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相思菩提(下)
曼珠沙華,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開緣生,花落緣滅,無因無果。
“佛子,不若我們打個賭,若是你贏了,我便收手,放了萬物生靈,如何?”
“但願暗主重諾。”
暗主眸中染著笑意,那是天下盡在掌握的狂肆和不屑。他聲音沉沉,似是暗鼓敲響:“佛子不要後悔才好。”
世人不知暗主與佛子達成何種協議,隻曉得籠罩天地間的黑暗一瞬間消失不見,再無蹤跡可循,諸神合力,亦是無法探查到暗主的蹤跡,而魔族眾兵將亦恢複正常,卻是元氣大損,被天兵天將再次封印回無息暗淵。暗主的消失亦如他的出現,悄無聲息,無人知曉他的來曆,而他最終的目的,眾人無從得知,隻是簡單地認為他要掌握三界六道罷了。然其深意是有一人知曉的。
西天靈山腳下,兩個白衣人靜靜對視。不同之處在於一人麵目慈悲,眼中裝進天下,一人麵露哀傷,眼中唯有一人。
“為什麽不將我的即墨還給我,我的諾言實現了。”
他身披迦羅沙曳,隻手撚菩提,菩提串珠在他的掌心滾動,無人見,菩提珠上深深的指痕。他笑容悲天憫人,卻如利刃將她的心慢慢剜除:“你我身份本就不一般,如今萬事已了,凡劫已盡,糾纏於塵世之情,與你我都不好。還請施主看開,了卻餘生,重歸神界。”
“我不要聽你說話,你將即墨放出來!”她吼道。
“我便是即墨琬琰,即墨琬琰便是我。肉身成佛,了卻塵緣。”他不為所動,依舊慈悲地望著她。
她身子搖搖欲墜,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沒有血色,隻是直直盯著麵前之人:“你是佛,可知何為情?”
他轉動菩提子的速度越發得加快,依舊慈眉善目,望入她的眼中,唇角掛著的是屬於佛的笑容,有暖意,但是卻讓她全身發寒。
她忽而大慟,拽著他雪白的袈裟,嘴角卻是不斷咳出鮮血。
她的身體早就不行了,隻是強弩之末。這番折騰,也不過為了她曾應下他。然而,終究是沒了力氣再等下去了。
他身體如青鬆挺立,沒去扶她。而她也不需要他去扶,掙紮著站直了身體,踅身,與他背道而馳。
靈山雲霧嫋嫋,佛音浩蕩,唯有小徑處,以鮮血鋪路,灑下一路的血跡。她離開他,隻走了不到百步的距離,腕上帶著護命的曦月手鏈便徹底崩碎了,成為金銀的粉屑掉落在她的腳邊。她垂下頭,唇角輕輕上揚,“終是到了……”
輕緩的聲音隨著她的身體化為清煙消逝。
幽幽的異鄉飄蕩在天地間,血紅妖冶的曼珠沙華開遍天地,靈山小徑,一位紅衣的女子駐足而立,她眉心映著一朵盛放的曼珠沙華,紅眸呆呆地望著掌心之物。
剔透晶瑩的淚晶在雪白的掌心閃耀,明明輕似無物,她卻覺得壓得掌心都灼熱起來。
“這是淚,我怎麽會流淚呢……”她喃喃自語,紅眸中盡是迷茫。
神女看盡生死,因何而動心,留下神淚。
紅裙拖地,神女踏著搖曳的曼珠沙華,自靈山入幽都,卻未回頭看過一眼。
他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慢慢彎下,雪白的迦羅沙曳鋪散在地上,掌中的菩提佛珠丟棄在地,卻是伸手去觸碰盛開的曼珠沙華。然而,在還未觸及之時,那曼珠沙華便如紅雲消散。他抬起淚眼模糊的雙眸,四處早已經沒了那抹鮮豔的色彩,重歸冷寂,就是空氣中浮動的異香亦是消弭無蹤。
“她離開了……”
神女踏入幽都,沿著熟悉的黃泉路,走到奈河橋上,望著翻滾的血黃的忘川河水,她複又垂眸看向掌心。仙袖輕揮,一道光亮便飛竄入忘川河水中。
清透而純淨的氣息滌蕩在河麵上,忘川河上起了層層漣漪,隻是片刻,就有一朵豔烈的花朵從河底鑽出,它血似的花瓣慢慢綻開,搖曳而生出一抹異香。
神女靜靜凝視,許久之後,轉開目光,走下奈河橋。照樣去孟婆之地小坐片刻,後走走停停,駐足於三生石前。
三生石上發出金紅的光芒,她用仙力拂開石上的雜亂,映入眼簾地便是兩個緊緊相連的名字:即墨琬琰,靈曦月。
神女的眸子怔愣一下,這名字倒是有些熟悉,可是她竟是記不起來了。待要回憶之時,卻發現神思之中空空,一點兒印象也無。
倏爾,肩頭被輕拍了一下,神女回頭,望向麵前之人,眼中閃過不耐:“又有何事?”任誰都聽出她此時心情甚為不美好。
“誒,別啊!咱們可是親人,哪有對哥哥這個態度的!”羅華尊者笑意盈盈,在神女看來依舊那麽不著調。
“若是讓我不嫌棄,就拿出哥哥的樣子來。”說完,也不等著羅華尊者回答,又自顧自地說道:“算了,我已經不指望你了。事情都了結了,我要沉睡,有什麽事千年之後再說吧。”
“你……沒事了,沒事了。”羅華尊者隻是有片刻的遲疑,複又擺手。
神女也不在意,踏上仙車,回了自己宮殿。徒留異香,凝而不散。
羅華尊者臉上的笑意消失,“你們的事,我隻能做到這裏了。”他轉回身,看著一身雪色的佛子。
佛子雙手合十:“多謝尊者。”
羅華尊者欲言又止,最後搖了搖頭,獨自離開了。
輕嗅著四散的香氣,佛子麵上緩緩流出笑容,不是悲天憫人的笑,而隻屬於人類的笑容,那人類便是——即墨琬琰。他走到三生石旁,輕輕摩挲著石麵上刻下的名字:即墨琬琰,靈曦月。
“我許你三生三世,怎肯食言。”他喃喃自語,眸中映出繾綣的溫柔。
掌中金色的佛光升騰,忘川河水中,那朵剛剛誕生的曼珠沙華從河麵上飛出,徑直落在他的掌心。他輕撫著花瓣,踏著佛光,回到琉璃塔中。
佛盤坐於蒲團之上,望著佛子視如珍寶地將曼珠沙華攏於手中,所有的心神具備吸引。
“佛子,我允你入世曆劫,想其佛法精深。”佛緩緩開口道。
佛子苦笑一下:“我參透許多,唯獨‘情’字難悟,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執著。”佛隻吐出兩個字。
“勘破、放下、自在。”佛子失神盯著盛開的曼珠沙華,慢慢道:“我重證果位之時,未曾勘破。暗主逼我勘破,然在她去後,我卻是再也放不下。佛,放不下,我如何自在?”
佛寂靜無聲,一雙慈目望著他,琉璃塔內佛音浩蕩。
佛子沉浸在嫋嫋的佛音之中,耳邊卻是回想起暗主的話。
“沒有人能殺死我,不過這次,我願意收手。”他笑得燦爛,口中的話卻是冰寒無比:“就用神女的命作為賠償,我消失,她也會消失。”他給他最後一抹笑意:“在幽都,你曾經親手喂下我為神女調製的藥丸。忘記告訴你,那其實是死咒。”
他滿意地看到他驚慌失措的臉,身形漸漸消失。
隻剩下他自己在天地間恐慌,看著所有人都得救了,隻有一個人會死去,他覺得亮了的世界再次暗淡無光。最後,他終於想出了辦法,將神女與靈曦月分開,由羅華尊者出麵,以仙源切斷靈曦月和神女的聯係。他想著,靈曦月注定會死的,神女亦會得救,隻不過沒有了靈曦月的記憶。然那時對看不清自己內心的他來說,是兩全其美的辦法。
但是,當他假裝著冷漠逼迫靈曦月的時候,卻覺得自己的心也抽搐著疼,他無從探索,時間也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自己,灑下一路的鮮血,最終化為清煙消失在眼前。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麽。在尋得靈慧魄的那一刻,他便已經完整了,是自己不肯麵對內心,假裝成另外一個人,一壁去殘忍拒絕,一壁去固守著保護。他是即墨琬琰,即墨琬琰便是他,不啻卻為時已晚。
他靜坐在菩提樹下,嚐著自己種下的惡果,暗主曾說過:“佛子不要後悔才好”,此時想來,他掌握時間的力量,早就窺探出一切,早就知道他的選擇,會在菩提樹下踽踽涼涼,品嚐相思之痛。
……
神女每一千年方在幽冥之獄現身,萬載已過,皆是如此。
佛子獨留在琉璃塔內,閉塔不出,無盡歲月,從塔內飛出兩物,落入人間。
一朵曼珠沙華落下化為一女嬰,一顆菩提子落下化為一男嬰,數年後,結為連理。據說,一神獸和一負劍男子大鬧婚宴,嚇跑眾人,卻與新人把酒言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