兩輩,垂簾聽政,名不正言不順!又把四叔姑母扯進來,人多嘴雜,越發亂七八糟!”
其實你是嫌這樣直接立你兒子為帝,你就沒了自己做女皇的機會吧……婉兒望向韋後,一身重孝的中年婦人還在沉思,武延秀忽然道:
“延秀插個嘴,皇後恕小婿大膽直言。大行皇帝尚有二子遺在人世,雖皆魯鈍不成器,重福還有大罪,但不可無視他兄弟兩個……”
“你什麽意思!”安樂公主大怒,直逼到丈夫臉上質問,“你要立重福重茂那兩個人事不知的混帳賤奴作天子?吃裏扒外!”
武延秀舉起雙手安撫妻子,苦笑:“公主別急,誤會我了。延秀豈是愚昧不明的糊塗人?隻不過這兩天聽宮中言語,似乎頗有人猜測是不是要去均州迎回重福,或者去相王那裏迎接重茂進宮主喪……他二人雖然百無一用,畢竟是大行皇帝之子。自來父死子繼,深入人心,皇後和公主不可不慮,及時處置那兩人為妙。”
他這話其實很對,婉兒暗暗點頭。韋溫也開言道:
“駙馬所言,雖不中聽,卻是實情。臣等一意擁立皇後公主,天下人卻十有八九仍認定兩位皇子才是繼位之主,此人心所向,不能輕移。且還有一事,溫王如今由相王教養,情同父子,相王又與太平長公主同氣連聲,在朝日久,勢力未便小覷……皇後若一意摒棄溫王兄弟,隻怕會激得相王一黨起事。到時候他們挾皇子以令諸侯,反而還能占個大義名份……”
“魯公所言不差,需得先把相王一黨連根拔掉,朝政才能安穩!”宗楚客也讚同。
韋後又望向婉兒,問:“你看如何?”
“這就是妾所言三策之中的下策了,”婉兒微微歎息,“傳大行遺詔,迎溫王回宮,暫且先立他為帝,太後攝政,還可再給相王與太平長公主加尊號,命相王輔政,以安其心。這樣一來,相王沒理由繼續扣留溫王,且他也於溫王即位無恩,將來不好要挾什麽……”
“立重茂為帝?就他那猴樣?”安樂公主又跳起來,“他就算穿著冕服坐上禦座,瞧著象個皇帝?把我李唐帝室列祖列宗的臉都丟光了!”
婉兒含笑答道:“正因溫王望之不似人君,立他才無礙。昔年漢昭帝無子而薨,霍光擁立昌邑王劉賀繼位。劉賀荒淫無道,即位二十七日亂命逾千,霍光乃奏請太後下詔廢帝,將劉賀貶為海昏侯,逐還封地……此類成例比比皆是,隻要生殺大權操於太後之手,誰暫時坐上禦床,又有什麽關係?”
“裹兒,你忘了你阿武婆是怎麽登基的?”韋後冷冷一笑,“別說她的庶子了,她四個親生兒子,最後才剩了幾個?”
“上官昭容所言下策,如今看來,實是上策。”韋溫也讚道,“山陵崩猝,極易引發朝野動蕩,一切以鎮定平穩為上。太後操持神器,臣一族子弟執掌禁軍,宗相在政事堂,上官昭容隨時草詔下敕。安樂公主近年來提拔了眾多賢才,得道多助,誰能翻天?待國喪期滿,風平浪靜之後,再行餘事不遲。”
是的,婉兒想,我所提的“下策”,對你們這些已經位高望重的外姓臣男來說,確實是上策,因為那樣風險最小、你們不得罪人能保祿位的把握最大……但對一心想效仿武女皇的那母女倆呢?
安樂公主還是氣鼓鼓的,意態怏然。她向來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沒等待的耐性。她母親畢竟比她深沉成熟多了,再考慮片刻,向婉兒點頭:
“就是這樣。你依所說下策,回去寫一道詔旨來,不妨再把相王和太平長公主捧得高點。首要之先,召重茂回宮,不能再讓他留在他四叔身邊。”
婉兒應了,幾人再商議一陣細節,三個男子退出閣外,自去自己的位置為先皇守喪。婉兒和安樂公主陪著韋皇後先進些食水——她自喪夫後,忙得腳不沾地目不交睫,幾乎一直沒吃過沒睡過。
席間婉兒很自然地問起:“怎麽大行皇帝去得如此突然?妾出宮回宅侍奉母親時,大家龍體看著還康健啊……”
“大家喝酒過量,日常氣喘,你也不是不知道。”韋皇後答得冷淡,又將昨日在禦園遊玩時的情景講了一遍,“楊均呈上他那酪漿餅子,大家拿起嚐了一個,還很喜歡那味道。結果沒過幾息,忽然說心跳得難受,臉色發青轉紫,當席就倒,沒救過來……”
“那餅子……沒毛病?”婉兒試探地問。韋後搖搖頭,沒答這問話。安樂公主紅著眼圈替母親答:
“阿耶吃完了最上麵那枚,我們也都吃了,我們都沒事……侍禦醫說可能是餡料太甜太燙,引發了阿耶的氣疾,才……不管怎麽說,楊均那冒失奴,還有那個隻會說大話的馬秦客,這事都脫不開責任。我已經叫人把他們抓起來了。”
安樂公主一輩子受寵,對父親的死亡好歹有些真心悲痛。韋後卻神色漠然,麵對婉兒的宛轉安慰,她隻是冷笑:
“此處無外人,在你兩個麵前,我也用不著裝假。我跟先帝的夫妻情份,在他逼死阿淳的時候,就不剩什麽了。這幾個月他哼哼哈哈的,就是不肯答應把裹兒之子過繼阿淳、將來立儲,我心裏更恨得滴血……他是被害了也好,暴病也好,我才不放在心上。要不是怕朝局突然混亂無主啊……”
你老人家早自己下手謀殺親夫了是麽,婉兒默默地想。大行皇帝這死得措手不及,確實不是時候。
阿追那個小混蛋……
“皇後,妾有一言,十分要緊。”她向韋後低聲道,“變起倉猝,雖說韋氏子弟盡掌禁軍,那畢竟大部分兵力在宮外,萬一內掖有亂,隻怕來不及入宮護駕。皇後和公主不妨效仿太平長公主,也建一支女護衛軍,帶刀持盾,安排在臥內窗下值守……”
她話沒說完,韋後母女一起點頭。安樂公主更笑道:
“這主意好。其實我早看著姑母那女兵隊不錯,向阿耶提過幾次,我也要建那個,阿耶總說‘女人拿刀又有什麽用’,讓我自己玩玩可以,卻不給正式製度。內宮也一樣,阿娘也提過,阿耶他們都不當回事。如今阿娘可以全然作主啦……”
“你姑母建女護衛,也虧得身邊有幾個得力下屬,那個叫修多羅的……命格克夫,聽說卻一身好武藝?”韋後苦笑了下,又轉向婉兒,“在內宮立女衛隊,你可有什麽人推薦麽?”
“賀婁尚宮出身武將世家,自幼習練武藝,且對皇後忠心耿耿,也是老宮人了,熟悉戶婢女子,可委派她選拔調理辦這差使。”婉兒建議。賀婁尚宮就是在武周年間與她分掌宮務的老同僚,彼此熟篤,也相互信任。
韋後點頭道:“這不錯,你就去傳我口敕吧,先封賀婁做個‘內將軍’——婉兒你就是我的‘內宰相’。我等女子,終於都能有揚眉吐氣在各部掌權的機會,別錯過了……”
婉兒連連答應,又恭賀韋皇後——該叫“韋太後”了——得遂心願,山盟海誓願以性命效忠。
她今日要擬稿的詔敕實在不少,又陪韋後去梓宮前行了禮,自回在宮內的住處去辦差使。依照日間商議,她草詔以駙馬都尉韋捷、韋灌、衛尉卿韋錫、左千牛中郎將韋錡、長安令韋播、郎將高嵩等分領京城五萬宿衛兵馬,中書舍人韋元徼巡六街。又命左監門大將軍兼內侍薛思簡等,將兵五百人馳驛戍均州,以備譙王重福。以刑部尚書裴談、工部尚書張錫並同中書門下三品,仍充東都留守。吏部尚書張嘉福、中書侍郎岑羲、吏部侍郎崔湜並同平章事,升為宰相。
一道一道草稿寫完,天色已經黑透,貼身侍婢忽然來報:
“修多羅來了,夜行衣。”
太平公主這女護衛隔幾天便來婉兒處秘密傳遞消息,已經走熟。婉兒命將她叫進來,劈頭便問:
“相王和公主兩家得到天子駕崩消息了沒?——正往京城趕回來?——也好,他們肯定得回來奔喪,但你去告訴他們,千萬別遣散府兵衛士,回家以後還要加強守衛,時刻準備應對禁軍圍攻……韋氏留給他們的時間,恐怕連一個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