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起風波
司徒安然帶著侄兒,換掉了一身風塵仆仆的衣裳。著嶄新長袍,背了亮錚錚的劍,配好看家的機關暗器,起身出發了。乘小轎七拐八拐,來到一座高宅大院前,是江南名宿羅嗣宇的私邸。
甫一進大堂,已有十位江湖豪傑在坐。有的同為今日討魔主力,風塵仆仆,連衣服也沒換。有人錯過了今日好戲,正專心聽旁人講述驚心動魄。
一番討論,無非是說魔宗如何囂張,竟然敢當著天下英雄的麵踩人腦袋。更別提殺人滅門、群架毆鬥、目中無人這些事,簡直是天下公敵。
司徒家的人進門,人算正式到齊,群豪們當下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起明日計劃。
有人說,給小子們一個教訓就好了。明日要不要休息一下?
也有人說,自己徒弟被那叫溫旻的魔宗小兔崽子踩過腦袋了,踏首之辱不可不報。那被踩腦袋的徒弟一臉訕笑,萬萬不敢說其實被踩的是師父本尊。
更有人出毒計,不如趁夜裏潑上油,將群英燦一把火燒了。小兔崽子們估計一個都出不來。
說到這句時,司徒安然終於冷冷開口:“萬萬不可。我等光明磊落,對付幾個小輩已自降身份。再用這樣的法子,未免太落下成。”
大家俱無反應。他的語調這才帶上感情:“溫旻的師承,諸位沒有忘記是誰吧?”
沈知行半日間滅孤山滿門的故事還在江湖流傳。那由頭,便是一個剿滅魔宗的大會。眾人咂咂舌,覺得還是算了。
隻有少數人說,此事也有蹊蹺。為何沒人想起去找爨莫揚說道說道?立刻被其他討論淹沒了。
也有人小聲說,不是下午他們追什麽放冷箭的來著麽。眾英豪立刻議論起這樁逸聞,說來說去,卻說好像最後一直追到花柳巷去了。
那爨莫揚真的是去追歹人了?
聽說他少年風流,在濟南曾有一時名頭喲。
而後一片哄笑。
坐在最末尾的靈蒼門景千裏今夜剛到姑蘇,身體勞累不適,提前退場了。
司徒皓一直乖乖站在後位,愣愣地對著燈火出神。大家輪番發言,他到最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眼見如此隆重的集議就要結束,司徒安然狠狠幹咳幾聲,又犀利地瞪了侄兒一眼。司徒皓這才正了正身體,說:“魔宗至陰至毒,那無恥妖女紀佳木裝作一屆弱女子,卻是個,是個……總之,晚輩私以為,不可讓他們參加講武試藝小壇!萬一被他們拿去一二名次,我輩如何堪忍與之同列雁翎信中?!”
說到這裏,群雄又摩拳擦掌起來,互相恭維,猜測哪家能上今年的十錦繡小榜。更聽說蕭梧岐大人今年會帶新的手諭來,說不定要增加對十錦繡的嘉獎呢。十分之憧憬,萬分之期待。話題已偏到姥姥家了。
羅嗣宇本不是江湖中人,偏愛和十錦繡榜上的世家結交。聽群豪今年依舊信心至滿,欣慰地笑了。
遊一方伏在瓦上,聽到最後簡直要吐。回頭看看,佳木師姐應該不是第一次聽別人罵自己無恥妖女,邊聽邊借著星光欣賞她那一手透明丹蔻呢。小旻應該是第一次聽人這麽罵自己吧,怎麽也一臉無所謂,還忙著從瓦縫裏認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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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群英燦,夜已深到發冷。散布到各路的小弟子們也回來了,整齊劃一坐在頂樓議事廳,鴉雀無聲。苑平更是整理了塊看板,等著紀佳木、遊一方和溫旻三人。
紀佳木和溫旻不約而同,上來先問爨莫揚追凶的結果。
此事由苑平親自上門,去找爨莫揚問後續。此刻一臉沮喪:“他說人跟丟了。”
遊一方立刻爆發:“他不是厲害麽?不是好多幫手麽?追個把壞人還能跟丟?!賊喊捉賊就是他吧?!”
苑平趕緊詳細稟報見過爨莫揚的情形:爨宅前清清爽爽,有個把去看關聯熱鬧的,全被岩祝那瘟神用什麽毒蛇蠍子嚇唬跑了。爨莫揚說起追凶一事,隻說那賊人狡詐,功虧一簣。細問,他也不肯說。還因為那賊人消失的地方是韓波兒地盤,多問了苑平好幾句。隻是苑平隻身前來,又訥訥的,爨莫揚便冷冷地把他打發了。
溫旻聽罷,陷入沉思:“他把自己摘得也太幹淨了。”
“是啊。”苑平悶悶地,“況且,蕭蘭卿連永豐昌的小事都要管一下,今天這麽多人搗亂,他倒不見了。”
立刻有人咒罵,跟屁蟲二世祖,就會找維摩宗麻煩。
溫旻一忖:“蕭梧岐快來了。”
還有人報了平安。說此事雖波及潁川十三堂,但遠不及群英燦嚴重——所謂群豪還真是一幫烏合之眾,哪裏人多往哪鑽。
其他小弟子稟報跟蹤結果:那些帶頭叫喊者,有些人不過江湖十八流開外的角色,有些惡名在外,還不如維摩宗。但這些人也是紛紛散了,沒什麽蹤跡可循。隻有一人,去姑蘇錢莊兌了張銀票。卻是張普的通兌票,並無什麽特殊。
溫旻點頭道:“能一次跟出蹤跡才可疑呢。折騰出這麽大動靜,幕後之人絕非善類。那去兌銀票的,查查他此前還有何時兌過銀票,多大數額,以及何時再兌。再查查近期此人做下什麽大事沒有。”
紀佳木蹙眉:“我一直對現在才起出鐵蒺藜耿耿於懷。”
苑平趕緊說:“壬字堂在蘇州的探子說,就是今早才起出來的。說是從鄴京請了個厲害的仵作,連夜驗屍。那鐵蒺藜都在被害人頭頂裏,顆粒又小,是以第一個仵作沒發現。而這位新仵作,連夜工作辛勞過度,中風了。”
遊一方噴茶:“中得真巧!”
溫旻挑眉:“對方能對仵作和屍體做手腳。”迅速在腦中過了一遍維摩宗的仇家,想來想去,還是鎖定了蕭蘭卿。他因爨莫揚一事仇視維摩宗,又天生與官府親近,當真是栽贓嫁禍的不二人選。
再想想爨莫揚那將自己摘得一幹二淨的模樣,確實可疑。
於是問:“我們能對府衙做些什麽?”
苑平搖頭:“探子說,我們的確有些朝中人的把柄,但那得有壬字堂長老一輩出馬才知詳情。現在隻能探得外圍消息,明早我再去問問。”
紀佳木決策:“那便不急。先解決當下之困。”
說起當下之困,根據今日偷聽,群雄分明是還打算再鬧一場。遊一方忍不住大罵虛偽,說這幫人也沒個理由、也沒個管事的,就是為了名利來找茬。不知被誰散布的消息蠱惑了。又說他們是想減少講武試藝小壇的對手。現在右護法就要來了,這是故意給大家難堪。
說到此,溫旻倒是悠閑地笑了:“不會難堪。師父一來,他們還真不敢再鬧騰了。”
紀佳木是本次姑蘇弟子之首,蹙眉道:“不可,此事一定要在右護法來之前平息。”
溫旻胸有成竹地一笑。見紀佳木示意自己說下去,便道:"他們又虛偽又莫名其妙,我才高興呢——有個法子,卻要勞煩師姐出馬打頭陣。”
而後俯過身,在她耳畔悄悄說了幾句。笑裏詭兮兮的。遊一方看得抓耳撓腮。
紀佳木聽罷本要點頭,突然想起什麽,笑了:“不,小旻。第二件事自然隻能我來。第一件的話,你出馬更好。”
溫旻曆來聰明,此刻卻不太明白。眨著一雙好看的眼,難得於嚴肅場合中露出小男孩的天真可愛。
紀佳木見他此狀,更堅信自己無錯:“怕什麽,你敗下來的話師姐再去。又不是隻能試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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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英燦地下,是一套低調卻龐大的防禦石室。平日被叫做“地窖”,用時將雜物搬出,防禦、居住等一應俱全。每年秘密迭代幽雲一線最新邊防設備,固若金湯。
今夜客棧所有人轉至地下過夜,分批住在幾間大石室裏。承擔防禦工作的,輪流睡在靠門口的石室。沒什麽功夫的夥計掌櫃,睡在最靠裏。依次排布。
竇胡本帶著蘇梨和木範婕,和衣休息在單獨一間;見紀佳木終於回來,便輕輕撥開木範婕搭在自己臉上的圓胳膊,起身出去了。
溫旻一路走來,見各項部署都按照自己的吩咐井井有條,心裏誇讚了一聲負責實施的小七。便邁步進了自己要去的石室。
這間石室方正三丈左右,地上鋪滿了被褥,也是個真正的通鋪了。靠外三三兩兩維摩宗弟子正在休息。見到溫旻來了,姿勢不變,但是都衝他一頷首。
小七把著中間仗劍而坐。見到溫旻更是挑挑眉毛,得意地讓他看自己對石桌的安排。溫旻早看見了,回了他個兄弟間才有的眼神。
石室內唯一的石桌上一盞小油燈,旁邊是薄荷草和天青筆洗裏的玉蘭花,大紅風箏靠在牆邊。
風箏旁那梳著雙抓髻的小人兒便落在他眼裏了。
金不戮仍然梳著早晨的發式,衣服沒換,更沒有洗漱。已近淩晨,他卻抱膝坐在這大通鋪靠牆的角落位置,神色緊張地往門口張望,眼裏沒半分睡意。見到溫旻進門的那一刻,肉眼可見地,滿是焦慮的眼眸重新亮了起來,微弱燈火下星子般璀璨。
溫旻不等他起身,一個箭步過去他身邊靠著,低聲問:“在等表哥?”
金不戮眸光晃晃,重重地點頭。眼神是那樣複雜,可又那般純亮,如深海沉寶波光翻覆。好好看了看他,確認他一絲一毫傷都沒有,才鬆了口氣,整個人都懈了,靠在石壁上。
溫旻全都瞧在眼裏,心裏有暖流絲絲繞過,臉上仍是笑盈盈的:“困死了。阿遼睡不睡?”
金不戮也很想休息,卻礙於周圍人太多。驟然想到溫旻關於睡通鋪的胡說,竟然以此種方式一語成讖了。當下有些不好意思。想靠著石壁湊合。
溫旻也想到了,衝他狡黠一笑,那意思分明是:阿遼小小一個,真要睡表哥懷裏了。
搞得金不戮更緊張,盯著自己的手指不肯動,似乎要盯出葉子長出花來。
溫旻壓住笑,脫了軟甲包著外套做個枕頭包,卻是放在金不戮身前。他自己則躺在靠外的位置,枕著手臂,豎起膝蓋。這樣一來,便把金不戮護在靠牆的裏側,和其他小弟子以及小七完全隔開。而後拍拍鋪麵,示意他快躺下來。
金不戮仍有些緊張,卻更多信任地躺下了。
溫旻果然沒當眾欺負他。隻是轉過身體,握住了他的手。溫涼的觸感,今日更多了份力度,顯得堅強而可靠,有份質樸的快樂。
反而是金不戮,仰臉看了他一會兒,眼神因為快樂而亮閃閃的。離開枕頭包,頭靠在他肩旁,不一會兒便安然地睡著了。
守夜的燈火如豆搖曳,薄荷草的葉子在石壁上映出影子,似複雜龐大的雨林。其他小弟子長長短短的輕聲呼吸,小七仗劍警視的目光,間或有誰好奇的張望,全掩在雨林樹影和堅強的肩膀後不可見了。
誰也沒有問這樣的日子到什麽時候結束。
也許明日即可重見天日。也許永遠不會結束。
然而又有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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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有小天使在看嗎,,,,這章開始寫得有些匆忙,部分錯誤還在修改,所以如果真的有小天使在在看,請原諒哦~後續會逐一修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