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行海上
爨莫揚親自將金不戮送到金家堡的船上。
留宿一晚,徹夜長談。卻仍是免不了就此分別。
他站在甲板上,望著金不戮,手緊緊握著他的肩膀。往日銳氣盈盈的眸子,漸漸湧上一層蒙蒙細霧。
這一程經了風雨。失了親人,折了將,撒過謊,共患難……回首一望,驚濤駭浪打芭蕉。
南寧州出來不過兩個多月,卻抵二十年。
一眼經年的路上彼此相伴,轉眼卻要分別。
金不戮則咬著嘴唇,肩膀顫抖,雙眼淚光閃動。他垂下眼簾,遮住漩渦般深沉複雜的眸光。
爨莫揚眼中的光,他懂。可他自己胸中的石頭,說不出,道不了。一點一點壓下,氣便憋在胸口。唯有咬緊牙,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最後還是先一揖,然後掰開爨莫揚的手。頭也不回轉身入艙了。
來迎接的大漢也衝爨莫揚一揖。抬起頭,猙獰的臉。
輪廓是英挺的輪廓。但一隻眼睛戴著皮罩,想已經盲了。半邊臉凹凸縱橫,疤痕虯結。另半張臉唯有一道刀疤,從腦門至脖頸,隨年月泛成灰白。
他目送爨氏船隊逆流西向而去,便轉身進了船艙。
金不戮正在艙內怔怔地站著。兩眼發直,臉色青白。見到他進來,喊了聲:“虎伯。”用雙手捂住了臉,緩緩蹲下身去。
不似在爨莫揚麵前的天真活潑,也不似在溫旻麵前的隱忍和戲謔。而今的金不戮,脆弱如一張紙。水淋過,火烤過,一吹便碎。
虎伯猙獰麵容浮上慈愛與疼惜,撫著他的後背:“少爺,你太累了。”
金不戮縮在虎伯胸前,肩膀顫抖。
虎伯道:“這麽辛苦就算了,少爺。下次不要出來……”
金不戮抬起一隻手,示意他打住。過了片刻揚起臉,麵色依然蒼白,但神情裏風過不曾留痕。
“明年在姑蘇論道,講武試藝小壇,維摩宗和明月山莊都會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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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台山東峰山門內裏不遠,弟子們的信件包裹認領處。
小七一手抱著個麻皮包裹,另一手舉起一封信,認真讀著。
他將信舉得很高。自己仰起頭,從下往上看。信紙透著光,他的眼中閃著光。喜悅無比。
家書一封關山萬裏,配得上這份閃著光的喜悅。
包裹甚大,他那不長的小胳膊,一隻手根本勒不住。不得不看到一半停下,往上提了一下包裹。
一抬頭,就看到溫旻正背著一隻手站在不遠處。另一手拄著根探路杖,風吹不動,似乎站了很久。
“旻師兄?!你怎麽來了!”
小七驚得差點扔了包裹。跑過去扶他。一邊跑,一邊不時將包裹提起來。
溫旻背過身。
“你來,你來……”小七對著他的後背轉著大眼睛,冒險做了個可能傷人判斷,“你來,等信?”
到信件包裹認領處,隻能等信。
但,溫旻有信可等?
小五台山不準外人隨意上山。家裏的東西與書信,唯有托各地分堂送寄過來。
但溫旻從小便沒有信件包裹可收。
他是長在小五台山的孩子。別人收到家書,兩行清淚。逢年過節收到食物衣衫,馬上開吃、換上。
他本就安靜。每當此時,默默離開,悄無聲息。
沒有家,便不會有人給他寫信寄包裹。
所以溫旻從來不等信。
小七是雲州名宿漆家的公子。十月入冬,漆夫人寄來新棉衣。還有十斤糖棗,二十包柿餅,外加一大袋麻糖,及零食玩具若幹。讓師兄弟們分吃玩耍。
他從背後拽拽溫旻的袖子:“我娘給你也做了一件棉衣。我寫信跟她說了,今年你長得好高,不知這件合不合身。回去試試呀。”
溫旻回過頭,臉上有暖色:“謝謝漆嬸嬸。”
“回主峰?還是去問問伍大爺有沒有你的包裹信件?”
伍老頭常年蹲守東峰驛點,看管包裹是他唯一的責任。
溫旻噗嗤一笑:“逗你的。想你了,見不著你,來尋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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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沿江出海,鼓了帆,南行似箭。
金家的船頭,甲板上支了藤椅。金不戮坐在椅上,窩進深深椅背,望著滾滾海波。
海波泛著金光,間有白浪翻騰,與天邊雲接一色。他定定望著遠處的海天一線,不知想些什麽。
虎伯刀劍般狠戾的目光向四周海麵張望。確認並無異常,才收回視線,轉而關切地望向少主人。
打懂事來,這孩子便喜歡如此靜坐。神情堅強,眼裏卻沒什麽情緒。
小時候他還會哭,會生氣,會不明白。可不知從哪天起,他便學會了收回所有情緒。縱然心中波瀾萬狀,卻隻麵無表情坐著。
有時,長大不過是一夜之間的事。
金不戮的模樣,像金泰更多。膚色略帶小麥的金,五官精致柔和卻堅強,不說話時有種沉默的力量。唯有眼睛像母親,星般明亮,睫毛纖長,容易透露出脆弱。
他知道了這一點後,便有意在心神紊亂時垂著眼睛,或定定望著一個方向,不做多言。
而今這雙眼睛,長長的睫毛顫抖著,最終沒再撐起。
睡著了。
虎伯衝旁邊使個眼色,讓下人們更安靜些。轉身回去拿了一方毯子,輕輕蓋在他身上。
他仰著頭,靠在椅背上。下頦淡淡傷痕看得明白。
虎伯皺起眉頭,輕歎一聲。
金不戮驟然直起身體,瞪住麵前的人,手已經摸在後腰的三&棱&刺上。
見是虎伯,又鬆了一口氣,癱回椅背。
虎伯趕緊蹲下,拾起落在地上的毯子:“吵到少爺了,對不住。”
金不戮搖搖頭。忽而又抬起頭來:“我方才做夢了麽?”
虎伯認真想想:“看不出來。”
金不戮又問:“我可曾說過夢話?”
虎伯一笑:“未曾。”
金不戮還不放鬆:“我從小到大,可有說夢話的毛病?”
虎伯蹲著,抱著毯子,望向天際。過了片刻才轉過頭:“早前有過幾次。少爺生病時,如果又趕上心裏不痛快,便會……”
“便會如何?”金不戮眼裏滿是緊張。
“便會喊夫人。聲音不大。現在隨著少爺長大,已經不多見了。”
“我可還曾說別的?比如,比如因何事不痛快。”
“不會。”虎伯抬起頭,認真看住他,“少爺,你這一路上生病了麽?還是誰聽到了什麽?”
金不戮似乎是鬆了口氣。抿住嘴唇,眼中有一絲情緒閃過。
馬上,他便垂下眼睛。站起身,撈過拐杖,回到艙內去。
艙內按照他的習慣,布置了書架和桌椅。指尖在一冊一冊書脊上劃過。最終抽出一本厚厚的經書,寫著《楞嚴咒》。
他一頁一頁翻著經咒,視線全聚集在書頁上,不著一詞。
書頁翻動,船側光線不定行蹤。
過了許久,才抬起頭:“我應該多讀讀的,可保持頭腦清明,內心平靜。”
也許,便不會胡思亂想,更不會在夢中亂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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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右舷有破浪聲響。
一抹黑色劍鋒般的鰭倏忽一閃,劃破青色海麵,如刀破綢緞。
滿船的人都歡呼起來。
金不戮出艙的時候,已經有條影子躍入海中。
十月中的海,暖裏透著寒。汪洋千裏不著邊際,人之渺小如若蜉蝣。
可那人就敢。
舉著一把長長魚槍,對著那抹鰭上下翻騰起來。魚逐浪走,人踏浪尖。海是他的主場。
忽然之間,那人就隨魚一起沉如海底。翻上一串泡沫不見蹤跡。
船上的人反而更大聲歡呼起來。
這期間船帆沒落,兀自快行著。
金不戮往前走了走,神情裏有些焦急。正要說些什麽,就見海麵又有劇烈波動。
一條白線劃破了海麵,接著一朵巨大的水花。騰出一條矯健身影,如矯捷蒼鷹,落在甲板上。扛著條比他還長了一倍的箭魚。
啪地一甩,巨大魚身在甲板上跳動,拍打尾鰭。
雷般歡呼。
是個青年,棱角分明的俊臉,卻帶著一股狠戾。赤&裸上身精瘦,疤痕交錯,是久經年月的痕跡。
背後紋一隻雄鷹,似翱飛於青空之上,鷹眼利光如刀。唯有小腹有一道疤,顏色尚淺,是兩月左右的新傷。
他仰頭,笑得卻明媚:“箭魚稀罕,抓來給少爺瞅瞅。”
金不戮趕忙走過去:“阿鷹,你傷剛好不久,何必為逗我開心無畏冒險。”
阿鷹哈哈大笑:“少爺果然說話啦!今天的海,這船速,還難不到我。”
金不戮盯著他穿好衣服,才蹲下來看著那不斷翻騰的箭魚。伸手在它光滑粘膩的身體上摸了摸,那魚甩過長長前吻,就要來給他一下子。
阿鷹蹲在他身邊:“我是拿著槍下去的,但想到少爺不喜歡傷生,一槍沒刺。一會兒便放回海裏去。”
聽到“傷生”兩個字,金不戮眸光強烈地抖了抖。摸在魚上的手也僵住了。
阿鷹立刻意識到什麽,抬頭望向虎伯,吐了吐舌頭。
虎伯沉著臉衝他揮揮手。自己蹲過去,道:“少爺,前麵不遠就到溫州港了。不如進城補給,我們也歇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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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急在十月下旬趕回家,金不戮不想中途停留。但虎伯見他精神太差,硬是說服在溫州停靠一晚。
金不戮胃口一般,吃了碗素三鮮的餛飩。聽說早上有糯米飯好吃,但可惜是葷油拌的,便也不再多問。
借著飯後先閑步的功夫,在城中逛了一番。也未坐轎,拄著拐杖由虎伯陪伴慢慢行走。
溫州富庶繁華。燈火闌珊於深處閃爍,仿佛一個夢,一戳便破的浮沫水泡。
有小販挑著小食走街串巷。小姑娘捧著鮮花叫賣。也有大酒樓人聲鼎沸,越到夜間越迎來高潮。
夢之邊緣,柳梢之上,月輪升起,逐漸要圓成一個盤。
金不戮豁然想起兩月前的月白樓。
月下的孤山。以及月下深沉的西湖。
墨一樣西湖,墨一樣的湖底。孤魂一樣的半柄梅塵劍。
忽然他肩膀劇烈震動了一下。不知不覺走到了別人身上。慌忙頷首致歉,卻被猛推了一把。
是個醉漢,狠狠瞪住他,髒話罵了一籮筐。漫天酒氣。
醉漢身後還跟著三人,酒意三分,嘲弄倒有十二分。
虎伯不聲不響繞到前方,拳已提起。金不戮拉著他走開了。
“不長眼的小瘸子。”這等精確描述落在後方。
虎伯見他有些失神,心思根本不在這條街上。也不多糾纏。扶著他快速離開。
遠走幾步,就聽身後一陣尖叫。裹著嘈雜怒罵和翻騰。
金不戮反而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