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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亡國第一百四十七天

  太陽掛在天上隻是一個圓盤大的白影兒,鹿門城門前的曠野,已遍布北戎兵卒。


  第一支從後方夾攻的謝家騎兵已經撞了上去,大地在震顫,戰馬奔騰的聲音和殺吼聲甚至淹沒了隆隆戰鼓聲。


  北戎的騎兵陣在大軍前方,後方的是步兵陣,驟然被突襲,來不及調轉陣型,北戎人的步兵陣很快被衝凹陷進去一塊。


  步兵方陣的北戎將領很快反應過來,大吼:“是謝家騎兵!前隊變後隊!列盾牆!擲矛手和弓箭手準備!”


  被衝散開的北戎兵卒很快分成兩隊,豎起巨盾,漫天箭鏃和飛矛如蝗蟲向著謝家騎兵猛紮了過去,不斷有騎兵中箭落馬,卻也不斷有人從後邊填充上來。


  騎兵們嘶吼著,咆哮著,全然將生死置之度外,踏著同袍的屍體,也誓要殺向這群進犯他們河山的蠻賊。


  謝家鐵騎,是這幾十年裏唯一能在戰場上正麵和北戎騎兵拚殺的騎兵,他們不僅悍勇,也不怕死。


  北戎的步兵陣應對得格外吃力。


  謝家騎兵衝殺到了盾牆前,也毫無停歇之意,反而借著戰馬的衝勢縱馬躍起撲向巨盾。


  盾牆後麵刺出無數長矛來,打頭陣的騎兵連人帶馬被戳成了個血窟窿,鮮血迸濺,倒下去時卻也順勢砸倒了橫在跟前的巨盾。


  他們用自己的死,為身後的同袍開路。


  千軍萬馬踏來,北戎兵卒來不及重新豎起巨盾,就被迎麵衝來的戰馬活生生撞死,踩踏成泥,北戎步兵陣徹底擋不住謝家鐵騎的衝鋒。


  北戎十五萬大軍組成的是個“凸”字形大陣,前邊是攻城的前鋒軍和列陣威懾城樓上陳軍的騎兵陣,後邊則是大陣套小陣組起來的步兵大方陣。


  被簇擁在大軍最中央的一輛樓車裏,坐著觀戰的北戎單於和幾個部落首領。


  他們聽見身後的廝殺聲,轉頭往後看,老單於眼底滿是風霜和沉寂:“那姓沈的還聯合了謝家軍?”


  斥候兵答道:“據前線探子來報,雷州謝家軍是在得知我們大軍攻城後,才從雷州趕來的,貌似事先並不知鹿門之變。鹿門後方三十裏地外,也有一支江淮楚軍正全速趕來!”


  這番話讓樓車中幾個部落首領都有些麵麵相覷。


  老單於看著後方不斷衝殺的謝家鐵騎,眼皮上的褶子一層層堆疊著,他像是在歎息,又像是不解:“這些中原人呐……明明都是死敵,這種時候倒是不需要許諾什麽,他們就抱成一團了。”


  其他部落首領也一樣不解,他們部落間也經常和各族發生戰爭,但隻要不是本部族的,哪怕對方被滅族了,他們也不會生出一絲憐憫。


  他們同意從涼州往南打,不再跟北庭謝家死磕了,也抱著幾分他們不再找北庭的麻煩、北庭興許就作壁上觀的心思在裏邊。


  但沈彥之那邊分明沒有跟北庭有任何來往,鹿門被圍,北庭和江淮卻都出兵了。


  這群自傲的蠻人,頭一回覺著,或許他們真的不懂中原人。


  不過這點反思和感慨也到此為止了。


  他們有十五萬大軍,草原兒郎更是個個都擅騎射,隻要有足夠的戰馬,步兵也可轉化成騎兵。


  而謝家精心養出來的騎兵,死一個就少一個。


  在絕對的人數差麵前,縱使他謝家鐵騎再悍勇也是枉然。


  老單於收回視線,下令:“騎兵列陣迎敵。”


  北戎的步兵方陣被謝家軍衝散時,列陣在前方的北戎騎兵也已借這點時間調過頭來。


  兩方騎兵對碰,已在步兵陣中衝殺消耗了大量體力的謝家騎兵漸現頹勢。


  謝馳帶著後續謝家軍立在一處高坡上俯瞰下方的戰場。


  他們的那支騎兵隊雖然記仍在一往無前地衝殺,但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對方的騎兵陣人數遠勝他們,很容易就把他們的人馬包圓了絞殺。


  謝馳坐在馬背上,錚亮的銀甲上反射出沒什麽溫度的日光,他麵上一片陰霾:“選這麽個破地跟北戎人打,鹿門擋得住北戎軍就怪了,沈彥之最好是成功困殺喀丹,不然小爺進城後非把他腦袋踩進雪地裏碾不可!”


  鹿門隻是一座小城,曆來征戰都不會把此地作為打攻防戰的城池,畢竟鹿門往前就是涼州,涼州府堪稱大楚西北門庭,城防之堅固不亞於羌柳關。


  涼州若失,守軍則退至紫荊關。


  紫荊關和秦鄉關一樣,地理位置極為重要,易守難攻,一個位於西北,一個位於東南,都是攻進汴京的最後一道大型關卡。


  眼見下方的那支謝家鐵騎已快叫北戎騎兵完全吞沒,謝馳慢慢抬起自己右手,他身後馬蹄聲雷動,不消片刻,黑壓壓的謝家鐵騎又重新分割了這蒼穹與山麓的界限。


  他一馬當先衝了出去,戰馬飛馳踏起一地雪沫子。


  謝馳身子前傾貼在馬背上,一手勒著韁繩,一手負在身後斜背一杆丈長的鎏金鳳翅槍,破聲大吼:“給我殺——”


  他身後的謝家軍隨著他一起衝鋒呼和:“殺——”


  戰馬借助緩坡的衝勢,萬餘人的騎兵陣跑出滾雷一般驚人的氣勢,引得北戎軍中央穩坐樓車的單於和各部落首領都再次往後方看來。


  這支騎兵像一把錐子,直直地同北戎騎兵撞上,然後銳利無比地撕開北戎騎兵的防線,義無反顧往前衝。


  原本被困死在北戎騎兵腹地的那支謝家騎兵,聽到戰場上的呼和聲,似乎一下子又找到了方向,也向著謝馳所帶的那支騎兵靠攏。


  老單於眯著眼打量下方戰場銀甲白袍衝鋒陷陣的小將:“那是謝世安的兒子?”


  謝世安正是連欽侯的名諱。


  親隨道:“正是,這謝馳,在北庭軍中素有小狼王之稱。”


  老單於說:“這身膽氣和這身功夫,倒也沒墮小狼王的稱號,我兒喀丹若在,興許能勝他。”


  這話出來,樓車中頓時沉默了下來。


  沈彥之在鹿門設宴,鹿門不過一座小城,又是李忠寫的親筆信,他們才讓喀丹隻帶了幾十個護衛便前去赴宴,哪想這竟是沈彥之的陰謀。


  沈彥之就是要用一個鹿門,換喀丹的性命。


  小小一個鹿門竟久攻不下,江淮援軍離戰場也近了,老單於已沒多少耐心,收回視線後道:“傳我令,率先攻破城門的前百名將士,賞十金,賜美人!斬殺那白袍小將者,賞萬金!”


  隻要謝馳一死,眼前這支謝家鐵騎必然沒了主心骨。


  謝馳所帶的騎兵已順利和先前衝入敵陣的那支騎兵匯合,他們把受疲敝的騎兵裹進隊伍中央,呈雁陣繼續往前衝殺。


  視線裏一眼望不到邊的全是北戎騎兵,他們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會被北戎騎兵徹底圍死,隻有衝散對方的陣型,才能有一線生機。


  往日裏他們衝散地方騎兵陣型後,自己這邊的步兵會迅速圍剿上去,把對方的騎兵困死在一個個步兵陣營裏。


  但這次謝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麽叫心有餘力不足,哪怕他們把對方的軍陣衝散了,因為他們後方沒有步兵支援,沒法困住被他們衝散的騎兵,北戎騎兵很快又會重新聚集。


  饒是如此,謝馳也不敢停下,帶著謝家軍幾番從北戎騎兵陣中衝出來後,又調頭殺回去,牽製住北戎的騎兵。


  鹿門已然是守不住了,他在給江淮那邊爭取時間,於紫荊關設防。


  沈彥之把五萬陳軍全都堵在了鹿門,鹿門若破,北戎人便可長驅直下,直取汴京。


  謝馳之所以對沈彥之恨得牙癢癢記,其原因就在這裏,沈彥之似乎算準了雷州和江淮不會不管這個爛攤子,才出此計謀困殺喀丹。


  五萬陳軍守鹿門,又有雷州謝家軍拖住北戎的騎兵部隊,固然能為江淮軍隊在紫荊關設防拖延時間,但這不代表謝馳認同沈彥之的一意孤行。


  鹿門的一場苦戰,秦箏在收到前線急報後,帶著大軍火急火燎趕往紫荊關設防也是一刻沒敢停歇。


  她們之前怕沈彥之同北戎結盟,防線全都設在了株洲一帶,現在得從頭再來。


  秦箏對軍事尚不算太精通,但光聽陸則和其他謀臣分析,也知道鹿門絕非應敵的上選城池,要死磕打堅守戰,再怎麽也是選紫荊關。


  雖然北戎大王子的野心和武藝都盛名在外,畢竟這場調虎離山取大楚腹地的計謀就是他想出來的,可沈彥之誘北戎大王子赴鴻門宴,不惜賠上他自己的性命和權勢也要殺北戎大王子,秦箏覺得他和北戎大王子之間怕是有什麽深仇大恨。


  她派安元青領兵兩萬前去鹿門支援,一是為了讓北戎那邊誤以為他們江淮、雷州、汴京的三方勢力是傾巢出動了的,有所忌憚,也方便鹿門的殘軍撤往紫荊關;其二可以和雷州謝家軍相互照應,不至於讓雷州那邊孤立無援。


  秦箏自己則帶著董成、楊毅二人,號召紫荊關當地百姓,和軍隊一起挖壕溝設陷阱。


  楚承稷命人送回來的每一封關於應敵的信件,她都已爛熟於心,但明知大敵在一步步逼近的那種心驚肉跳感,仍讓她指尖都止不住顫栗。


  秦箏攥緊指尖,立在城樓上,看著遠處被將士和城中百姓挖出的一條條壕溝,對著左右的人道:“陳軍在鹿門可退,紫荊關卻是絕對不能再退的。”


  陸則說:“安將軍的人馬會先將北戎軍引去沿途的山上兜圈子,且看這些山地能困死北戎多少人馬了。”


  秦箏眺望掩蓋在雪霧下的淡青色群山,“把斥候營的人全派出去,二十裏地為距,每隔兩刻鍾報一次軍情,若見安將軍歸來,董將軍即刻領軍前去接應。”


  董成抱拳應是。


  鹿門。


  殘破的城門已經徹底擋不住北戎軍的撞擊,轟然倒地,被壓在城門底下的兵卒來不及爬起,就被外邊蜂擁而入的北戎軍踩踏成一灘肉泥。


  箭雨如飛蝗一般密密麻麻射向入城的北戎軍,前邊的倒下了,後邊的踩著同伴的屍體繼續往城內衝,不消片刻,城門口處堆起的屍堆都快高過人頭了。


  城下是一場酣戰,箭樓上又何嚐不是。


  喀丹天生神力,愣是徒手將箭鏃紮入牆磚,以此借力攀上了箭樓。


  他臉上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不過那血跡襯得他一雙眼愈發嗜血凶殘,麵對飛向自己的箭鏃,他隨手拎過一名陳軍當肉盾,就把所有箭鏃都擋了回去。


  另一隻手拔出腰間的彎刀,切瓜砍菜一般,所過之處的陳軍沒有一具全屍。


  前方的弓箭手們雖用箭對著他,卻止不住地後退,身體抖若篩糠。


  隻有沈彥之端著弓弩,麵色如常。


  喀丹一把將自己拎在手中但肉盾的那名兵卒屍體扔向擋在前方的弓箭手,弓箭手被砸倒一大片,驚恐之下放出的箭,也被他揮刀輕輕格擋便格開了。


  他用左手抹去自己臉上的血跡,看著不遠處的沈彥之笑道:“攝政王貌似輸了?”


  沈彥之扣動機關弩,一支印有金紋的箭直衝喀丹而去:“未必。”


  那支箭對準的是喀丹咽喉,被他一把攥住。


  喀丹冷笑:“攝政王未免太低估我?”


  沈彥之卻隻是回他一個冷笑。


  身後傳來鎖鏈聲,喀丹意識到不對瞬間往身後一仰,兩名拿著鎖鏈欲纏記他脖頸的高手雖撲了個空,但他雙腳卻叫另兩條鎖鏈拉住了。


  另兩名高手拉著鎖鏈往兩個方向跑,喀丹下盤極穩,兩腳用力往地上一踏,箭樓上的地磚都叫他震裂開。


  不過也是這一瞬間,他雙手叫先前那兩名高手用鎖鏈死死纏住了。


  四周的陳軍將士一擁而上,幫著去拉那四條鎖鏈,妄圖將他整個人騰空。


  喀丹額角青筋暴起,愣是以一己之力,抗衡了十餘名小卒拉扯的力道,反倒是那鎖鏈禁不住這般大力拉扯,直接崩斷開來。


  與此同時,又一支印有金紋的利箭衝著喀丹胸腔射去,喀丹閃躲不及,肩膀叫那支箭拉出一個血口子。


  拉扯鐵鏈的小卒摔得四仰八叉,喀丹直接以鎖鏈為武器,瞬間又取了數人的性命,簇擁在沈彥之身邊的小卒都開始落荒而逃,隻有他,依然還是那一臉輕鬆的神色,甚至連手中的機關弩都放下了。


  喀丹冷笑:“攝政王這是打算束手就擒?”


  沈彥之隻風輕雲淡吐出幾個字:“報仇了。”


  喀丹低頭看自己肩膀處流出的血,果然是黑色的,他臉色大變,一個箭步上前掐住了沈彥之脖子:“那箭上有毒?”


  沈彥之哪怕連呼吸都不行了,神色間卻滿是快意:“你動得越多,毒素蔓延越快,大王子處心積慮謀劃的一切,如今全為他人做嫁衣了,這滋味如何?”


  喀丹隻沉默了一刻,回首看自己後方已經破開城門的北戎軍,道:“不如何。”


  雪下得極大,似要掩蓋人間的血流成河,飛雪落在喀丹發辮上,那張剛毅深邃的臉上沒有不甘,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隻要我的族人不再遭受寒冷饑餓,北戎的姑娘們在不久的將來也能像中原女人一樣穿綾羅綢緞,戴絹花珠釵,這便夠了。”


  沈彥之怔了一下,他在這個異族男人身上,看到了好多熟悉的影子,是秦國公,是占據了前楚太子軀殼的那人,是占據阿箏身體的女子,也是剛入仕的那個自己。


  他緩緩笑開,眉眼間的陰霾和戾氣一層層淡去,似一捧即將融化的新雪:“那我得更加慶幸殺了你。”


  這樣的人生在北戎,才是中原最大的威脅。


  “是。”喀丹說:“不過你會比我先死。”


  刀口刺入胸膛的時候,沈彥之其實沒覺得有多痛,倒在地上時血慢慢從胸腔湧出,濕濡了身下的地磚,他隻是出神地看著漫天飛雪。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不過再不會像從前一樣沉甸甸壓在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了。


  好大的雪。


  這一生的汙垢,要是也被這場雪埋沒就好了。


  他想幹幹淨淨去見故人。


  鹿門終究是失守了,城內殘餘守軍在謝馳和安元青兩相配合之下,總算是盡數撤出,沒叫北戎人坑殺。


  安元青和陳軍殘軍那邊的將領算是舊識,外敵當前,整個大楚僅剩的也隻有前楚這股勢力了,對方將領當機立斷投向前楚。


  隻是鹿門因年邁或病痛沒有選擇背井離鄉逃亡的老弱婦孺,卻全叫北戎人泄憤屠了。


  消息傳到紫荊關,饒是早對北戎人的凶殘有所耳聞,群臣依舊驚駭嘩然。


  雷州謝家軍和安元青帶領的江淮軍按原計劃拉著北戎軍滿山跑時,也遭遇了變故。


  北戎軍將整個鹿門搶殺一空後,砍下抵禦他們的楚人兵卒的頭顱,掛在戰車旌旗上用來震懾楚軍,沈彥之的屍體,更是直接被掛在了對方帥旗上。


  楚軍將士們哪裏見過這樣的打法,兩軍交鋒,兵戈尚未揮到彼此身上,對方就用這樣的方法消磨了他們的士氣。


  年紀小的兵卒想起掛在對方戰車旌旗上的那一顆顆血淋淋的頭顱,嚇得半夜夢魘大哭的記都有。


  在山地圍殺北戎軍不順,等北戎大軍抵達紫荊關時,依舊是浩浩蕩蕩十餘萬人馬。


  北戎人攻城時,依舊是把那一顆顆楚人將士的頭顱當裝飾一般掛滿了旌旗和戰車,秦箏頭一回上城樓觀戰時,吐得幾乎隻剩膽汁。


  她不是第一次親臨戰場,但絕對是第一次看到這麽血腥殘暴的戰場。


  楚臣中往日跟沈彥之最不對付的大臣,望著被掛在對方帥旗上的那具屍體,都痛斥北戎豬狗不如。


  秦箏不知道是城樓上風太大,還是嘔吐帶來的生理反應,亦或者是想起了原書中太子妃被鞭屍的下場,她看到北戎帥旗下方那襲金紅的官袍,眼眶有些發澀,叫寒風一吹,隻剩眼角一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水痕。


  “讓弓箭手把屍身射下來。”她聽見自己這樣吩咐。


  登城樓觀戰的官員都無異議。


  沈彥之縱有千錯萬錯,他也沒像李信之輩勾結外敵,相反,他帶兵在鹿門做局迎敵,如今屍身叫人掛在帥旗上,這不僅是恐嚇楚軍,也是所有楚人的屈辱。


  北戎人想用這樣的方式,擊垮他們的士氣。


  擅箭術的將領很快都被人尋了過來,但對方的帥旗豎在弓箭射程之外的高台上,普通弓箭射不到那麽遠,床弩又太過笨重,隔著數十丈的距離,沒法精確瞄準那一根拇指粗的繩索。


  北戎人就在楚軍低迷的士氣和恐慌中,發動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城,晝夜不息。


  為了挽回幾分士氣,秦箏隻得命人把紫荊關附近一座武帝廟裏的武帝雕像搬到了城樓上。


  武嘉帝武神之名在大楚流傳了數百年,三百年前也曾打得北戎百年不敢度烏梢河,有了這尊堅石雕像,將士們麵對北戎那邊的掛人頭恐嚇時,心中的恐懼才少了幾分。


  但這場守城戰依舊打得極其艱難,秦箏也是在這場守城戰中才親眼見識到,原來城牆真的是可以被投石車投來的滾石砸塌的。


  好在紫荊關城防堅固,北戎人用投石車砸了一整晚,也隻是砸塌了上方城樓的一個小角。


  不過這並不容樂觀,關外多山麓,沒有現成的石塊了,北戎人專門成立了小隊去山上開挖石塊。


  攻城的雲梯也是燒毀一架又有新的搭上來,北戎人不斷從山林裏伐木砍竹,製作這些攻城用具,一開始她們還能用火油澆在雲梯上,用火攻。


  但到了後麵,紫荊關內火油都快告罄。


  北戎人卻靠著伐木砍竹製出的攻城用具,繼續攻城。


  這場仗打到最後,基本上拚盡一切資源死耗。


  秦箏謹記著楚承稷在信中教她的車輪戰術,對方晝夜不歇時,她們這邊也要晝夜不息地應戰,但不是所有人都跟著一起死守,她們也需要分出幾波人來輪換。


  秦箏把城內將士分為兩批,交替對付北戎人,未免意外,白日裏應對北戎人的將領是安元青和王彪,晚上則由董成和謝馳一起守城。


  楊毅則一直跟在她身邊,隨時聽候她差遣。


  秦箏交代底下的將軍謀臣們到了換崗時辰要好生歇息養足精神,自己卻是一個好覺都沒睡過。


  紫荊關城樓下方的屍體,已經堆積成一座小山,遍地箭翎,幾乎尋不到下腳的地方。她從最初看到北戎人掛在戰車旌旗上的人頭都嘔吐不止,到現在看到城樓上被砍成兩截的將士也習以為常。


  每次登上城樓,秦箏都在數這是第幾天。


  她從來沒有哪一段時日,能這般深刻的體會到何為度日如年。


  漸漸地,紫荊關內的箭都快不夠用了,江淮能送來的兵器也全送來了,仍是堵不住這場大戰的缺口。


  為了在北戎下次攻城時還有足夠的箭在射程內壓製,又不敢讓北戎那邊知道她們已經缺箭,秦記箏隻能讓人在半夜用吊籃放人下城樓,從那些插滿箭翎的屍體上偷偷取回羽箭。


  北戎那邊也麵臨了新的困境,他們此次南下所帶的糧草本就不多,原計劃是打到哪兒搶到哪兒,但如今在紫荊關受阻,已遠遠超出了他們計劃直取中原的時日,糧草自然也告罄。


  不過他們補給糧草的方式,更加成了無數楚軍將士的噩夢。


  北戎人直接在戰場上架起鍋,把積雪煮化了,從死人堆裏拖出穿楚軍軍服的將士,如同烹飪豬狗一般扔進鍋裏洗刷宰割。


  守紫荊關的第五天,秦箏又一次在城樓上吐得膽汁都不剩,隨行的文官吐得昏厥的都有,城樓上的將士們個個亦是麵如土色。


  秦箏知道這是北戎人擊垮她們軍心的方式,自那以後,關內逃兵日益增多,安元青以鐵血手段斬殺了數十名逃兵,都沒能刹住這股逃兵之風,底下的沒逃的將士們也是麵如菜色。


  北戎人吃人肉,就地架鍋烹煮同袍的消息已經在軍中傳開了,北戎人在小卒們眼中,已然成了比洪水猛獸還可怕的怪物。


  秦箏自己回去都夢魘連連,險些一病不起,聽說了逃兵之風,還是強撐著病體盛裝出現在眾將士麵前。


  她這時候盛裝不是怕醜,而是她已成為了一個符號,一個象征,她需要讓楚軍將士們看到她衣著華美、雍容從容的樣子。


  將士們隻有看到她都沒慌亂,才不會人雲亦雲地恐慌。


  豔麗的口脂遮住了秦箏在病中寡淡的唇色,她頭戴金玉步搖,用金線繡滿繁複圖紋的披帛和裙擺長長地拖曳在身後結著冰霜的青石板地磚上,明紅又豔烈,像是噴薄而出的旭日。


  底下的楚軍將士們列成無數個整齊的方陣,靜默站在這飄雪的天地間,一瞬不瞬望著高台上的太子妃。


  “大楚的將士們,強敵就守在關外,本宮知道此戰艱辛,可北戎蠻族屠我百姓,食我同袍,此仇不共戴天!若是你們都懼怕潰逃了,這紫荊關還有誰人來守?是關內你們那手無寸鐵的老父老母?還是連兵戈都提不動的幼弟幼妹、褓中稚子?今日蠻族殺的食的是你們的同袍,他日就不會是你們的妻兒老母?”


  秦箏一句句喝問,眼眶漸紅:“決不可讓蠻賊入關!”


  年紀小的將士叫秦箏說得直抹淚,年長久經沙場的亦是一臉沉痛。


  “不讓蠻賊入關!”


  軍陣中有兵卒舉起長戈大聲附和秦箏。


  一開始隻有寥寥數人,慢慢的,一同舉兵刃大喊的人多了起來,直至所有軍陣的將士都在呐喊大吼:


  “不讓蠻賊入關!”


  聲音響遏行雲,一眼望去,長戈上綁著的紅纓幾乎在寒風中連成一塊猩紅的綢布,又似縈繞在旭日周圍的紅霞。


  遠處謝馳、安元青等一眾將領看著高台上的秦箏,眼中也浮現欽佩之色。


  經秦箏這麽一動員,逃兵之風總算是刹住了。


  但和北戎的這場硬仗,還是得用人頭堆上去打。


  守關的第八天,秦箏命人抬上城樓的武嘉帝石像叫北戎人用投石車投擲的滾石砸了個粉碎,堅守多日的城門也被撞車撞得殘破不堪,再也支撐不下去。


  秦箏在內城樓耳房同陸則等一眾謀臣共商接下來如何打,聽見外城樓那邊傳來的震天大響,以及北戎人野蠻的呼嘯聲時,所有人都怔了一會兒,隨即麵露灰敗之色。


  紫荊關終究是守不住了。


  “太子妃娘娘……”前來報信的兵卒連滾帶爬跌進耳房。


  秦箏臉上已說不清是麻木還是平靜,問那兵卒:“城門破了?”


  兵卒狼狽點頭,“董將軍和王將軍正在帶人堵城門的缺口,安將軍還在城樓上指揮,謝小侯爺已集結謝家鐵騎欲和北戎正麵打,安將軍讓楊將記軍先護送太子妃娘娘離開。”


  陸則也怕秦箏落到北戎人手中,勸道:“娘娘,您先走。”


  秦箏起身時就覺有些眩暈,她已記不清自己多久沒合過眼了,腦子裏一片混沌,瞧見眾人焦急的臉色,她撐著書案隻順著陸則的話說了句:“好。”


  紫荊關再往南撤,還能做擋的大型城池就隻有汴京了。


  她能退,最後留下來守關的將士們又往哪裏退?關內那些百姓又往哪裏退?


  秦箏被樓燕和白鷺扶著走出內城樓時,聽著前方外城樓傳來的震天殺吼聲,回望內城樓後方寂靜的街道屋舍,悲從中來,掩麵而泣。


  隨行的官員見她這般,知道她是悲這國運山河,悲這天下百姓,不禁也跟著老淚縱橫。


  宋鶴卿更是望天悲哭道:“武帝陛下,您睜眼看看這大楚吧!”


  “嗚——”


  “嗚嗚——”


  宋鶴卿哭嚎聲剛落,幾道低沉而厚重的角聲透過所有廝殺聲傳入城內,秦箏和所有官員都是一怔。


  地麵震顫得如同地動一般,內城樓飛簷上都簌簌直往下掉灰渣。


  宋鶴卿有過在青州守城見楚承稷帶兵殺回來的經曆,見此情形,激動得語無倫次:“殿下……一定是殿下趕來了!武帝陛下醒靈了!”


  宋鶴卿朝天跪拜:“武帝陛下佑我大楚啊!”


  其餘官員連忙也跟著宋鶴卿跪拜,秦箏卻是直接朝著外城樓那邊跑去。


  還沒上城牆,她就已聽見震天的歡呼聲,心中一時間被狂喜淹沒,眼淚抑製不住地往外流。


  他終於趕回來了!

  王彪和謝馳已經帶著集結好的軍隊從城門衝了出去,靠近城樓的北戎軍被殺退,這會兒城樓上倒是安全了。


  秦箏由楊毅帶兵領著登上外城城樓,入目便是下方黑壓壓一片混戰的人群。


  楚承稷的軍隊很好認,紫荊關守軍和北戎人的軍隊苦戰數日,早已精疲力竭,他帶回的八萬大軍,是一路聽著北戎屠戮婦孺、食楚軍同袍趕來的複仇之師!

  低沉的牛角聲一聲連著一聲緊迫響起,王彪和謝馳帶兵把分散在城樓四周的北戎兵卒往中間趕。


  而在最後方,八萬大軍的隊伍還沒法在這片天地視野所及的地方完全展開,打頭陣的騎兵陣似一個尖錐,強勢紮入北戎軍後方,將北戎人的隊伍往兩邊撕扯,口子約拉越大。


  隨著緊跟在騎兵隊伍後邊的步兵陣也出現在天地交界的曠野處,秦箏在城樓上才看清,楚承稷帶回的這八萬將士,是呈巨大的扇陣刺入北戎軍後方的。


  楚承稷所率的騎兵隊,就是扇陣的三角尖,銳利無比,所向披靡。


  騎兵陣一旦紮入敵腹,後邊的步兵陣將缺口越撐越大,最後生生將北戎軍分為了兩部分,騎兵陣把對方的陣型衝散了,再由步兵陣圍過去絞殺,配合得天衣無縫。


  北戎軍在最疲敝的時候對上這樣一支對他們滿是仇恨的軍隊,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那一顆顆掛在北戎戰車上的頭顱,無一不成了對這支楚軍心中仇恨的催化劑。


  北戎人想用這樣的方式催生出他們心中的恐懼,卻不知也能催生出最極致的仇恨,並且這樣的仇恨之火,遠遠勝過了恐懼。


  楚軍將士們個個殺紅了眼,這一刻,每一個先前在這片土地上死去的楚軍將士,每一個被北戎人斬首掛到戰車旌旗上的頭顱,都是他們的至親。


  唯有殺戮和鮮血,方可緩解心胸衝天的恨意和怒火。


  楚承稷一路衝殺至北戎軍腹地,北戎的休屠王、左右鹿蠡(li,四聲)王先後叫他斬於馬下。


  高豎於軍陣中央碗口粗的帥旗旗杆也叫楚承稷一戟劈斷,沈彥之的屍首跟著一起墜下時,他沒讓屍記首直接砸地上,用戟柄接下後,撂到了一旁側翻的戰車上。


  帥旗被砍倒,北戎軍更是成了一群無頭蒼蠅,在軍陣中亂撞,毫無章法可言。


  老單於在樓車上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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