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騷的刀和熾烈的人
最先開口的,卻是旁邊的金不戮:“莫揚哥。”
電光火石,溫旻已在腦中把所有姓名中帶有“莫揚”二字的江湖少年都過了一遍。又掃了一遍鮮花孔雀舫,難道是——
“明月山莊少莊主?”他問。
少年眼中閃過欣賞,外加幾分理所應當。還裹挾一絲一閃而過的,爭鋒之意。
“溫賢弟。”他回應。承認了自己的身份,順便還表達了對情形的了如指掌,“你我南北相隔,今日能在西湖相遇。緣分二字,著實奇妙。”
溫旻揚起眉毛——沒錯了。南寧爨(cuàn)氏,爨莫揚。
南寧州爨氏,因戰亂從中原遷徙雲南,世代經營明月山莊。逐步成為西南最大的江湖勢力。近期更是頻頻東滲北上,一直推進到江東一帶。頗有與維摩宗一爭高下的勢頭。江湖人稱小魔宗。
維摩宗就是魔宗本名了。魔宗當然本來不叫魔宗,由遠征塞外的軍家謝樓二氏發起於塞外上穀郡小五台山。經曆代宗主苦心經營,逐漸向中原拓展,到了簡易遙一代已經成為中原第一大宗派。因為行事風格詭異,更因最初的朝堂背景,傳聞至今與朝廷尚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頗具幾分視江湖規矩於無物的意思。慢慢便被人簡稱為“魔宗”了。
也無不好。當人們汙蔑一樣東西,說不定是因為懼怕——某代宗主如是說。
因為兩個宗派同為中原創始人從異域發端,後逐步向中原反滲透。又著實勢力雄厚,行為莫測,便被人暗暗叫做大小魔宗。
大魔宗可能無所謂。小魔宗,自然對“小”字是有不同意見的。
溫旻輕輕一笑,回複爨莫揚:“也不算難。隻是一直沒機會拜訪罷了。”
知道存在。但是當作沒看見。
其實哪裏是沒機會。過了嶺南,魔宗便要慎重行事了。更別說往西入滇。但嘴仗,總是不能吃虧的。
爨莫揚也不生氣,笑著從侍女手裏接過一個嵌了金銀絲和七彩寶石的水煙筒,吸起來。
兩個少年,一個是第一宗派的新一代領袖人物,另一個是出生時便含了金鑰匙的少莊主。眼神交匯間有電光崩裂,似乎預示了一個詭譎莫測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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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溫旻現在在船上。絲竹旖旎,方才請他上來學花名的翠珠正在將玉色茶杯斟了淺茶。
孔雀移步艙內起舞,鮮花隨處點綴。更有應景桂子若幹枝,散發甜蜜柔軟香氣,沁人心脾。
一張金絲楠木大方案,溫旻坐客座。所帶的侍從弟子遠遠坐在下首其他桌上。
金不戮坐在旁邊。爨莫揚卻坐在主座偏一點的位置。
溫旻揉著潤膩的茶杯,垂眸思忖。為什麽他坐在偏位。因為是少莊主,所以坐偏位?因為還有什麽重要人物?還是因為謙虛?
但看爨莫揚那把張狂寫得明明白白的臉,也不像。
他心思活動著,拐著彎地試探:“南寧州茶香聞天下,果然,果然。”
爨莫揚斜倚著座位,一笑:“這是鄙山莊培育的小山種。長在半山腰上。葉嫩時,隻取日頭初升前掛著霜的那一層,摘下後細細烘熟。雅士頗愛,我卻享受不了。”說罷舉起水煙筒子又吸了幾口,然後示意,“這,才是我的命根子。”
溫旻撫掌,恍然大悟狀:“這便是鼎鼎有名的明月小山種?今天竟然喝到了爨少莊主手裏的珍品。難得難得!不過,少莊主有一事太過謙虛,本次蒞臨中原,還不是生意興隆,必須親自打點不成?看看,連南海老金家也成了明月山莊的大客。”
爨莫揚看向金不戮,哈哈大笑:“阿遼,快說說到底誰是誰家大客。”
溫旻聽這親昵的稱呼,不由心頭一跳,目光跟著爨莫揚看向金不戮——“阿遼”就是他了。金不戮依舊是副驚雷撼不動的表情:“莫揚哥的佩刀,是我爹鑄的。”
話說到此,爨莫揚一個眼色,已經有人遞過一把刀。身如弦月,牛皮刀鞘,絨皮手柄,和水煙筒一樣鑲著七彩寶石,還隱隱傳出一陣香氣。可能是刀鞘木材特殊,或外加特殊暗槽裝有香料。這副撩騷的架勢,倒是和爨莫揚的脾性十分一致。
主人也不客氣,刷地一聲便抽出彎刀。軟夢細雨的船艙裏豁地打了一道閃電。隱隱寒光如霜,是爨莫揚眼底和刀身合一的煞氣。
刀回鞘,爨莫揚也在瞬間斂了七分的煞氣,隻留著三分還原為那份傲:“滿月時,金伯伯打給我的。”
大名鼎鼎的七寶鐮月刀。
溫旻不動聲色,寒意卻在眼中流淌。
爨莫揚滿月是十五六年前,金家堡和明月山莊便已有舊。這些年來明月山莊兵強馬壯,大批的武器單子莫不是金泰在支撐?而今金泰身體不支,這是要兒子承襲父業,繼續做雲南的生意?
難怪兩人如此相熟,一個叫哥哥,另一個直接叫小字。至於金爨兩家還有什麽爛七八糟的聯係,他不打算現在一下子問明白。
隻是,爨莫揚如今這一晃刀,示威之意十足。是要維摩宗看見他們兩家的存在咯?
溫旻也不示弱,喝了口茶:“刀是好刀,茶也是好茶。隻可惜小弟地處偏遠,都是第一次見。”說罷把手搭在金不戮肩膀上,“不戮,這麽一說,你可是喝著小山種長大的,真真有福氣。”
以退為進,暗諷明月山莊的生意再大,也做不到小五台山。甚至做不到這杭州。
爨莫揚不羈一笑:“小本買賣,當然遠不及塞外。溫賢弟喜歡,愚兄受寵若驚。回去就讓下人們包上幾筒,你和朋友們分了喝。再奉上幾盒精裝,勞煩代為獻給簡宗主和沈大護法,可好?”
溫旻不正麵回答:“已到杭州,離小五台山也不過千裏路程。不過不知少莊主從南寧到此,走了多久?又打算玩上多久?”
爨莫揚知道溫旻意下所問,答得幹脆:“三天前就到啦。
溫旻心裏轟然。
南海到杭州何其遙遠,金不戮一個小瘸子卻能自己來送斷劍,這本就是件奇怪的事。原來,有爨氏撐腰。
兩人還玩玄虛,到了杭州內一路藏匿行蹤。否則,以爨莫揚這番招搖,以金不戮如此可疑,怎麽可能逃得過簡易遙的耳目。
三天前就到了杭州外。昨天金不戮隻身到西湖。
爨氏此來,大張旗鼓,隻是為了送金不戮?
這麽一想,不由地對爨莫揚更警惕三分。就連他搭在金不戮身上的修長手臂,也顯得討厭萬分。而小瘸子本人,更是被溫旻在內心宣布為此世宿敵。
話不投機半句多。想知道的都已知曉,今晚此事必要先行上報。其他的明天再跟小瘸子算賬不遲。
溫旻拿定主意就馬上決定離身,卻聽見艙外傳來一陣笑聲。
是清脆的,甜美的。如一串陽光下灑落的鈴鐺,彈彈跳跳帶著光暈,灑進屋內。
“哎呀呀,我來晚了!都怪梁師傅,打了這樣美幾套首飾,連個差一點的都挑不出來。今天不知配什麽衣服戴。都戴了吧,俗氣。挑一樣吧,好難啊。挑了好半天。看看,莫揚,又不等我已經開始吃了嗎?”
隔著窗子飄來了脆生生的聲音,過了片刻才有條俏影閃入。一位姑娘,十六七花一樣的年歲,眼睛彎彎,風似地旋進了屋子,坐在爨莫揚身邊。
暖風,還是香的。
竹外桃花三兩枝。
溫旻本能躲閃目光,卻不小心對上金不戮黑如星子的眸子。不知什麽原因,也正在看著自己。好像一切都被他默默地盡收眼底。這才一凜,收回心神。再一掃進屋的姑娘,如爨莫揚一路孤傲的鼻梁,立刻明白那主座的半席是怎麽回事了。
“家姊。”
“爨少環。”
前一聲來自爨莫揚。後一聲來自那姑娘。脖子上一把銀飾,燈光下閃著細光,是兩條銀打的鯉魚。中間嵌一朵銀塑的水花做銜接。被仔細雕琢過,一鱗一紋都是活的。襯得她凝脂的頸子如引吭天鵝。
同時拐進來的還有個二十出頭的高大青年。黑衣,握刀,一進屋就站在黑暗角落裏。神情謙卑,眼神卻一刻也不離開爨少環三寸。像他所握著的刀本身,一看就極會殺人,隻是隱藏在鞘裏。
這如花似玉的大閨女的確要看好。刀客想必是老莊主配的貼身保鏢了。
隻消看過這內斂刀客,再看爨少環的這一串首飾,溫旻便懂明月山莊實力之深厚,襯得上爨莫揚咋咋唬唬的炫耀。
想到這,他一哂:“果然精巧。但姐姐仙姿,毫無裝飾也是天娥下凡,哪需費心挑選。倒是小弟,真不知第一時間該讚姐姐仙姿,還是該稱讚明月山莊的手藝巧奪天工。”
爨少環和弟弟一樣愛笑,銀鈴一樣咯咯笑了起來,嫩白的手掩著嘴:“中原小男孩都這般會說話的嗎?誇銀器這事不如說給我爹。對著我,當然是誇我就行啦。”
姐弟倆還真是傳承一體的毫不謙虛。
溫旻前傾身體,笑得暖然而可愛:“當然當然,姐姐天人之姿,小弟一睹簡直要語無倫次。說來,剛才分別見識了水煙、茗茶、銀飾,南寧州三寶已讓在下大開眼界,不知還有什麽驚喜在後麵?”
爨莫揚挑眉:“溫賢弟還希望看到什麽驚喜?”
溫旻笑而不語。
爨少環卻嬌嗔懊惱;“你們三個小孩光說話,不吃飯的麽?”
這次開口的卻是金不戮。難得一笑,親切之態少見,還有點若有若無的孩子氣:“剛姐姐才說我們吃飯不肯等你。”
爨少環立刻問:“斷劍找到了麽?”
溫旻心裏一沉。爨莫揚不是剛到西湖!這兩天他們和金不戮還有交流。所以才能知道斷劍之事。
和孤山派行刺有關係麽?是什麽時候交換了消息?於是笑著轉向金不戮:“我以為不戮寡言少語,和姐姐倒是無話不說。”
爨少環嬌然一笑:“你也可以和我說說呀。今晚不要走,到我房間裏喝酒。我在三層,中間那間便是了。旁邊有間小廳,正好一聚。不要理莫揚這個小煙鬼,你我好好喝上幾杯,可好?”
溫旻一口茶差點沒成功下咽。雖說他還是個孩子,但當眾邀請男孩子到自己屋裏喝上一夜,爨少環的不羈可比其弟更甚。看來老莊主配了保鏢,另有所憂。
不由瞟向那刀客,他也正把視線移來,帶著隱含的冷意。爨少環也瞟過去,那刀客急忙收斂目光,又往後退了幾步。
飯菜已上。特產山珍擺了一桌。
雖說溫旻早已打算離開,更何況晚飯也吃了東西。但經過爨少環一番挽留,反而不好直接離身。隻好再坐片刻。
筷子叼著嚐了幾樣。野生山菌在陶罐中煨著雞肉,不添一滴水,直接蒸出一鍋湯來。溫旻一嚐,覺得要鮮掉舌頭。其他幾樣小菜也是樣樣精致好吃。
不由深思。明月山莊衣食富足,性格張狂。如此一味擴張,不知多久,與維摩宗必有交手。
爨少環舀了一匙牛肝菌炒火腿,一股腦倒進金不戮碗裏:“別總吃那些個素呀豆腐呀,小和尚似的。”
金不戮無奈搖頭,似乎已經常見此番光景。倒是爨莫揚,已經非常自然地把金不戮的碗端到自己跟前,又讓人換了新的上來:“阿姊何必總是逗阿遼。”說罷又夾了一筷子雞樅菌到金不戮的新碗裏。金不戮回以信任一笑。
溫旻不動聲色地觀察,不想爨莫揚這樣的性格,照顧人倒很周全。
爨少環碰了一鼻子灰,卻不生氣,馬上轉過來和他逗笑:“看他倆,五戒守得嚴,一人剃一個禿頭算了。溫小旻,你不要學他們那般無趣。來喝上一杯鬆子酒。”
已經有人呈了三樽酒上來,分別擺在溫旻、爨莫揚和爨少環麵前。甫一上桌,便有股清新的植物香氣飄出,和著酒香,嫋嫋鑽入溫旻鼻子裏。似是鬆枝清香,又帶著些辛辣。細看顏色,帶著三分翠。
很好。很貴。
很烈。
隻可惜沈知行管得嚴,一直說溫旻未滿十五不準飲酒。所以即便他自己酒不離手,溫旻還真滴酒不沾。
所以此刻溫旻猶豫。想著推脫,擔心輸了氣勢;喝,又怕失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