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楊管家
龍泉縣第一巨商,楊宅。
此時,在這座占地十數畝的大宅一處院落內,管家楊福跟前跪著一人,正是四海茶館患有腿疾的店二風奴。
手中的信件上,不過百來個字,可楊福卻仔細看了七八遍,眉頭緊緊擰在一起。尋常富人宅子裏的管家,多是大腹便便,而這位楊管家年紀雖老,卻是腰板筆直,身材魁梧,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樣。
他將信件遞給風奴,沉聲道:“你看看,可有遺漏?”
風奴恭敬的接過信件,看了幾遍,恭敬道:“卑下仔細看過,邱八所記並無遺漏。”
楊福的眉頭凝的更緊,憂心忡忡道:“從這幾日的記錄中,也看不出什麽蛛絲馬跡,公子這一次做的更為謹慎了,我等要多加防範啊。”
楊福乃是楊老爺心腹,在楊家地位極高,他坐鎮龍泉,一方麵是幫助楊老爺處理家中和生意上的事務,另一方麵則是監視楊公子,以防他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
這位楊家少爺,自從就不是個安分的主,讀書不考功名,經商不為錢財,腦子裏滿是馬行空的想法,時常胡言亂語,做出許多常人無法理解的事。
楊福怔怔的看著池中的遊魚,思緒翻飛,一幕幕讓人哭笑不得的畫麵浮現眼前。
楊公子六歲那年,用了手段,從賬房先生那裏騙走了數千兩銀票,還未亮,就背著行囊,從下人院子中的狗洞溜了出去。
那一次,他出走了三個時辰,最後被楊福在一家賭坊裏找到,當時他已負債三千兩。楊福動用暗中關係,將那賭場坐館廢了一隻手,不日,那家賭坊就悄無聲息的關門大吉了。
八歲那年,楊公子順走楊老爺密室中幾幅名家字畫,以五百兩的價格把實值萬兩的字畫賣給城北書齋,用這些錢,給城外那些貧苦百姓,置辦了許多糧食布匹。那些受他恩情的百姓,收留了他這個來曆不明的孩子,這一次離家三日。
像這樣的經曆,發生在楊公子身上不下數百次,然而每一次,楊福總能在關鍵時刻尋到他,替他解圍。
隨著公子漸漸長大,手段更是出奇,好幾次就連楊福也束手無策,險些讓他逃走。
楊老爺為此事愁了十幾年,終於想通了,與其千方百計去困住寶貝兒子,不如將一切有可能發生的事都掌握在手中,提前做好布局,規避風險。
堵不如疏,楊公子想讀書,就給他找幾個最好的先生教授。楊公子想做生意,就給他置辦幾間大鋪子,把事情打點好,讓他做一個悠然的掌櫃。
隻不過,自讀書識字之後,他卻不走正道,一心專研那些神話古籍,民間雜項。
在城中最繁華的地段,開的三家大鋪麵,一間賣的是大米,一間賣的是成衣,一間賣的是首飾。
然而,三家店鋪,沒有一家能堅持半年的。公子做生意,心情大好之時,幾乎是賣的少,送的多。
公子十五歲那年,他想習武,他荒廢了許多年的人生,這一次一定要有始有終,不成為武道宗師誓不擺休。
深受驚嚇的楊老爺,無奈之下隻能給他從外麵找了個中三品武者,教習武學。
然而,這一次,那位武師隻教了三,就被楊公子提著掃帚趕出了楊府。楊公子指著那名落荒而逃的武師大罵:“連淩空飛渡,禦劍而行都不會,算什麽高手,你這混吃混喝的騙子”
一個中三品武者,在武道上也算是有成就,被罵的狗血淋頭,又礙於楊公子身後眾惡仆的威懾,隻能掩麵大哭,羞愧不已。
楊福當時就在現場,聽聞公子所罵,眼角抽了抽,淩空飛渡,禦劍而行,那得是歸宗境強者才能掌握的神通。
楊福專研武道數十年,這輩子也沒有福氣一睹仙人風采。可在楊公子眼中,似乎這些就是一個真正的武者該掌握的基礎。
庭院中花團錦簇,偶爾有鳥雀歡歌,伏蟬高鳴,一條蜿蜒的九曲回廊落於水池之上,池中一方亭,牌匾歪歪扭扭的寫著‘聽雨’兩字。這方亭原叫‘觀魚’,‘聽雨’兩字是公子十一歲那年讓下人取下牌匾,親筆書寫的。
楊福沉思良久,風奴始終跪著未動絲毫。
“老爺總公子活在故事裏,索性就編造一個美妙的故事,讓他這輩子無憂無慮。可公子是我等看著長大的,他越發成熟,就讓人越琢磨不透。我已阻止了他三百六十七次,每一次都有跡可循,才能將他安然帶回楊家。這一次,一個編織了數年的夢,按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我這心啊,反而越發沒了自信。”楊福籲了一口氣,接著道:“本以為隻要公子時常接觸他所認為的江湖,時常去聽他喜歡的馬行空,總有一會生厭。生厭倒是生厭了,卻是想跳脫出去,去尋他夢中的江湖,人在變,江湖也在變。”
風奴隻是單膝跪著,若有所思,卻沒有馬上話。
楊福在袖中輕輕摩挲拇指上的扳指,道:“咱們這些老人,至今活著的隻剩三十個,要做大布局顯然不夠,廖九這些年雖培養了一批新人你認為能用的有多少?”
“這些新人,倒是忠心耿耿,可少了些血性,卑下認為,難堪大用。”風奴如實道。
“哈,風奴啊風奴,要是在二十年前,你血性,我倒是認同你,可這二十年來,就連我等都沾染了市井氣,哪裏還有什麽血性,你一到晚給人端茶送水賠笑,邱八除了打瞌睡就是記錄公子實錄,馬六當年可是最好的斥候。而如今,我等隻是龍泉商賈楊家的仆從。”楊福在風奴麵前難得出現笑容:“對新人要求不要那麽高,大隱隱於市,這是老爺常對我等千叮萬囑的,有血性固然好,可這些年,我要做一個合格的管家,你要做一個卑躬屈膝的店二,或許下一次,得做一個窮苦的老農但凡是需要,我等就可以成為任何人。”
“給廖九傳話,但凡忠心不疑,武道過關的,通通派過來,現在正是缺人的時候,新人也需在實踐中磨煉,才能成為老人不是?”楊福道。
“卑下領命。”風奴拱手起身道。
風奴轉身正要走,卻被楊福喚住:“我知你心裏所想,這二十年來,不止是你,恐怕許多人心裏都不甘心。”
風奴身體微顫,不敢動彈,身後無形壓力襲來。
“可你要記住,你我這條命,早在二十年前就不是自己的了。”楊福聲音瞬間冷了下來,仿佛在院內落下寒冬之雪,“告訴其他人,我等就算是楊家走狗,就算是微不足道的棋子,也是無上榮耀。”
風奴站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喘一下,良久之後,才艱難道:“卑下,記住了,我隻是覺得,當年”
“住口!”楊福大怒,藏在袖中的右手一揚,風奴被無形氣勁撞擊,跌撞在一旁的大花缸上。
大花缸四分五裂,風奴嘴角溢血。
“這樣的心思,以後想都不能想,否則別怪我不念二十多年的兄弟情誼。”楊福目光冷厲:“要是有一,老爺讓你赴死,你有的是機會。”
風奴從地上爬起,不顧身上傷痛,幹癟的臉上,展露一絲笑意:“要是有那一,我風奴願第一個赴死!”
院內的氣氛尷尬無比,楊福看了一眼風奴,揮了揮手。
“少爺回府了,少爺回府了。”突然,從院外不斷響起呼聲。
一個仆人從外往裏跑,險些被腳下的門檻絆倒。
兩名端著糕點的丫鬟,也驚的花容失色,紛紛扯著嗓子重複同樣一句話。
楊福冰冷的神情也隨即一變,朝正要出門的風奴急聲道:“翻牆出去,別走正門!”
風奴點點頭,腳尖一點,已騰空而起,幹淨利落的消失在牆頭。
院內恢複平靜,楊福輕舒一口氣,見旁邊破碎的大花缸,忙招來一個仆役,讓他清理,然後匆匆出了院子。
“哎,喜鵲,黃鸝,見了少爺,怎麽轉身就跑啊”未見其人,便聞其聲。
楊福整了整衣衫,微縮起腰背,臉上洋溢殷勤的笑容,拐出春園拱門,便見公子楊玄手持一麵紙扇,正快步追逐兩個受驚的丫鬟。
“公子回來啦。”楊福目不轉睛,笑嘻嘻的迎了上去。
“福伯,我就知道你必定是窩在這春園裏,你和我爹一樣,年紀大了總喜歡這春意黯然的景色,可這風景啊,不止有花紅柳綠嘛,你看就連春園裏的丫鬟,也是這般古怪,一點都不討人喜。”楊玄搖了搖頭,目光遠送兩個倉促逃走的丫鬟。
好家夥,這楊家上下,哪處地方不是被你搞的麵目全非,哪個人沒受過你的捉弄。就連春夏秋冬四院的丫鬟仆役的名字,也被你隨口改了,原本的翠、桃,上個月還叫白鷺、杜鵑,到了這個月,就變成喜鵲和黃鸝了。隻不過,對於那些丫鬟來,不管上個月和這個月名字有什麽變化,總好在文雅,要是被起作蒼鷹或是獵隼,就沒臉見人了。
楊福的眼角抽了抽,卻是受驚道:“公子折煞老仆了,老仆身份卑微,怎敢與老爺相提並論。”
楊福看見公子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心裏忐忑不安,尷尬的笑了兩聲。
“福伯,你騙我!”
楊福心裏咯噔一下,眼珠子亂轉,公子近幾日十分古怪,難道發現了什麽?
“啊,老仆哪敢欺騙公子,是不是有什麽誤會,老仆可以解釋”楊福緊張道。
楊玄上下打量一番,突然道:“我那胖老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成武不就的,怎麽看都是個肥宅,可福伯你不一樣,你看你,這身高八尺,龍精虎猛的,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狠角色,怎麽就甘願給我那胖老爹當一個碌碌無為的管家呢。以福伯的資質來看如果當年去行走江湖,至少也能混個一派掌門當當,然而你卻甘願屈伸於此,莫非有什麽圖謀?取而代之什麽的?”
“哎喲,公子可冤枉老仆了,老仆對楊家,對老爺,對公子可是忠心耿耿啊。”楊福差點跪地求饒,緊接著道:“老仆也隻是人長的高大些,卻也是文不成武不就,中看不中用啊,就連就連桶水也提不動啊”
“好啊,你的意思是我爹也中看不中用?”
“啊,沒有,絕對沒有,老爺一表人才,英明神武”
“那你潛伏在我家,可是另有圖謀?”
“啊,老仆跟了老爺近三十個年頭,怎敢別有心思”
“真沒有?”
“真沒有”。
“哦,我就隨口問問,沒有就算了,哎,現在的人真是越來越墮落了,就連夢想都沒有,沒出息”
楊福雙眼一翻,腿腳發軟,差點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