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川是長官
期中考試的成績下來了，川考了全班第一，這是他念書以來的第一個第一，全校排名第六。
我有一種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幸福感，我想起我念高一的時候，閉著眼睛也是全班第一，因為那個班不太重點，那時候的我簡直渺視一切，上早字習時公然趴在課桌上睡覺，結果讓班主任一巴掌給扇起來，看哪個男孩漂亮，就明目張膽地靠近，沒有目地，隻因為囂張。
我的兒子隻要有一點像我，就差不了，我相信。
這是我在單位上和同事們聊起以兒子為榮的事跡時，盡可能地將這成就感發揮到極致，說得也特別輕鬆。
事實上並非如此，哪怕是金子，也得經過打磨，才能發光。
有一段時間，川深陷在一種與自己都過不去的情緒中，尤其是在做數學作業時。
晚上，他坐在台燈下，邊做邊念，不一會兒，煩躁就像黑色的暴風在他體內翻騰起來，並沿著地麵迅速蔓延至整個房間。
他不耐煩地大聲念出來，6*0.5-3……
答案一模一樣的錯，錯的一模一樣，肯定不對啦，這道題，操你媽的。
啪地剁筆扔紙，板凳搖得咯噔咯噔。
唉呀，這輩子，敗它興啦，6.2,6.2……
唉，唉，除不盡，這輩子也不用算對你啦，我真個可是.……等於0.5，減上個6x，等於.……
還是沒錯，這到底是哪點錯啦，我要能算對這道題有了鬼啦，這道題咋做了，你和我說給，能不，服啦，服啦，我真是服了你啦，等於多少，大哥，又成了18啦，唉，那還，成了負的啦。
川隻當我是空氣，管他自個牢騷不停。
我想，若換做我，遇到難題，隻會更加沉默，川則不同，他的痛苦需要有人陪伴，他善於駕馭他的內心，讓它具有侵蝕性，逼迫著身邊的人經曆同樣的痛苦或快樂。
我被這故意的侵蝕激怒了，我冷冷地質問他，我說你在學校做數學題也是這樣子嗎？
是了哇，他的聲音像破土而出的尖刺。
就看這一下啦，這一下不對，不用算求你啦。
咳唷，錯啦，那咋，那咋，正的哇，算求你半老天啦，哪來錯啦。
川越來越絕望，好像後麵有野獸追殺。
我在一旁比他還絕望，為什麽？為什麽老公如此不成氣？老公不成氣也就罷了，又沒有血緣關係，無所謂，可是兒子依然不成氣，這該如何是好？
我咬著牙朝他喊，你快抄答案去哇。
能抄倒好啦。
你就沒有數學細胞，初一倒難成這樣，以前總以為你是貪玩，所以成績不好，現在才知道，你根本就沒有數學細胞，你對於數學就像我對於人際關係，根本就不入門，不得要領，初一的數學還很簡單，等再有了物理，化學，比這難多了，到時候，你說你能學得好嗎？
川帶著不服輸的泄氣，是了，我不行，我考不上個好學校，我不是念書的料。
既然不是念書的料，那還不如早點跟你爸去做買賣去呢，在這裏隻是憑空浪費時間，還有金錢。
嗯，是了，我就能白榨麵。
你還是找你爸爸去哇，我也管不了你，我也受不了你，也許男孩大了，就得父親教育，我怎樣努力也隻能讓你仍然如此煩燥。
川的嗅覺異常靈敏，他猛地收起臉上邪惡的冷漠，換上一種更為複雜的目光盯著我看了很久，然後緩慢而極盡柔和地說，我知道了，你是想複婚。
白色的節能燈下，劇烈的風暴消失了，一切都平靜下來，彼此懷著戳得對方鮮血直流的怨恨，在空氣裏漸漸冷卻凝固。
年後，龍的電話過來，二年後的第一次見麵，見過麵後的第一個電話。
他問，找的咋啦？
找不下，老了。
聽說你比以前愛打扮了，也一般哇。
長得就不行，沒辦法。
你是咋打算？
我主要是配不上你，我想找的，人家又看不上我，還行吧，我現在小日子過得還不錯，還能堅持，等哪天堅持不下去了，我再回去找你，你再婚了，我給你做情人，反正，你原本就是個貪婪的人。
正月初八上單位，秦箭主任問，在一起過年來？
我說，臘月二十七見了一麵，給川過生日。
龍現在發達了沒？
又不是叼人了，能一下發達了。
我想了一下，又說，龍人家穿著大紅格子襯衫，十分的鮮豔。
秦箭主任追問，沒哢嚓嚓？
我被逗樂了，哪有那心情，再說，現在這社會，誰還缺個女人。
分手後與前夫見麵這件事，在別人眼裏，在沒有同樣經曆的別人的眼裏，什麽也沒有，隻有充滿性感的好奇。
而做為當事人的我，必須要麵對的，是無法重來的現實。
我認真地總結說，龍現在的生活條件，足足倒退十年，回到了原先的獸醫站，無奈的是，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天生隻能享福，不能吃苦，而有些人，天生隻能吃苦，不能享福。
那次見麵時，龍對川說，過年啦，給上你倆個壓歲錢，也不準備回去啦，天熱了以後還得做營生，你好好學習.……
川說，不用啦，反正我媽也掙的了。
龍說，就是個心意。
川說，我們過得也不賴……
龍說，不賴就好.……
回來後的川說，他可千萬不要回來，回來又是個上賭場。
我說，你放心，二年內，他窮得沒臉回來，二年後，你已上了高中，遠離了神池，他回來不回來已與你無關，反正沒有他，我也養得起你，隻要你懂得節約。
川說，隻要你不要太狠，給口飽飯吃就行。
我忍不住給他一個燦爛的笑臉，他這樣說是有原因的，因為龍走後，川每惹我不高興，我就訓他，你真是頭碩鼠，隻知道白榨我的麵。然後，他就自覺地餓一頓，我倒說他你吃飯哇，他總是麵無表情地說，不吃啦。
但是，現在，川考了第一。
我胸口的不滿迅速轉換成崇敬，我用興奮的眼神注視著川，仿佛今生第一次認識他，一個擁有著超凡天賦的怪物。
我聽到自己諂媚的聲音，長官閣下，小女子以後可就全仰仗長官閣下您了，比如樓房呀小車呀之類地。
去，一邊去，歇菜地幹活。川壓抑住好笑，裝出嚴肅的樣子訓斥我。
相公以為在叫它，搖頭擺尾地衝過來，趴在川的腳邊，舔了又舔，蹭了又蹭，獻殷勤非常敏捷。
狗是諂媚的動物，女人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