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隔寒暑
歐陽千代拿出的,正是虎伯易容所戴的頭套,扮的是平安治一等勇士張紹成。
他笑了:“蕭二公子認識此人。”
蕭蘭卿驚道:“你們把張大哥怎麽了?!”
歐陽千代回答蕭蘭卿的問題,卻望向仇先生:“此人乃是我宗仇敵——孤山餘孽呂劍吾易容所扮。和其師侄阿鷹一直潛伏海南金家堡,竊取財務、圖謀不軌。兩日前埋伏歹人兩千,襲擊我大宗主,破壞金老堡主周祭典,毀了金家的祖墳,挑唆我宗下與三十二路英雄不和。還將金少堡主打至重傷,隻怕命不久矣。”
歐陽千代的一席話,如他的金剛骨朵錘一般。一個字一個字,鑿進仇先生的心裏。
鑿得仇先生體無完膚,胸口盡碎。
阿虎的頭套,重兵二千,遼兒……
難怪一路上沒有平安治軍的消息。
是阿虎中了魔宗的奸計,擅調了人馬,失敗了。
仇先生耳中,歐陽千代的聲音還在響,卻像在天邊那般遙遠。帶著嗡嗡的回音,不真切地問:“仇先生也認得此人麽。”
“不錯。”仇先生聽見自己毫無感情地說,“此人乃我平安治下一等勇士張紹成。奉我之命帶兩千平安治軍剿滅匪徒。不知為何,歐陽長老手裏會有一副按他容貌所製的麵套。”
歐陽千代追問:“敢問剿的是誰?”
“是三升道!”蕭蘭卿見師父已經說了一半,幹脆連另一半也說了,“我們和你們魔宗沒什麽關係,你何故傷我平安治軍的勇士!”
歐陽千代問:“可是明日,艾豁山口匯合?”
蕭蘭卿道:“是!怎麽樣!”
歐陽千代精明冷峻的眼在仇先生臉上轉了兩轉,矛尖兒一般:“三升道在永安,為何平安治軍來此?”
仇先生的聲音裏不起波瀾:“三升道漁舟道長明日將途徑此地,我等來此匯合殲滅。”
歐陽千代問:“可是張紹成給的消息?”
仇先生看住他:“是,如何。不是,又當如何?”
歐陽千代回盯住仇先生:“對不住。呂劍吾假傳消息,私調平安治軍二千刺殺簡宗主。我宗下開始不知其身份,已全員殲滅。”
最先驚呼出聲的是蕭蘭卿。
平安治軍全員隻有二千人。
從初募至成隊,都是他兢兢業業幫著兄長以及師父一起完成。若從爭求聖上批允開始算,心血耗費豈止五六年。
今日聽聞,這辛苦籌建的隊伍竟然被這樣全殲了,蕭蘭卿簡直不信:“開什麽玩笑。平安治軍的人被私調?不可能!”
歐陽千代道:“也許那兩千人並非平安治軍。還請仇先生南海一敘,明辨一二。”
“不可能!”蕭蘭卿兀自沉浸在自己的震驚裏,“兩千人——你們隻是護送而已,能全殲兩千蓄意伏擊的隊伍?能全身而退就不錯了。這裏麵有陰謀!”
歐陽千代語氣裏恭敬有一分,強硬卻有九分:“是不是真的,去見一見便知。”
蕭蘭卿提高聲音:“你想抓我?”
歐陽千代:“在下不敢。隻想請仇先生見見我宗主。”
“見你們宗主?!你們想滅了平安治對不對!你們,你們同三升道一丘之貉!”蕭蘭卿怒極,拔劍向歐陽千代刺去。
歐陽千代哪能和他動手。背著手一路躲閃,一雙胳膊動也不動。
仇先生不言不語,由著徒兒跟歐陽千代拚命。
楊槿和應蔥蔥一見如此,也衝過去助陣,立刻被歐陽千代的人攔下。
雙方眼看就要混戰起來。
歐陽千代來艾豁山口等人,意欲將和虎伯匯合的可以之徒抓回。眼見竟然是平安治,還有蕭家二公子幹擾。當下決定,不抓了。
知道是誰,已經足夠。
剛要喝止手下,忽而聽見一聲蒼鷹呼嘯。回聲陣陣之後,一個低沉的年輕男子聲音說:“住手。”
平安治與維摩宗雙方循聲望去。隻見四周突然多了不少紫衣人,影幢幢地藏在山石樹林之後。
一隻蒼鷹盤旋一圈後低頭一個俯衝。紮在一人頭頂。
那人一抬手,接住了鷹。緩緩走出紫衣人之中。
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英俊而沉默,如一柄無聲卻犀利的兵刃,帶著森森寒氣。
身材高挑,一席靛紫長袍,頭上碎辮無數,攏在頭頂用銀絲束著,別一根一尺長的銀簪。右耳一枚長長的孔雀石白銀墜子,自耳垂落在肩頭。
他抬著手,那盤旋的蒼鷹便乖乖臣服於上。抖抖身上的毛,眯起眼盯住前方。一身白羽,是隻罕見的白鷹。
歐陽千代一見此人,笑道:“是三十二路英豪的白祉二當家?”
年輕人麵容冷漠,目光冷漠,就連語調也如霜雪般冷漠。望著歐陽千代,冷冷道:“歐陽長老要在我的地麵上動手麽。”
歐陽千代反擊道:“二當家是要來看看誰在挑唆三十二路英豪與維摩宗為敵麽。”
這年輕人正是白祉。原本受岩祝安排,按照“仗義者”建議,埋伏於此,等待明日共殲魔宗。
下午突然收到岩祝急信,道形勢大變,並說了金家堡變故。又命白祉在此相候,看看哪個賊子和孤山串通一氣,來這裏挑唆伏擊三十二路英雄。
信來沒多久,果然有人前來,卻是平安治的人。白祉心中不免疑惑。
又見歐陽千代隨後追來。還要打起來,這才現身阻止。
蕭蘭卿未見過白祉,但是和岩祝熟識,和他堂弟白祈更打過無數照麵。便叫道:“你是白祉二當家?莫揚和你在一起麽?岩祝三哥呢?白祈來了麽?這一切是怎麽回事?”
岩祝在家裏排老三,被親近的人叫做三爺、三哥。在三十二路匪幫卻是實力大哥,也被叫做大當家。
白祉看蕭蘭卿叫岩祝三哥,顯然和他熟識親近。又知道他和爨莫揚是好友。便回道:“蕭二公子請放心,沒人能帶走你。”
歐陽千代哈哈大笑,道:“不敢。今日有幸結實白祉二當家,果然少年英雄。在下佩服,告辭。“
說罷,呼哨一聲暗語。帶人飛身撤了。
臨走之前,再次向仇先生犀利地一看,意有所指地說:“仇先生來艾豁山口,和二當家一定有很多話要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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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千代一走,平安治的人立刻炸了。圍在白祉身邊,詢問到底發生了何事。
白祉並未親臨金家堡,也是隻見到了岩祝的急信而已。又寡言少語。隻對蕭蘭卿和仇先生大概說了幾句。
內容甚少。但和歐陽千代所言,高度重合。
一言以蔽之:平安治軍一等勇士張紹成,乃孤山派弟子假扮。大鬧金家堡,將手下的人全部葬送了。
他手下的人,還能有誰?不就是平安治軍的人馬。
維摩宗對此事是否無辜,並不重要。重要的在於——平安治軍剿滅三升道,乃平安治卿蕭梧岐全力爭取來的。平安治軍,也是奉皇命所籌建。而今就這樣被全殲,如何向聖上交代。
難道要蕭梧岐提著腦袋麵聖?
蕭蘭卿隻覺得手腳冰冷。拽著師父的袖子:“先生,怎麽辦啊先生……我大哥……”
自始至終,仇先生並無一句言語。聽徒兒如此說,也是一言不發。沉默了半晌,突然問道:“金少堡主怎麽樣了。”
白祈道:“三哥信中未寫。”
仇先生立刻對手下人說:“去金家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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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被虎伯打傷五日後,才有一絲清醒。
他想動,來自地獄的疼卻蜿蜒而上,如毒蛇盤桓不去。手上,身上,頭上,臉上……無一不痛得徹骨。
他喘了口氣,被逼得冷汗往下淌。恍惚看見麵前有條影子,動蕩模糊的目光裏全是心疼。
“小旻……我好疼……”他低低吐著含混不清的音。
對方湊近了,輕輕拭去他額頭的汗:“阿遼說什麽?”
“我好疼……你,你怎麽才來啊……”
金不戮低哼了一聲,仰起臉去湊那影子。
影子俯身下來,鼻尖貼住了他的麵頰。柔著聲音,像怕驚碎了一朵脆弱的夢:“對不起,阿遼。我來遲了。”
視覺緩緩地恢複。
金不戮凝神望去,近在咫尺呼吸相聞的,是張天神般英俊的臉。貼得如此之近,能感覺到他鼻尖的溫度。
但,不是小旻。
不是小旻……
是莫揚哥!
金不戮四散的神智歸了位。尷尬之餘,立刻後撤。可他此時身臥病榻,無路可撤。外加肋骨盡折,猛一用力,疼得生生抖了起來。
爨莫揚輕輕按住他的肩膀,握住了他尚好的一隻手:“阿遼不怕,是我。”
金不戮猶在恍惚。一雙眼睛烏黑黑的,空洞地瞪著上方。
爨莫揚柔聲說:“不怕了,我們回來了。阿遼看,這裏是金家堡,你的臥房。莫揚哥守著你呢。”
金不戮緩緩轉動眼珠,停在爨莫揚臉上。僅留下的半縷活氣裏,全是疑問。
爨莫揚見他這般,便簡單交代了後來的事。為了讓他心安,著重講了維摩宗和孤山的人已經撤走,眾賓客和下人們都平安,金家堡被毀之物已在整理恢複。
金不戮還是直直而幹幹地瞪著他。
爨莫揚便將金不戮暈後虎伯跳海、沈知行相追等細節也全說了。省去了溫旻當眾親他一事。
爨莫揚的聲音流水般過耳。阿鷹臨死前的眼神如火般灼熱地炙烤。
金不戮腦中卻空洞洞的,黑黑的。
他的心裏,隻有一個幹而冷的聲音:
小旻騙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