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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震益血丹

  阿追侍立在太平公主身後,手捧巾箱,腰間暗藏短刀。今日紫宸殿小朝會,不是善茬。太平公主囑咐過他要小心戒備,在朝堂上大打出手鬧出血光之災都不奇怪。


  以前,這差使都是由他阿姐修多羅來承當的。那“袍袴女官”冷著臉往太平公主身後一站,英姿颯爽精神利落,再加上她手刃二張的事跡在內朝早就傳揚開,隻看形容就能嚇退不少心懷不軌者。阿追可沒那份殺氣傍身。


  修多羅離開後,侍奉家主外出上朝的一般是高戩。但今日特殊,高戩在外麵有更重要任務,貼身衛護太平公主的換成了阿追。


  天子高據丹墀禦座,特賜太平公主坐於旁邊下首位,麵前環一道紫帳,與外臣隔開,以示男女有別儀禮無闕。其餘朝臣以皇太子隆基為首,皆於墀下侍坐。


  殿堂正中,那位胡僧慧範正手拿一卷《全天星圖》為君臣比劃講解。這高鼻深目的西域大和尚自中宗複位初來到長安,因他多才多藝推算詳明,很快名聲大振,被召入宮中,至今仍深受皇室貴家敬信。他漢話也講得極好,指著紙上分十二段畫出的石申、甘德、巫鹹三家星圖念念有辭,什麽天市屏藩亂王氣衝紫微等,阿追自然還是聽不懂。


  這種事本來也不是讓人全聽懂的,隻要最後一句話能說清楚就行:


  “……是以,此星象主五日當有急兵入宮。”


  話一出口,太子隆基及七位宰相皆離座拜伏,口稱“死罪”。這倒是常禮,天象既有異,那儲君宰輔都免不了責任。皇帝皺眉搖手道:


  “你們都平身。這是朕德不配位所致,罪在眇身——慧師既能推算休咎,當也有禳災之術?”


  “阿彌佗佛,下垣天市太微東,列國圜圍象著雄。侯星還在帝座邊,鬥斛帝前依其次……天市屏藩亂,即因侯星不穩,春宮有難。依老僧淺見,要禳此災,須得——”


  搶在胡僧說出“太子離京閉門齋戒”之類的建議前,宋王成器忽膝行上前一步,伏地高呼:“臣有急奏,乞主上恩準!”


  李成器洵洵儒雅,平時就是下人奴婢稟說雜務,他也很少這麽不客氣地搶話打斷。他忽然來這一出,上至天子下至臣僚都是一驚,皇帝皺眉道:

  “什麽急奏?成器你未免失禮——你說吧。”


  “臣與眾兄弟,近日皆夢祖父祖母責備我等不孝,貪戀權棧富貴,淹留京城,不肯之國為君父分憂。”李成器舉笏奏道,“天象示警,應該也是二聖意旨。由是,臣與二弟、四弟、五弟自請罷去京官及所有武職,分往外地任刺史,至少離京四年,滿任才歸……萬望聖上恩允!”


  他這一說,申王李成義、岐王李隆範、薛王李隆業三人也都出列拜伏,附在大哥身後同聲請出京之國。連他們的堂兄、高宗長孫章懷太子李賢子豳王守禮也出列叩首,懇請與四位皇子一例處置。


  這一下子措手不及,阿追但見太平公主身體前傾,倒抽一口氣。但她沒來得及出言,兵部尚書姚崇出班高聲讚歎:

  “善哉,善哉!上之所教,下之所效,天倫之性,魯衛分政。常棣之詩,友於之誌,邕邕如,怡怡如,諸王此舉,展天倫之愛也!若非聖主教子有方,東宮昆季相樂,焉得天下大治!臣等敢上壽為陛下賀!”


  他一帶頭,吏部尚書宋璟等在場朝臣皆再拜蹈舞,紫宸殿內衣冠起伏,鍾磬齊鳴,此議儼成定策。


  阿追看不到太平公主臉色,但知她此刻必然大怒。她原本的計劃,是以天象有變為借口,先把太子隆基逐出京城,斷其耳目,再通過“推舉嫡長”等方式易儲,立更好控製的李成器為太子。李成器兄弟這麽一鬧,等於斷了她的後招。


  那胡僧慧範也深悉太平公主心意。他含糊附和稱讚五王幾句,繼續堅持自己說辭:

  “五王雖深明大義,但天象星圖,都明指有難的乃是東宮,連帶君父遭咎……”


  “東宮有難,帝星動搖,亦是人間流言化慶。”姚崇針鋒相對一步不退,“主上父子恩慈深厚,豈讒人可離間得?臣請陛下使太子監國,靜待五日,則流言自息矣!”


  “天無二日,人無二主。聖體康健,姚崇何得妄議使人監國,使大權旁落?”太平公主不能不出聲了,語調憤怒。皇帝倒不怎麽生氣,擺擺手道:

  “賢妹且不必動怒。朕這幾日,確也覺得神思勞倦,頭痛消渴,想著好生歇息幾天,不理政務專心保攝呢。既有天象示警,不妨就依上蒼所指,先讓太子監國五日吧!五日之後,咱們再看究竟。”


  這話一說,皇太子隆基忙也出班叩首辭讓,奏對流利引經據典滔滔不絕,顯然是事先擬好背熟的腹稿,太平公主竟插不進話去。他們這邊說著,新任中書舍人劉幽求已快速草擬完幾道詔敕,呈遞天子畫日。


  宋王成器為同州刺史,豳王守禮為豳州刺史,申王成義、岐王隆範、薛王隆業皆解軍職出外地之官,諸王、駙馬自今毋得典禁兵,現任者皆改它官。太子監國,六品以下除官及徒罪以下,並取太子處分。


  阿追幾次見太平公主捋袖扼腕,竟有掀帳而出當堂大鬧的意思,但到底還是顧忌自己“鎮國長公主”的身份儀態,沒效那等潑婦行徑。等帳外塵埃落定,她才冷笑道:


  “太子孝順,諸王友愛,乃天下大幸啊。隻是春宮乃諸臣之首,慧師所言,帝座邊列國圜圍,此星象仍未消解呢……”


  “長公主所言差矣,”姚崇反駁,“太子於至尊為臣,於群臣為半君,並不應天市星象,應屬紫微垣星宿。長公主加號鎮國,實封萬戶,位在王公之上,才是諸臣之首。今宋王等皆已外放就官,‘帝座邊列國圜圍’之象,長公主也應避忌退讓才是。況天市術歌,下麵還有‘紀北三星名女床’‘二十八宿隨其陰,水火土木並與金’數句,那也明指公主嘛!臣請陛下,暫時割舍友愛,為保彼此安泰,將太平長公主夫婦一並遷至東都洛陽居留鎮守!”


  終於忍無可忍,太平公主忽一下站起身,還踩到自己裙裾蹌踉了下。阿追忙上前半步扶穩家主,禦座上的皇帝已道:

  “姚崇此議荒唐——賢妹你莫急。朕同母手足六人,依次凋零,如今更無兄弟,唯餘太平一妹。諸子侄任憑卿等處分罷了,朕妹豈可遠置於東都?”


  這還象句人話。天子一直以來都對幼妹依賴優寵,情深膠結,哪是你姚崇一個外臣幾句大話就能離間的……阿追腹誹著,慢慢扶太平公主坐回原位,卻聽皇帝繼續說道:

  “天象既然明示長公主或有災禍,宜離京居外一陣,那太平你夫妻倆就先去蒲州吧。蒲州比洛陽近多了,你們在那邊散散心,等長安災星消退再回來……”


  當晚,太平公主將阿追召入內室,還摒退了其餘所有侍人。看看她臉色,阿追知道大事不妙,硬著頭皮上前跪下行禮。太平公主凝神瞧了他半晌,才道:

  “東宮傳報,你阿姐隻剩最後一口氣,就這兩三天的事了。她一死,你在這世上再沒親人,你打算以後怎麽辦?”


  阿追鼻子一酸,淚水上湧,不知該如何回答。太平公主歎道:

  “我被聖上父子趕出京城,有去無回,估計得死在外頭了。可惜,你阿姐給太子生了兒子,眼見你家人又能雞犬升天,偏偏她沒那個能坐享清福的命……不過也不一定,嗯……”


  她沉吟著,將麵前書案上一個小螺鈿木匣打開,裏麵是一隻紅色錦囊袋。將匣袋往阿追跟前一堆,太平公主微笑:“阿追,你猜猜這是什麽?”


  看其形狀大小,以及袋中幽幽向外散發的藥氣,阿追覺得是顆丹藥。他說了,太平公主頷首:

  “你在內宮侍奉這麽多年,別的沒學到,藥性醫理倒是了解不少。你打開看看嚐嚐,猜是主治什麽的丹藥?”


  阿追抽開那紅囊係帶,倒出一顆栗子般大小的朱紅圓丸,嗅一嗅又舔一舔,隻覺得燥性熾熱。心下微驚,難道太平公主對他近期的侍奉不滿意,要命他吃壯補藥物助興麽……


  “這是孫醫女給我的,好多年以前了,和避子湯的藥方一起給的。”太平公主淡淡一笑,“孫醫女是孫思邈的族孫女,藥王晚年,常在身邊服侍他,學得一手好醫術。她說我長年喝避子湯,陰寒過甚,萬一不慎又懷了胎,不但容易流產,還容易血崩氣絕。如果真出了那種事,這‘震益血丹’也許能救我的命。我尋思著,你阿姐如今其實就是血崩氣絕……”


  她話沒說完,阿追恍然大悟,連忙五體伏地叩首,連行大禮,哀求太平公主將這靈丹賞賜給修多羅續命。


  “給你阿姐,倒也不是不行。反正我也過了喝避子湯的年紀啦……”太平公主微笑著往床背上一靠,“可你得跟我說實話。說實話,這丹藥就給你。”


  “說實話?”阿追猶豫,“阿追不明白……”


  “嗯,說實話。你為什麽叛我?”


  晴天霹靂。


  阿追五內驚魂,瞬時天旋地轉汗毛倒豎,仆地不起牙關打戰,竟無法為自己辯解一句。隻聽得太平公主在他顱後冷笑:


  “怪不得唐隆兵變以後,我事事掣肘,一再被東宮牽著鼻子走,原來他們就是這樣‘料敵機先’的嘛。收買我枕邊人——可我有什麽對不住你姐弟倆的地方,阿追?修多羅輕浮無知,給三郎騙了肚子,猶自可恕。你又是為什麽?三郎也把你弄上他的床了?給我說實話!”


  阿追已經在她身邊斷斷續續服侍了十幾年,知道這時隻要說錯一個字,自己再無一絲活命機會。他隻能叩頭如搗蒜,滿腔委屈悲苦隨著眼淚一起衝出來:


  “宮變那一夜……張說逼阿追親手殺了上官昭容……”


  他不知道太平公主是如何識破他的,也就不敢隨意說謊,隻稱因為知道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情深義重,害怕此事泄露後自己性命不保,才受張說等人挾製。太平公主靜靜聽他講完,冷漠搖頭:


  “不,還有別的。不止這事。”


  阿追咬咬牙,又供出自己冒險在酪漿餅餤中下毒,殺害中宗皇帝的滔天大罪。太平公主聽完仍搖頭:“還有,你還沒說完。”


  “公主……”


  “你的罪,遠不止這些。”太平公主一對眼睛象在幽暗中汲取吞噬著所有餘光的黑井,“還有別的,還有。”


  “公主,我——”阿追重重吸一口氣,“我還害死了則天女皇。”


  他自己的命,他不抱任何希望了,原原本本將上陽宮調換湯藥等事和盤供出。至此他還瞞著太平公主的,隻有他兒子二郎可能還活著。那個他死也不會說——以太平公主對二郎生母安樂公主的憎惡痛恨,她不會放過那孩子“留餘孽在世”的。


  聽阿追供認了自己連殺兩個皇帝的罪行,太平公主麵色終於有些和緩。她盯著阿追冷笑:


  “真看不出來,就你這麽個油頭粉麵沒出息的窩囊樣,手上居然沾了這麽多血?你自己說吧,我有什麽理由放過你?你死一百次夠不夠贖罪的?”


  “不夠。”阿追緩緩搖頭,抹一把臉上眼淚,“一千次一萬次也不夠……所以公主命我用別的法子贖罪吧……”


  太平公主對著殺害自己母親兄長的凶手笑噴了出來:


  “你渾身上下有用的地方,除了那二兩肉,也就這點子急智了。沒錯,你這些罪行公布出去,不用我動手,皇帝太子得先命刑部大理把你曝骨揚灰。你呢,運氣一向不錯,正趕上我如今有用得著你姐弟倆之處——”


  她又向案上的朱紅丹藥看一眼:

  “這藥你拿去,試試看,能不能救活你阿姐。要是能,等她醒了,養好身子,你姐弟倆再給我辦一件事,然後就拿上你們這些年攢下來的財物,遠走高飛過你們的逍遙日子去吧。”


  還有這種好事?


  “請公主示下……”


  “還用我示下?你才沒這麽笨!”太平公主冷笑,“你要是真不知道,現在就出門去把自己捅死吧,我還能給你留個全屍!”


  阿追深吸一口氣。


  他知道的。太平公主是要他和修多羅去殺了太子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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