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假戲真做
就在程菲菲興致盎然,喋喋不休地說戲之時,阿榮忽然聽得門口,傳來一片喧嘩之聲。回頭望去,果然見到人頭攢動,就要闖進到倉庫裏來。
他一陣發懵,暗自驚道:“不好,真就是理枝和中村恒泰又回來了!”
心中當下惶急,不由分說,就向程菲菲撲了過去,“噗通”一聲,當即跪在了她的腳前,腦袋深深埋在她的膝下。
這一跪來得突然,砸在舞台木板的正中央,發出一記沉悶的重音,台上台下的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程菲菲更是猛吃一驚,以為阿榮是因了她說戲生動,點到了他的三魂七魄之處,感染至極,才於不能自拔之間,就進入了角色蓬發狀態,隻是沒有料到阿榮這狀態,會是來得如此迅猛,又如此之急躁。
好在這程菲菲已經拍過好幾年的戲,臨場經驗豐富,瞬間見機生變,當即也隨了阿榮,把身心投入到了戲中。
隻見她揚天長歎一聲,用了《歸春曲》裏麵的台詞,顫抖道:“你走吧,我隻要你,活著回來就好!”晃抖著雙手,觸進在阿榮的頭發裏,對他摩挲撫慰。
阿榮從小生長在新亞舞廳,被杏花、銀花她們那些舞女擺弄得慣了,無論是身體的任何部位,還有腦袋,包括頭發,不知被揉搓了多少遍,本不會對程菲菲的這般溫柔,就能即可打動。
但他這一年多來,隻身呆在教會醫院,嚐盡了孤獨苦悶的滋味,此間被了程菲菲一番撫慰,立時心頭酸楚,竟是忘了對方是在與他演戲,便抱緊程菲菲的雙腿,眼淚奪眶而出。
程菲菲被阿榮從下麵摟了腿,身子極不自在尚且不說,又感覺腳麵有點冰涼,似是襪子浸了淚水濕穿。她這才發覺到阿榮,原是真的哭了起來,當下心裏感動道:“這格裏陳,真是入戲太深!”
便臨時加了一句台詞,道:“啊,你竟會是這般的傷心,我該如何是好?”小聲提示阿榮道:“格裏陳,快站了起來,說你的台詞,接著往後表演……。”
但阿榮依然沒有起身,而且把程菲菲越發抱得更緊。
程菲菲急得雙腿亂蹭,隻好又加了一句台詞,道:“啊,還是我把你扶了起來吧。”然後使了勁,在阿榮的肩上狠擰了一把。
阿榮咧嘴“哎呦”了一聲,雙手鬆開。程菲菲趁機,用足力氣將阿榮提溜起來,接著便自我警惕地,趕緊後退了兩步。
但令程菲菲難以想象的是,這阿榮如是個黏蟲一般,也顧不得說出什麽台詞,就再一次撲到自己的跟前,一把抱了緊,整個腦袋全拱入到了她的懷裏。
程菲菲“啊……啊”了半天,驚慌地掙紮擺脫,再也沒有台詞可加了,心中驚道:“他這哪裏會是入戲太深,分明是要吃了……本姑娘的豆腐!”
一直就站在舞台上的田葉,早看了阿榮不順眼,此時怒不可遏地衝上前來,連拉帶拽,把他扔到了台下。阿榮就地身子一滾,呲溜鑽進了學員隊伍裏,引來一片哈哈大笑。
程菲菲當即麵紅耳赤,羞憤交加,這才豁然省悟到,原是自己稀裏糊塗,竟被了格裏陳這小鬼假戲真做,當眾占了許多便宜去,直落得個顏麵盡失。
她無地自容,氣得一跺腳,連袁導演都沒有搭理,騰地跳下舞台,大步直奔了出去。田葉一路小跑,在程菲菲的後麵追趕。
阿榮定下神來,這才注意到剛才從門口湧進來的,不過是紗廠裏的十多名女工,大概是下了班來湊熱鬧,並非他剛才一時驚怕,以為是岡野理枝,帶著中村恒泰、橫作再轉回了過來。又見到程菲菲怒氣衝衝地離開,心裏頓時後悔不迭。
業餘演員訓練班的第一晚開課,就被阿榮捅了婁子,袁導演幾個人大為光火。他們嘀咕了了半天,不管阿榮是存心對程菲菲假戲真做,意在圖謀不軌,還是他臨場膽怯實屬無心之過,總之必須要嚴懲不貸。
丁編劇、趙演員主張直接除名,但袁導演思慮再三,覺得在沒有與張先生商量好之前,還不能唐突做出這個決定。最後,就有袁導演當著所有人的麵,宣布對學員格裏陳記大過一次,處分的理由:年少輕狂,舉止不當,存有故意冒犯女老師之嫌!
接下來,訓練班繼續上課,由一位作曲家老師,指導大家練唱一首即將公映的電影主題曲,叫做《大路歌》。
袁導演一直陪伴到這晚的所有課程結束。
他在學員們陸續離開時,讓一個叫蔣平的小跟班,把阿榮喊住。
阿榮忐忑不安地走到袁導演跟前,等著他把自己訓斥一番。
袁導演先命了蔣平,去叫上一輛黃包車過來,但其真實用意,是把蔣平給支開。然後才皺了眉,對阿榮道:“格裏陳,知道你今天的莽撞,會帶來什麽後果麽?怕是以後隻要你還留在訓練班,我擔心程菲菲,斷不會再來這裏,給學員們教課了。”
阿榮心虛道:“袁導演,你莫非是要我,主動提出退學,離開訓練班?”
袁導演道:“倒是沒有這個意思。但有一點,我卻是要弄個明白,就是你為何要對程菲菲冒失,對她玩起了假戲真做的把戲,居心何在?”見阿榮眼光有意避閃,生氣道:“該不是,就因為程菲菲是個女明星,人長得漂亮,你早就喜歡上她了吧。”
其實那晚在瞿先生的病房裏,袁導演把阿榮不時地拿眼偷瞟程菲菲,就看得很是清楚,所以此間才會,直截了當地點明了出來。
以袁導演在電影圈裏混跡多年,自然是聽慣了,也見慣了明星們的花邊故事,若是真要有心栽培這格裏陳,以他這般幼小年紀,居然就少年懷春,想入非非,決不能就此姑息與他,否則日後與女演員頻繁來往,還不知他會鬧出什麽更大的亂子來。
阿榮囁嚅道:“袁導演,我當時對程菲菲,還真就不是要……存心假戲真做,而是,而是……”他支支吾吾,不知道怎樣才能解釋的清楚。
袁導演怒道:“既然不是存心假戲真做,那就說明你已經承認,是在真心喜歡程菲菲了!”
他歎了一口氣,又道:“格裏陳,你如此膚淺,太不量力,可知道很多有錢有地位的人,明裏暗裏,都在打著程菲菲的主意,也包括你今天你見到的那個田葉,他爸爸田亦農,可是一位名聲顯赫的大學校長。”
袁導演見蔣平已經把黃包車叫了過來,自己一時又與阿榮談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隻好道:“格裏陳,我在電影公司那裏,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以後訓練班這裏,並不常來,望你好自為之。”又對蔣平道:“你跟了我好幾年,所有的上課老師差不多都認識,以後要多照顧些格裏陳。”
蔣平應道:“袁導演,你放心就是。”
袁導演坐上黃包車走了。
這蔣平二十來歲,一直跟在袁導演身邊做場記,現在既是訓練班的學員,又在這裏兼做些雜活,掙些家用。阿榮等他收拾停當,又關了倉庫的大門,才一起離開。
此間,已是將近晚上十點鍾,楊樹浦路上的電車早已停駛。阿榮問了蔣平的住處,是在徐家匯一帶的小屋區,兩人正好同路,便叫了輛雙座黃包車,讓蔣平一同乘了上去。
路上,蔣平對阿榮講了些電影公司裏的趣事,包括某某女演員被哪個大亨暗裏包養,大亨又有幾房妻妾,如何地勾心鬥角,爭風吃醋,聽得阿榮不亦樂乎,津津有味。
無意中,兩人的話題便扯到了程菲菲的身上。
蔣平嘖嘖道:“格裏陳,程菲菲可是電影公司裏,現今最當紅的女明星。你今天在訓練班裏,假戲真做,可是借機占了她不少的便宜,把那田葉氣得真是夠嗆。”
阿榮沒有吱聲。心想連蔣平也都認為,自己是對那程菲菲假戲真做,看來以後無論對誰,都沒有解釋的必要了。
蔣平又道:“活該那個田葉白白吃醋。人家程菲菲,對他可是愛理不理,根本不拿他當回事,他卻還是一個勁,死乞白賴地往上貼。真要能氣死這個風流色魔,那才是解恨呢!”
阿榮聽的出來,這蔣平不僅對田葉並無好感,還似是頗有積怨,由不得對這蔣平多了幾分親近出來。忍不住問道:“蔣大哥,我見到田葉那個小白臉,連袁導演都沒有放在眼裏,很是目中無人,你該不是因為袁導演,才與那小白臉結了恨吧?”
蔣平長籲了一口氣,低了頭沒有作答。
……說來便是後話。
阿榮是在過了好幾年之後,才從蔣平的哥哥,蔣良口中,知道了田葉,是如何地罪惡滔天,禍害了窮苦百姓的良家少女。
田葉的父親田亦農,有一個專在書房使喚的婢女,叫做蔣霞,便是蔣平的妹妹,生的秀麗文弱,頗為知書達理。
此時,田葉已開始在電影公司拍片。他在嶄露頭角的同時,也學會了尋歡作樂,怎樣使得手段,巧言舌簧,把一些懵懂無知的女孩,引誘成為懷中的獵物。
蔣霞對這主人家的少爺,一貫惟命是從,很快就迷上他的甜言蜜語,無從抗拒地成為了田葉的手中玩物。不想沒有過上幾個月,蔣霞便有孕在身。
田家自然是不肯,讓一個婢女做了少奶奶,於是支給了一筆錢,讓蔣霞自去打胎,以後也不再留用。蔣霞大著肚子,無顏麵對家人,隻得夜投蘇州河,落個一了百了。
此乃蔣平家醜之事,今與阿榮不過是初次相識,怎能就會對他合盤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