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瓜

  之後大家也不知道為什麼。


  向來明艷開朗的晨姐,像露水澆濕的荷葉一樣,蔫噠噠地沉默歸位。


  再看厲坤,一臉風平浪靜,繼續講解動作要領。


  兩人之間,一個心猿意馬,一個故作鎮定。


  結束晚訓,厲坤一行人回宿舍。


  林德打了壺開水回來,告訴他:「哥,大隊長叫你去一趟。」


  厲坤本準備去洗澡,於是放下水桶,「就去。」


  大隊長叫李碧山,就是軍訓前給迎晨他們開歡迎會的那位。


  厲坤下樓,在沙坪訓練地找到他。


  李碧山奔四的人了,體魄不比年輕人差,正攀著單杠做引體向上。厲坤走過去往上一跳,也抓著杆子一起練。


  李碧山瞧他一眼,沒吱聲。


  默契地數了一百個后,兩人同時鬆手落地。


  李碧山氣有點兒喘,問:「你晚上是怎麼回事?」


  見他沒反應,提醒:「和那個女領隊。」


  厲坤問:「我和她怎麼了?」


  李碧山:「實訓演練怎麼可以和一個女同志?這是部隊,是在執行任務,要注意影響。」


  厲坤呵的一聲,往地上一坐。


  「我聽說了,那女領隊和你走得近。我得給你提個醒,要有分寸,要有紀律,要……」


  「要遵守原則,要克己守則,要沉熟穩重。」厲坤截斷他的話,幫忙把下面的補充完整,然後笑:「行了老李,來來回回就是這幾句,我都能背了。」


  李碧山嚴肅:「別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


  厲坤學他:「嚴肅,嚴肅。」


  「你們這些年輕人,沒吃過虧,不知道苦!」李碧山一副過來人的口氣:「你小子,別糊塗。」


  厲坤低頭,笑得淡。


  再抬頭時,他問:「你怎麼知道,我沒糊塗過,沒吃過虧?」


  李碧山眉心擠出三道豎褶。


  厲坤蜻蜓點水,避過這茬話題,起身,「訓話完畢?那我回去洗澡了。」


  李碧山:「站住。」


  厲坤側身,等著。


  李碧山:「我老家寄來了菱角,待會去我那拿。」故意咬重字眼:「清心敗火。」


  厲坤打了個響指:「行,待會我不去拿。」


  李碧山:「……」


  「那玩意兒難剝皮,吃起來麻煩。」


  「臭小子。」李碧山罵完又大聲:「那過來拿塊臘肉。」


  這回厲坤沒拒絕。


  立定,轉身,抬手敬了個標準軍禮:「是!多謝大隊長!」


  李碧山笑罵一句,揮揮手:「滾蛋。」


  回宿舍。


  手才放在門把上呢,戰友們就飛奔而來,你擠我,我擠你的。


  「報告隊長!」


  厲坤皺了皺眉,「說。」


  「剛才有人找你。」小戰士道:「女的,長發,白T恤——漂亮。」


  打頭陣的開了口,眾人配合齊聲:「叫迎晨!」


  厲坤:「……」


  林德冒出來,嘿嘿笑,「姐給咱們送了西瓜,人人一份,哥,你也有,但跟我們的不一樣。」


  厲坤迅速掃視一圈內務,除了桌上一個玻璃碗,其餘的西瓜皮都已經進了垃圾簍。


  「我們的西瓜是一塊一塊帶皮兒的,厲隊,你的西瓜,去了皮,全是瓜肉!」


  厲坤臉色微變。


  林德:「我已經替大伙兒問過,為什麼你的特別一些。」


  厲坤眯縫了雙眼,眼角輕跳,危險的前兆。


  林德不知死活,誠實道:「晨姐回答,特別的瓜給特別的人,因為厲隊特別帥一點——彙報完畢,請指示!」


  未等厲坤發話。


  林德十分自覺:「明白,一百個俯卧撐就地準備!」


  說完,他右腳後退一大步,彎腰俯身,手心撐地,身體綳直開始執行。


  戰友們笑聲哄然。


  厲坤板著臉,呵斥:「胡鬧,立正!」


  空氣瞬間安靜。


  刷刷刷的步子移動聲,方才還輕鬆的小年輕們,已經個個站如松柏了。


  厲坤仁慈:「輕裝五公里,五十個單手俯卧撐,你們自己選。」


  齊聲:「俯卧撐!」


  厲坤:「好,全體都有,五公里,二十公斤負荷背重,十九分鐘過關!」


  戰士們集體懵圈兒,然後遵守:「是!」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最後一個小戰士出去時,友善反饋大眾心聲:「隊長,記得吃瓜!」


  熱鬧過後的安靜,格外尖銳。


  他能清晰感覺自己心臟起起落落的沉重感。


  厲坤關上門,看向桌上的玻璃碗,裡頭紅彤的西瓜瓤,是用勺子一勺勺挖出來的半球形。


  他站在原處沒動,像是一種隔空僵持。


  十幾秒之後,他自己也覺得沒意義,於是悶聲一句低聲自嘲。


  「姓厲的,上了一次當,他媽的還沒長點記性啊!」


  過了這麼多年,厲坤始終沒忘,當年情到濃時,一個男人骨子裡的瘋狂都灑在了迎晨身上。


  那時他常有任務在身,臨時接令,說走就走。因為執行保密協議,很多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又去哪個國家。直到飛機降落前十分鐘,才廣播通知,哦,是伊拉克,是阿富汗,是剛果。


  做夢都想跟她天天相見,見了就不想走,恨不得把她弄死在床上。走了,又開始盼。


  思念就是一件無限循環的事。


  後來,同是醫院,同是手術室,腎內科一,腎內科二。迎家人在六樓有了期盼,而五樓的母親卻再也沒能醒來。


  迎晨呢,拍拍屁股就走,沒一點消息,就這麼莫名其妙把他給甩了。


  玩弄他,敷衍他、甩他都可以。


  但,不能騙他。


  不能利用他。


  直到手機響,厲坤掐緊的拳頭才鬆開,回過神。


  而看到手機上的信息時,厲坤眼裡疏淡重現。


  [西瓜好吃嗎^_^]

  手指緊了緊,厲坤沒猶豫,直接把信息刪除。


  幾分鐘后沒回應,那邊又發來一條。


  [給你的都是西瓜心,特別甜^_^]

  厲坤冷嗤一聲,接著刪。想了一會,沒猶豫,直接關機丟到了抽屜里。


  這邊。


  迎晨納悶地把手機從耳朵邊放下來,看了又看,怎麼關機了呢?


  檯燈一盞,悠悠暖光,迎晨心思沉下去。


  手機解鎖、鎖屏,一直重複著。


  住一間宿舍的同事洗完澡,拎著桶子從澡堂回來。


  進門就說:「當兵好辛苦啊,這麼晚了還在操場跑步呢。」


  迎晨興緻不高,隨意搭話:「是么。」


  「是啊,白天當教官已經夠累了,晚上還要折騰。」


  迎晨側頭,「厲隊長也在?」


  「在啊,跟著一塊跑呢。」


  聽后,迎晨起身跑到走廊上,趴著欄杆往下望。


  操場被照明燈映亮,兩列戰士負重跑步,厲坤在隊伍外喊口號。迎晨目光跟著他一塊動,厲坤像是察覺到什麼,往這邊一看。


  夜色做幕布,宿舍樓燈影明亮,迎晨的身影纖細,本能地沖他笑。厲坤看到了,一秒、兩秒,然後轉過頭,演了個視而不見的冷淡。


  迎晨耐心安靜,就站在走廊上看著,吹了半小時的夜風,下邊收訓解散,她也悄無聲息地下了樓。


  厲坤清點完裝備,最後一個回去。


  半道,就看到迎晨蹲在路燈下,右手拿著樹杈在沙地里畫圈圈。


  厲坤放慢腳步,迎晨察覺動靜,側頭看過來,見著是他,眼睛頓時亮蹭蹭的。


  剛跑完步,厲坤一身汗,短T貼在身上更顯身材。他面色沉靜,無言望著。


  迎晨丟了樹杈,起身沖他笑:「你回來啦?西瓜好吃嗎?」


  厲坤往前走。


  迎晨堵在那,他走,她就往後倒退。


  「這麼晚還要跑步?」


  「你訓人的樣子還挺凶。」


  「那個西瓜你到底吃了沒?」


  厲坤停下腳步,「沒有。」


  意料之中,迎晨歪著腦袋,問:「為什麼不吃?」


  厲坤瞥她一眼,繼續邁足。


  奈何迎晨攔著,他走不動。


  「讓開。」


  「不讓。」


  「讓不讓?」


  「……」


  迎晨用行動回答,她張開雙手,抬頭挺胸,「有本事你走啊。」


  溫柔高隆的線條近在眼前,厲坤別過頭。


  就在迎晨心稍落地時,他突然把頭轉過來,平靜問:「你想幹什麼?」


  迎晨:「問你西瓜好吃嗎?」


  厲坤就這麼看著她,無波無瀾:「你想幹什麼?」


  迎晨嘴角收住,笑容淡開。


  厲坤:「玩捆綁、玩射擊、在人前說跟我熟,我數數看還有什麼?哦,送西瓜。迎晨,你這煙|霧彈放得挺漂亮。」


  迎晨不說話了。


  沒錯,捆綁,射擊,這些全是厲坤教她學會的。


  「你想用這些去證明什麼?去提醒我什麼?」厲坤語氣不急不緩,但每一個字都扎了心。


  他說:「那好,我有話直說,就不繞圈子了。不管你是寂寞無聊,想撩我解悶,還是有別的心思想法——對不起,我不會接受,也不會奉陪。」


  迎晨嘴唇微張,幾次欲言又止。


  厲坤退後一步,距離拉遠,目光也變得審視奪人。


  「同在一個城市,沒法避免見面,但為了避免碰面時一些不必要的尷尬和誤會,我想,我們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合適。」


  這句話讓迎晨脫口反問:「你把我當什麼?陌生人嗎?」


  靜了兩秒,厲坤突然笑了一下,「怎麼敢。」


  然後他情緒脫韁,終於剋制不住地傾瀉出來:「我怎麼敢當你是陌生人,你以前玩我的時候,老子是真他媽——」


  當了真。


  厲坤臉色壓抑、繃緊,痛苦之色一閃即逝。


  這三個字,他沒忍心說出口。


  厲坤邁步要走,擦肩時,靜默許久的迎晨突然說:「我沒有。」


  安靜一瞬。


  「沒有?」厲坤臉龐微側,嗤聲一笑:「對,是我以偏概全了,畢竟當年除了你,還有你全家都他媽跟著一塊演戲!」


  迎晨喉嚨滾動,跟個石頭堵在嗓眼似的。


  厲坤背影走了幾步,迎晨喊:


  「厲坤。」


  沒應。


  「厲坤!」


  沒回頭。


  「站住!」


  想得美。


  厲坤鐵了心,剛才那些狠話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突然,後腦勺悶聲一痛。


  一個石子兒從他腦袋上掉落,在地上滾了半米,跌進了下水道。


  他緊抿唇,不理,繼續走。


  迎晨急了,撿起石頭又丟。


  砸他的後背,砸他的屁股,砸他的肩膀,有一塊看走了眼,從厲坤臉頰飛蹭而過。


  尖銳的疼順著皮膚往太陽穴上涌,厲坤火氣也湧上來,轉過身剛要發怒,卻愣住。


  昏黃路燈下的迎晨,靜默地望著他,兩行眼淚無聲淌濕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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