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騎紅塵月季笑
沈知行刀槍劍雨裏過來的,除了蟲子特別惡心之外,並不覺得怎樣。
溫旻卻從未經曆過如此凶險而漫長的戰鬥。比杭州那次更艱巨,還無比惡心。好在他天生沉穩,一路上沒露什麽怯相。
沈知行明裏不說,實則分外心疼。有三十暗影武士護送之後,雇了輛豪華馬車,讓徒弟在車裏睡大覺。暗影武士全跟著馬車守衛,他自己去隊尾墊後去了。
但溫旻經此一戰,悄然成長。根本沒有再睡懶覺。坐在車裏每日勤練羅手素心經,絲毫不曾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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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回到小五台山,準備先去洗個澡。
脫了外衣,便是顧白寫給金泰的信。自夏日從金家堡回來,不曾離身。如今曆經劫難,信封卷起一腳,微微發皺。似當年的貫胸一劍,委屈無限。
一封信,一柄斷劍,漫長的等待結果便是如此。似一套繁複至極的劍法,拆解開來,每一招盡頭都是無解。
沈知行回過神,發現已過了一個時辰。苦笑著找到一本書,將壓皺的信腳捋平,夾在書裏,最後小心翼翼置於床褥之下。
右護法行止院內有單獨浴池,引後山溫泉,常年溫熱。沈知行打算趕快清洗,然後便去拜見宗主師兄。無奈愣神過久,耗時太多,以至於還沒邁進浴池,就見宗主座下侍者來傳。
他立刻收起已經散成一攤的骨頭。揪起衣襟聞了聞,無奈搖頭:“嗐,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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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麵萬風堂位於小五台山主峰頂端,是高規格的大議事廳。宗內重要事項都在此決策定奪。
八麵萬風,正是言路通廣之意。
但八麵萬風堂一點也不透風,一點也不八麵。而是一座花崗岩的全圓大石窟。穹窿高聳,石階森森。幾個鏤空窗格嵌在頂端,光線雖足,卻太高了,顯得遙遠。
簡易遙高坐最上首,在長長的案幾之後。
冰雪麵容罩在陰影裏,遙遠而難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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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汗津津地邁進八麵萬風堂。
除壬字堂白靈長老在外辦事之外,左護法和各大長老都齊了。
眾人似乎剛剛開過一個漫長而嚴肅的會議,每個人都目光肅然,但略顯疲憊,正準備往出走。降龍堂賀南唐甚至已經走到了門口。
突然見到右護法駕臨,都停了步伐,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走。
簡易遙遠遠的聲音,不帶什麽情緒:“散了吧。方才的事,我與右護法說。”
眾人這才行過禮,安靜離開。
薄一雅輕飄飄地經過,似有煙霧籠罩的笑意裏,一貫俊雅:“知行賢弟,日後勞你指點。一雅定然竭盡全力。”
沈知行少年成名。雖然位至右護法,仍是所有長老裏最小的。在師兄們麵前,還有點孩子氣。聽了薄一雅沒頭沒腦的一句,笑了:“什麽事啊?一雅師兄你聞,我是不是臭了?”
薄一雅沒少見他這副模樣。抬起折扇遮住嘴,輕輕地笑。而後向身後宗主所在的方向一瞥,一言不發地走了。
簡易遙依舊坐在高高的暗影裏,不著一詞。
沈知行沒得到什麽回答,也不在意。徑直走到簡易遙前麵。也沒顧及什麽右護法的座位。從台階下拽了把椅子,噔噔噔地跑到台階上,放到簡易遙身邊坐下:“什麽事?”
簡易遙睞他一眼:“活著回來了?”
沈知行嘻嘻地笑了:“謝謝宗主允我南行。”
若不允,你便不去了?
簡易遙從袖中掏出個竹筒。
沈知行接過一瞧。是軍信雁翎信的規製:竹製浸油,火漆封口。旁插一根堅硬長翎。但是竹筒底部雕花陌生,是一個“治”字。
打開後,拿出一張字條,內容令人困惑。
字條來自平安治。說因為中原南部饑荒,匪徒不斷。剛有小股匪徒在永安襲擊富人,已派人著手處理。想請維摩宗借人共同剿匪。
看措辭,不是第一封了。
沈知行雖然不羈,卻極聰明。一看便道:“平安治要對我們下手?”
簡易遙道:“不錯。之前來過幾次信,我全部壓著。剿匪一事,看似極小,但意義深遠。我們接,從此便要聽平安治指派,還不知會有什麽陷阱等著。不接,又要被扣囂張的帽子。”
沈知行莫名其妙:“平安治新官上任,想造點名頭,並不奇怪。但為何選中我們?”
簡易遙瞅他一眼:“別人還說,你連蕭梧岐的邀請都不複,傲慢得很。”
“什麽時候給過我邀請?”沈知行一忖,立刻笑道,“算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懶得去理。他們敢來便來,我倒要看看,有什麽本事。”
簡易遙深深看著他,說:“我本想安排你督促此事。但是——”
沈知行疑惑地望著宗主師兄。
簡易遙半閉著眼睛,半晌後,道:“劍,都斷了。人,也不見你了。現在斷劍也塞給了你,一刀兩斷的意思徹徹底底。你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死?”
沈知行的笑意頃刻僵住:“他自然有資格與我一刀兩斷。我卻沒資格遺忘。此事和宗務,並無瓜葛。”
“好一個並無瓜葛。杭州和南海兩回刺殺,都在八月十五前後,擺明了和他明明暗暗地有關。現在你這麽巴巴地惦記,是想巴巴地找死?”
“死了又怎麽樣?人生到頭誰不是一死?”
簡易遙霍地站起身,聲音卻依舊壓抑克製:“好,你去死吧。自後我一個人便夠了。什麽‘師兄是師兄,我便是你師弟;師兄是宗主,我便是你的護法’,什麽‘第一劍客有什麽稀罕?我隻是我遙師兄一把劍’。全都不作數也沒關係。我一個人做宗主,一個人生,一個人死。”
沈知行聞言也立刻變了麵色,眼神中有懷念、有痛惜,還有一點點複雜:“我是遙師兄身邊的劍,一輩子都是。但這柄劍,也想有一點點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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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維摩宗而言,平安治、明月山莊、金家堡三敵環繞。
經過姑蘇論道、南海麒麟鎮一事,維摩宗看似聲名顯赫,實則樹大招風。
明月山莊看似屈居維摩宗下,實際留下英雄之名。
金家堡本無法與二者匹敵,卻因為麒麟鎮四合樓一戰,在江湖傳聞中有了神秘色彩。
簡易遙分析到位,從容應對。精準部署——
平安治屢屢主動挑釁,蕭蘭卿與紀佳木有隙,江南一線換由戊字堂盯緊,借平安治消耗之機,將計就計,布下暗樁。左護法一並關照,全宗弟子皆可調派。
戊字堂長老歐陽千代年逾四十,精瘦而凶悍,一臉的精幹。退敵幾百次。對於與平安治的合作,胸中早有萬千丘壑。
癸字堂從姑蘇退出後,便著手盯緊明月山莊和三十二路匪幫,更要查明右護法南海遇襲真相,聽右護法指派。
癸字堂長老薄一雅和沈知行說的“多多關照”,便是此意。
薄一雅因紀佳木對蕭蘭卿下手,引得平安治仇恨,早已私下責罵無數次。沈知行卻一言道出了關鍵:“佳木固然下手太快了。但蕭蘭卿一個嬌生慣養的江南貴公子,突然單獨來大老遠的幽州辦事,是不是太奇怪了。”
另有一事指派給趙廷宴——去洛陽,找竇胡和蘇梨維護關係,由左護法親自督導。
趙廷宴與爨莫揚兩次交手,均未討到便宜。又被爨莫揚懷疑是殺姐凶手,對其的痛恨不比溫旻更少。聽聞精宗主安排,居然精細到自己頭上,心中一凜。更感慨即便如此,簡易遙也恪守絕不重建用毒一支的規矩,和竇胡蘇梨的交道均安排在小五台山外。迅速領命。
唯有金家堡,明明和明月山莊可以一起盯緊,卻並未指派給任何人。尤其未指派給督導癸字堂的右護法,而是簡易遙親自來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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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耿燁來宗主安止院內,單獨稟報金家堡賬目事項,合並其他分析一同呈上。
曆經三個月,金家堡十二年賬目終於核算清楚:金虎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根據陰陽賬目推測,金虎十一年前來到金家,十年前開始掌事,同時私挪金家堡款項。自五年前開始,每年挪用金家半數錢財。部分流向買賣武器、手工、雇傭打手,更有大量銀錢進了萬字行分流,去向不明。
值得一提的是,沈知行杭州遇襲的前半年,用錢數量達到頂峰。今年姑蘇論道之前,也有大量款項支出。
另外,金虎顯然對杭州極為熟悉,記賬密語,全部出自杭州方言。
結合壬字堂探報、溫旻和遊一方姑蘇經曆,虎伯與阿鷹武功路數詭譎,有刻意掩飾之嫌。在姑蘇江宅前,阿鷹曾詭譎半招拆解溫旻招數,終未完全使出。後經溫旻向遊一方重演、耿燁親自推測,似孤山劍法鷹係分支的鷹爪拆招手。但證據太少,不足推斷。
還有人曾在泉州見貌似金不戮的下人水性極佳,下手狠辣,與謀殺爨少環的凶手特點有相通之處。如所見非虛,仍舊是虎伯和阿鷹兩人。
簡易遙端然正坐。無論多麽晚,無論處理過多少事物,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是如此。眼眸深邃,目光灼灼,就連衣褶都沒有一條。
他問:“銀錢賬目一事,金泰是否知曉?”
耿燁回答很幹脆:“除非金泰親自轉移銀錢,或找專人核賬。否則難以發現。”
單獨金虎、阿鷹兩人,能掀起這麽大的浪?簡易遙問:“能否追出了他們的上峰。”
耿燁遲疑道:“屬下發現一個規律。每次大規模用錢前,金虎阿鷹定然去過萬字行存錢取錢。但實在沒有更多線索。”
一聽和老友有關。簡易遙並無欣喜。
萬玉檸脾性,與他一般無二。私交再篤,涉及公事也毫不枉私。
萬字行建成江湖萬事屋與和平塢實屬不易,借萬字行為免責地傳達消息命令,更是江湖常用的秘密方法。無論如何,萬字行從未泄露過主顧私隱。這一次想來也一樣:若無強有力的證據,萬玉檸絕不會開口泄露金虎和阿鷹的消息。
夏日訪問之時,簡易遙便試探過:之前得報江南有一滑頭和萬字行關係密切,問萬玉檸可否調檔追查。萬玉檸道,竇胡蘇梨,他豁命保了;可是別的,莫要為難他。
但簡易遙並不輕易被難題打垮。轉而問:“金家堡和平安治是否有來往?”
“除了蕭蘭卿認識金不戮外,並無特別來往。賣的還是明月山莊的麵子。”
“金家堡與明月山莊來往如何?”
“明月山莊大半兵器,出自金家堡。”
簡易遙立刻叫來侍者:“傳我消息,各分堂有關南海金家堡的消息,全部由長老密報於我,不準私議;——右護法那裏,就不必去了。”
又傳了癸字堂長老薄一雅帶姑蘇新收的徒弟司徒皓,稍後來見。
侍者領命離開。
簡易遙沉默片刻。而後握著賬冊,五指收攏,仿佛捉一隻甕中的鱉。
從杭州,到姑蘇,再到南海。種種詭異事項,漸漸可得收攏。
金家堡、明月山莊、平安治三處勁敵,似遙遙呼應又似毫無牽連。是否有人在後興風作良,還需進一步追查。但既然同時發難,其中必有機巧。
好在現在敵人已明,還有一處先冒出了頭。
既然魚已經冒了出來,曾經撒下的網,便可以順藤摸瓜地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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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燁離開。
簡易遙又研究了一遍核賬結果,然後鎖在身後櫃中。
接著處理所有公文——
南部有災,生意擴展不下,年末收入恐又不及北方,請大宗主定奪指導。
北部異族新王登基,幽雲王謝邕相邀共議未來十年對策。
滄州分堂彈劾濟南分堂對勾欄掌控不善;但另一封密報顯示滄州分堂和濟南分堂一南一北,相互擴展生意時動了對方地盤……
大大小小的事,一番處理下來,天已經快亮了。
無論如何疲憊,無論如何繁忙,當日處理完所有事項,絕不留至第二天,是簡易遙的習慣。
直至最後一頁公文合起,擺放至應有的位置,得侍者取走。他真正懈了下來,靠進椅背裏,似乎陷入無盡的黑暗。
“我們一定不會死!有我沈知行在,不會讓遙師兄死。”
“嗐,和我出去反複照個什麽勁。等遇見公主啊小姐啊,師兄再可勁照鏡子。”
“在杭州受的傷?早沒事了。有位少俠好心救了我。他笑起來,真的好好看啊……”
這一些些話,字字帶血。於無人之時,便一句一句蹦出來。
脆生生的,年輕的,玩世不恭的……從孩提到少年,再到成年。全都化成溫柔的陷阱。一時間帶著柔情無限,一時間又讓人萬劫不複。
直到今天,又添了一句——
“這柄劍,也想有一點點自己的日子。”
冷如冰雪的維摩宗大宗主,於無人的淩晨,終於再也直不起腰來。被師弟一句話,劃得體無完膚。
明明從小相伴了二十多年。他卻覺得隻是劍,不是人。
他在別處挨了刺,受了傷。半句怨言都沒有。
卻覺得和自己在一起,沒有日子。
簡易遙眸光動蕩,千年的冰雪成了兩汪翻湧的潭。有稀碎的委屈,和零落成泥的悲哀。
窗外忽然穿來侍者的聲音:“壬字堂白靈長老從鄴京回來了,詢問現在是否來見。”
伏倒在桌的簡易遙默了片刻。
抬起頭,眼眶中濕意方斂,聲音已肅:“見——要她準備所有關於南海的信報,馬上來見我。”
腰身重新挺直,仿佛從未彎過。
目光也一例肅然冰冷,仿佛從沒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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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伯與阿鷹輕舉妄動,被調到鄴京接受教育。
兩人一路喬裝打扮,躲避跟蹤。一處小道上,阿鷹催馬行至虎伯身邊,自得道:“不動手,便永遠沒有開始。現在口子一開,日後便可依計行事了。”
虎伯獨眼望向遠方:“但也打草驚了蛇。恐怕沈知行日後再來南海,便不易了。
“不怕!斷劍在這此,不信他一輩子不再來。下次再來——”阿鷹眼中又湧起一股嗜血的狠戾,“便是你死我亡之時。”
此後一別,沈知行果然未再到南海。
阿鷹被罰易容換身分,在平安治鄴京總衙倒一個月的夜香。
他性子最倔,倒夜香這種事簡直天大折磨。但他本次似吃了秤砣鐵了心,隻要和虎伯獨處,必定孜孜不倦闡述自己的複仇大計。
虎伯眯起獨眼,望著仇先生書房所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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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南寧州禁足的爨莫揚聽聞此等大事,眸光深邃:“簡易遙睚眥必報。傳信給岩祝,請他日後小心。”
又道:“魔宗分心於報複,平安治也在分其精神。江南失地可以重新奪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