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那年我也在北京
正陽門火車站有兩個,京奉線停東車站,京漢線停西車站,一東一西,遙相呼應,車站前停滿了人力車,這種兩個大細膠皮軲轆的洋車在上海被稱作黃包車,在京城被稱作膠皮,火車站是趴活的好地方,旅客們拎著行李,拖兒帶女從出站口走出來,車夫們圍上去招攬生意,遇到遠路的就喜不自禁,遇到近路的索性不拉,做派和後世同行們一脈相承。
這父子倆穿的氣派,一出站就吸引了在車站周邊討生活的人們的注意,一群乞丐湊上來要錢,劉彥直見他們和兒子差不多的歲數,一個個流著清鼻涕穿的破破爛爛的,心中不忍,拿出一把銅錢來撒出去, 引得他們哄搶,搶完之後一哄而散,隻剩下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哭鼻子,因為一個大子兒沒搶到,還把撿來的一罐子煙蒂弄灑了。
劉彥直拿出一枚龍洋,拍拍兒子的肩膀,指指那孩子,小陳子錕走過去,將銀元放在小孩手中,不顧對方錯愕的眼神,轉身跑回來,開心的不行。
父子倆繼續前行,前麵一排膠皮團的夥計都站了起來,招攬著生意,排在前麵的盡是身強力壯穿著幹淨利索黑棉襖的車夫,劉彥直卻看都不看,目光越過這些青壯,落到洋車隊伍的末端,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車夫身上,那車也破的不行,車漆都快掉完了。
父子倆上了這輛四處漏風的破車,車夫千恩萬謝,先把腰間的布帶子殺緊,這才拉起車把,邁著小碎步往前走,頭也不回的問道:“這位爺,您上哪兒去?”
“前門,小腸陳。”劉彥直毫不猶豫的回答。
一下火車就直奔鹵煮去的主兒,這是老北京啊,小腸陳鹵煮那是北京城的名吃,主料是豬小腸和豬的各種下水,用花椒、豆豉、大料、小茴香、蔥、薑、蒜、醋、豆腐乳鹵,味道極其濃鬱,解饞開葷,價錢又低,出苦力的叫上一碗鹵煮,加倆火燒,連湯帶水下肚,那就是一頓美餐,隻是沒想到這貧苦人喜歡的吃食,富貴人家的先生也好這一口。
萬沒想到的是,到了小腸陳在前門的攤子,劉彥直叫了兩碗鹵煮,一碗給兒子見識北京特色小吃,另一碗卻端到了車夫麵前。
“先生,您這是?”車夫愣了。
“你有兩天沒吃飯了吧,再不吃就得死路上了。”劉彥直道,他能看到人身上的能量情況,這車夫已經到了燈枯油盡的地步,饑餓讓他抬不動步子,但是不拉車幹活就沒有嚼穀,不光自己得餓死,一家老小都得餓死。
車夫和著眼淚將這碗噴香滾熱的鹵煮吃下了肚,人是鐵飯是鋼,一碗鹵煮下肚,明顯身上就有了力氣,劉彥直怕他不夠,又叫了一碗,堅持讓車夫吃了再上路。
吃飽喝足之後,車夫精神抖擻,渾身上下熱騰騰的,連刺骨的北風都不覺得冷了,邁起步子來也利索了許多,心情好了話就多,和先生嘮了起來,得知這一大一小兩位貴客是從漢口過來的,並不是京師本地人,車夫就熱情的給他們介紹住處。
“說說,北京最好的客棧是哪家?”劉彥直問他。
“那您可問對人了,最好的當數東交民巷裏的六國飯店,住的那可都是洋人和南邊來的大生意人,您知道那地方一宿要多少錢?五兩銀子!我拉車一個月下來都掙不到這個數。”
“其次呢?”劉彥直已經打定主意,讓兒子住幾天六國飯店,見識一下西洋賓館的氣派,當然老北京的舊式客棧也得領略一下。
“那就東安市場旁邊的東華客棧,一宿也得一兩銀子。”車夫邊跑邊說,嘴裏嗬著熱氣,如同一列奔跑的火車,“依我說,東華客棧就挺好,出門就是東安大市場,想買什麽都有,多熱鬧啊,六國飯店進出都不方便,東交民巷那是駐著洋人軍隊的地方,冷清著呢,想吃一碗鹵煮都找不著地方。”
“那就下榻東華客棧。”
東華客棧是中國式旅店,算是檔次比較高的了,要論價廉那還得是城外的雞毛店,大通鋪,連被褥都沒有,墊雞毛取暖,一宿才幾個銅板,劉彥直心疼兒子,哪怕是體驗生活,也不會去那種地方。
到了客棧,劉彥直多給了車夫一角小洋,登記了姓名,住的是二樓的上房,裏外套間,古色古香,家具陳設都是老物件,但是屋裏沒有自來水,更沒有洗手間,洗臉要打熱水,洗澡要去專門的浴室,唯一的好處是吃飯便利,北京城的名吃都可以叫外賣。
當天晚上,父子倆去東來順吃了一頓刷羊肉,酒足飯飽回來睡覺,次日一早起來逛東安市場,市場很大,店鋪鱗次櫛比,賣各種蜜餞果子南北貨,還有經營書畫、古玩、印章的店鋪,類似於文化市場,小陳子錕最愛吃糖葫蘆,劉彥直幹脆給他買一草把的糖葫蘆,扛著邊走邊吃。
接著倆人又去了茶館、戲院、天橋等具有北京特色的地方,吃了各種小吃,烤鴨、爆肚,以及各種北方風格的甜點果子餑餑,聽了梅蘭芳、譚鑫培、楊小樓等名角的戲,也欣賞了天橋上的把戲和相聲,小陳子錕玩的不亦樂乎,樂不思蜀,說北京好玩,比上海、廣州、重慶都好玩。
“看來你和北京有緣啊。”劉彥直知道兒子將來的人生軌跡確實和這座城市密不可分,再過十年,這兒將是青年陳子錕當主角的舞台。
東華客棧住夠了,父子倆轉住東交民巷六國飯店,他們乘著洋車來到東交民巷使館區進口,這兒有黑色的大鐵門和執勤警衛的英國兵,刺刀雪亮,軍裝筆挺,精氣神十足,和小陳子錕在湖南見的那些圍著纏頭,穿著寬大號坎袖子耷拉到膝蓋的巡防營士兵天壤之別。
使館區是不許中國人隨意進出的,英國兵攔下洋車檢查,劉彥直亮出匯豐的旅行支票,說自己是來兌付現款,入住六國飯店的,英國兵立即放行,進入使館區之後,道路兩側盡是西洋風格的建築,萬國旗幟迎風飄揚,來往行人也都是西裝革履的洋人,偶爾有東亞人,也以留著仁丹胡子,身材矮小的日本人為主,中國人多是買辦和傭人,這兒連路牌都是英文的,東交民巷標注為“使館大街。”
使館區不但有使領館,還有許多兵營,駐紮著各國的使館衛隊上千人之多,走在路上,時不時能聽到軍隊操練的聲音,看到成隊的士兵在巡邏,穿長到腳踝灰色大衣的俄國牲口,穿藍色軍裝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卡其軍裝的英國陸軍,還有刺刀槍比人高的日本兵,不同的行進步幅,不同的擺臂方式,不同的語言口令,令人目不暇接。
小陳子錕很不解,為什麽大清的都城裏會有一個類似於唐人街的地域,住的全是外國人,而且還有那麽多的士兵。
劉彥直就等著給他科普曆史知識呢:“孩子,這要從五十年前說起了……”
五十年前就是1860年,那時候東交民巷還叫東江米巷,這兒設有禮部和鴻臚寺,常年接待安南、蒙古、朝鮮、緬甸的使節,已經隱隱有了外交區域的特征,到了第二次鴉片戰爭後,列強根據《天津條約》進駐東江米巷,英國公使住進了淳親王府,法國公使住進了安郡王府,俄國公使住進了東正教堂,從此東江米巷改名東交民巷,各國改建使館,增設銀行、郵局、醫院,幾十年間出現了大批西洋建築。
到了庚子年,西太後向列強宣戰,東交民巷打成了一鍋粥,使館衛隊和西洋僑民堅守數十日,終於等到了八國聯軍,外國軍隊打進了紫禁城,占領了北京城,把太後和皇帝趕到了西安,在北京大開殺戒,大肆劫掠,殺的十室九空,至今南城有大批的空房子無人居住,戶部裏連壓庫的銀子都被搶走了,皇宮裏的寶貝也大量丟失。
劉彥直繪聲繪色的描述著當年的場景,小陳子錕不禁問道:“叔,你知道的那麽清楚,是不是當年也在啊。”
“是啊,那年我也在北京。”劉彥直想起夏飛雄和燕勝男,想起使館裏致命的一槍,西什庫教堂前的神棍,還有西狩路上的腥風血雨,不禁唏噓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