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別了恩師
莫斯醫生見到阿榮甚是懇切,連連點頭,感動道:“格裏陳,你的心對上帝如此忠誠,將來定是個胸懷慈善的好醫生。”
沉思良久,又道:“我其實這兩天,也在考慮一件事,隻是還沒有能謀劃好。南京那裏有家醫院,早就有意聘請我為產科主任。格裏陳,現在聽你這麽一說,我倒是立刻就拿定了主意,並決定要帶你一起過去。”
阿榮聽了,心裏自是一百個不願意。
一是南京太遠不說,二是跟著莫斯醫生,以後專事產科接生,對自己這麽個以後的大男人而言,終究算不得體麵,背後不免被人嘲笑。尤其是杏花、銀花那一班舞女,還不拿他做了過牆梯,整天價為她們墮胎引產。
但他這時,又不好對莫斯醫生明言相拒,眼珠子打了兩轉,便有了推托的理由,為難道:“要使我離開上海,姆媽那裏未必就能舍得下。以後,我定要找機會去徃南京,專程看望莫斯醫生你這好幾年的恩師。”
莫斯醫生聳了聳肩,對這樣一個既忠誠上帝、又忠愛母親的格裏陳,是沒有任何毛病可挑。但他麵上還是顯得極其失望……
與莫斯醫生道了別,阿榮回了房間開始收拾東西,尤其沒能忘了瞿先生去年住院時,臨別送給他的那本英文詞典和自來水筆。
日常裏,他的換洗衣服都是陳香梅隔不了多久,送來再取走,所以此時隨身之物,也就是一個皮箱。
出了醫院,阿榮叫了輛黃包車,直奔北四川路與塘沽路交叉口的眾聯齋書店。這兩天他已經反複盤算,眼下隻有張先生這裏,方可臨時投奔。
但是等阿榮找到了書店,夥計卻告訴他,張先生已經出外了好幾天,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
前麵走過去,不到兩裏的路程,便是大新亞舞廳。
阿榮幾次動心,又幾次否定,知道自己斷不能魯莽冒險回去。長籲了一口氣,心中恨道:如今醫院那裏不能待,有家不能回,都是被了中村登、中村恒泰叔侄,這兩個龜孫孫所害。
在書店門口呆想了半天,阿榮隻好又上了一輛黃包車,決定去徃徐家匯的貧民小屋區,蔣平家裏暫且借住幾天。
等到了徐家匯,也不過是下午兩點來鍾。阿榮斷定,蔣平此時應該還在袁導演跟前聽差,需要到晚間才能回家。拎著皮箱在街上,漫無目標地轉悠了一陣,肚子有些發餓,見路邊有個小飯攤還沒收生意,便叫了一碗餛飩來吃。問了攤主,得知這條街叫愚園路。
突然聽得有鑼鼓敲響。
阿榮尋聲望去,見有一四十來歲的漢子,在街邊的一角,揮舞大刀,顯是個江湖賣藝之人。打鑼的是個女孩,背後插著一杆丈把長的花槍,約莫十幾歲的年齡,長相雖說不上好看,倒也並不令人生厭。
阿榮在太素上清宮,被弘毅道長教過長槍的使法,此間無聊,便起了興趣,欲要看那小女孩,待會能耍出一些什麽招式。
走過去,他就近撿個地方,坐在了皮箱上。
鑼鼓敲了好一陣,漢子的大刀也橫飛了幾十個回合,周圍也才聚來七八個人。漢子抹了一把臉上的熱汗,失望之情溢於言表。接下來便是那女孩上場,花槍“嗖嗖”抖動,身子前仰後翻,好不賣力。不肖多大會,額上也是汗津津的。
阿榮見得這一老一少,並未引來多大的喝彩之聲,頓起惻隱之心。待那女孩捧了雙手討賞,就大方地給出了好幾塊錢。女孩微露吃驚,深鞠一躬。
他剛才吃了那一大碗餛飩,也不過才付了兩毛錢。
忽然有條藤梗棍子麵前一甩,“啪”地脆響,夯在了那女孩的手上。女孩疼喊了一聲,手裏的錢灑落在地上。藤棍抽回時,也無意間掃打在阿榮的臉上,火辣辣地熱痛。
阿榮大怒,罵道:“老子惹了誰!”反手奪了藤棍,也不管對方何人,在其腦袋上一頓猛抽。
哪曾想,這對方並不是獨自一人,立刻擁上來兩個幫手,也都持著一根幾尺長的藤棍,與阿榮對打起來。那女孩和賣藝的大漢,眼見阿榮就要吃虧,不容分說動手相助,從背後向那幾人來襲,五六人扭打成了一團。
混戰中,對方有人的腰肋,被阿榮沒命地一腳踢中,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就在這時,“嘎”的一聲汽車急刹,車裏跳出個女子,直衝阿榮一縱而來,瞬間就摁住了阿榮的脖子,把他製服在地。然後大喝一聲:“全都給我住手!”
阿榮動彈不得,心中叫苦道:“不好,來了個會功夫的女夜叉!”抬眼朝上望去,見一女子叉腰而立,雖是滿臉怒色,卻是一雙眼睛動人心魄,樣子十分秀麗。
女子對那幾人斥問道:“為何在了自家賭場跟前,也要與人大打出手。”
內中有一個人,捂著腦袋,狼狽道:“秉明傅夫人,他們適才在這裏敲鑼賣藝,弄得裏麵的客人不得安寧。傅公子這才帶了我們出來,欲要勸走他們,言語不和就打了起來。”指著地上的一個人道:“傅公子不知被重傷在哪裏,還躺著不起呢!”
被稱作為傅夫人的女子喝道:“一群沒用的東西,還不快抬了進去。”又對腳下的阿榮,瞪起杏眼道:“你們哪路哪派,該不是有意來砸場子的吧!”
沒待阿榮回話,那大漢突然對傅夫人問道:“你莫非……是楊玉環小姐?”
那傅夫人認真地看了大漢一眼,立刻驚喜道:“你是江排長?”
大漢點頭道:“正是我,江寒生!”然後開懷大笑。
傅夫人趕忙放開了阿榮,把他攙扶了起來,笑道:“賠罪了,小老弟!沒想到你和江排長會是一夥。”
她在與阿榮兩人,正目相視的一刹那,神情裏突然飄出絲許的異樣,但隨即又從漂亮的眼睛裏,一掠而過。
江寒生問傅夫人道:“不知道玉環小姐,是何時嫁了人?楊營長在哪裏,我想要立刻見他。”
傅夫人沒有直接回答江寒生,隻道:“說來話長。你們幾個還是跟了我,進去再聊吧。”
阿榮拎了皮箱,本要識趣地走開,但那江寒生執意,要拉了他一同進去。
他尋思道,反正等了蔣平回家,自己若去找,還要得過了一陣子才行。此時無處可去,大新亞舞廳的本身二樓,就開有了賭場,這裏進去坐上一會,倒也無妨。
傅夫人把幾個客人,讓到一間屋裏坐下,吩咐上了茶水過來,然後對江寒生道:“江排長,一晃之間,你下了寧波的九峰山之後,我們分手有十幾年了吧。”
江寒生道:“是啊,我那年因為聽聞老父病重,辭了楊營長回到熱河老家,就再也沒有去過九峰山。算來,該有十五六年了。”四顧一眼,問道:“楊營長還好麽,難道他沒有和小姐一起呆在上海。該不是……如今還在九峰山上落草吧?”
傅夫人黯然道:“江排長有所不知。我爸爸十多年前,在一次與山下民團衝突的戰鬥裏,身中數槍,當場就沒了命。幾百號兄弟有死有逃,隻剩了不到六七十人。後來,是傅天坤帶領大家流落到上海,投奔了禦錦堂。現在的這家賭場,就是禦錦堂在租界的兩大賭場之一。”
江寒生滿臉沉重,難過道:“原來楊營長已經不在了人世。”問道:“不知道,小姐如今嫁的人是……”
傅夫人道:“這人,江排長以前就認識的,便是傅天坤,我爸爸以前在九峰山上的那個師爺。進到禦錦堂那年,我16歲時就與他成了親。”
江寒生大驚道:“傅師爺?小姐你怎能會嫁了他?他可是個……”傅夫人攔住江寒生的話頭,道:“傅天坤如今可是禦錦堂的堂主,在上海經營著數個煙館、碼頭,還有兩家有名的賭場,浙江和江蘇也還設有多家分號,下麵跟著千把號人吃飯,早已今非昔比。”
急把話題岔開,向阿榮問道:“小老弟,你叫什麽名字,看你這身打扮,很不大像是一個跟著江排長,單靠在江湖上,賣藝吃飯的人。”
阿榮道:“我姓陳,夫人喊我阿榮就行!”看了一眼江寒生,道:“我與這位江排長並不相識,是隻身來上海……找親戚的。”
江寒生見到傅夫人頗是疑惑,便解釋道:“小姐,這位陳兄弟說得是實情。我和女兒,因是熱河老家被那日本人侵占,一路漂泊,沿途靠著賣藝維持生計,不知不覺就來了上海。”把剛才在賭場門口,發生經過講了一遍。
傅夫人笑道:“原來這陳兄弟,是俠肝義膽,仗行出手。”她不由得,又對阿榮仔細地端看了一陣,心中疑惑道:剛才就覺得這少年郎,眼神裏透著靈氣,頗覺麵善,真像是在哪裏,多年前就有見過的一般。
問阿榮道:“你那親戚,打聽到了沒有?這家賭場歸我打理,前前後後,有幾十個兄弟在這裏照應,如果有需要幫忙,盡管直言。”
阿榮道:“不勞夫人費心,親戚的家……我知道在哪裏。”向江寒生的賣藝挑子掃了一眼,道:“不過,我看江排長父女在上海初來乍到,料他們這江湖賣藝的營生並不好過,夫人何不收留下來,在賭場裏幫著做事。”
傅夫人大樂,道:“陳兄弟果然是心善得很。你講的這些,我早已想到,隻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現在倒被你做了好人,先說將了出來。”
阿榮見這傅夫人笑得雍容嫵媚,豐神冶麗,勝比桃花更豔,心中當下羨慕道:她那丈夫討得這般美妻,真的是好大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