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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盲畫,辯

  二嘍啰正光膀打相撲。

  肘拳並用,你來我往,你攻我守,你一拳我一跤,你一翻我倒叉。人雖瘦,但很有熊勁,千變萬化,顯然是練家子。

  七青玄布巾蒙面,做回睜眼瞎,全憑耳聞目嗅。

  虛靜哪裡給她時間,此種打相撲他畫過千千萬萬遍,無需觀察,瞎了眼亦可默畫。他咕隆咕隆一壇酒下肚,肚間滾滾,身上血液發熱沸騰。七青因玄布巾蒙眼,斬然不動,衣襟飛揚,此時二人對立,戰意四起,風聲鶴唳。

  於是開始唇槍舌戰,虛靜搶先一步,「古人云:形之不存,毛將焉附。今之作人物延襲古人一套,不若吳家樣,不若張家樣,時久,必成雕模印刻,仿若死灰,故神採為上,形次之。」

  虛靜開篇亮出論點,手下毛筆處處不留情,縱橫牽掣,筆筆勁力,氣勢磅礴。

  七青並未立即下筆,只聞聲,心中在不停的感受,描摹對打相撲之二人形態,神采,做到胸有成竹。

  而虛靜搶先開口,將題定為形神之辯。早在先秦,先哲之人便已提及形神之論,且神採為上乃被古人說爛了缸底,如此一來,她自然直落下風。

  今日形神之辯是要她詭辯!

  初亮論點便猶疑良久,看戲的嘍啰看的著急,香灰掉了幾截,未曾聽對方亮出論點,亦未下一筆,暗疑,怕不是打醬油的?她只是傳聞中吹出來的「三絕」?還不如他們半吊子的大當家?

  只有七青知道,虛竹此話一出,便不是外行,比起吒琳,不知強上多少倍。

  怕是另有他意,不禁謹慎起來,思索良久,下筆,眾人屏息,終於下筆了。

  同時,她朗聲,斬釘截鐵,不遲疑:「形神氣志,各居其宜,以隨天地之所為。夫形者,生之舍也;神者,生之制也;氣者,生之充也。故形神無次重,需以氣助之,三者其一失位,則俱傷矣,所謂一榮俱損,一損亦俱損,形神氣兼備是也。」

  虛靜嗤笑:「此等謬論,不若指鹿為馬?」他承認,此辯論就是來為難她的。她贏,他服,她輸,走就是了。要她命?不過是嚇唬她的,他雖年輕氣盛之時屠過人,只因屠之人,該死,辱他妻,欺他母,該死。

  他筆不停,其畫已完成大半,對打套二壯漢嘍啰滿臉大夥,摔的不亦樂乎,鼻青臉腫,就差摔出火花來。

  七青心思格外集中,將自己置身於宇宙之中,辯駁道:「畫不徒寫形,正要形神在;詩不在畫外,正寫畫中態;氣不遊離空,正在形神中。何為指鹿為馬?」

  虛靜氣勢洶洶,言語鏗鏘有力:「顧長康云:四體妍蚩,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眼為心相,若神在,形,氣皆可退之。若一人回眸,吾只做一回眸隻眼,身形草草,傳神寫照,必可行之!如此行之,才能著手成春,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

  語罷,停筆,擱筆,雙手牽絹帛,兩個扭打相撲之壯漢躍然而入人之眼。

  其身形僅用粗獷線條勾勒,肌肉高拱如山丘,眼神圓瞪如猛虎,其牙也嘶,眉也黑,生氣遠程,妙造自然,叫人望而生畏,退步數丈,不可前觀。

  太快!!太快!!今日大當家作畫速度竟是平時兩倍,且畫藝之高超,舌璨蓮花,遠非以前在寨中「俗人粗舌」之時可比。

  眾嘍啰竟一時分不清大當家是鬼神附體,亦或素日藏拙。難不成他們之前認識了一個假的大當家??再看七青,用筆行雲流水,鬆弛有度,大開大合顯而易見,他們三分疑惑,七分驚詫,蒙眼竟也能畫成如此??高手過招,養福池魚。

  然,可惜香支已燃大半,二人相撲之態,她才勾寫小半,雖意已現,隱隱之中還有狂亂不羈之氣,然終究是筆墨太稚嫩,目前氣勢終輸大當家一籌,不知接來了她會如何反敗為勝。

  虛靜嘿嘿笑著,酒意上頭,繼續道:「吾畫已成,恰印證吾之所謂神採為上,形次之之論。神道難摹,精言不能追其極;形器易寫,壯辭可得喻其真。人之有高矮胖瘦,性情相疏,怎可一體乎?若善惡不分,親疏不辯,怎可為人乎?即使有氣助之,然形神並重,是助神?還是形?他可一分為二均等乎??」

  眾嘍羅早就個個目瞪口呆,今日大當家刷新他們三觀,看來是個水匪高手,該死!瞞了他們這麼多年!!

  二當家一如既往,泰然自若,嘴角含笑,尖瘦之臉同猴兒真無兩樣。這才是他要試七青真水平的緣由,之前所為皆是他們所做之局。虛靜藏拙,他知。他以前雖為屠夫,然性情之真,豪邁之氣,當之世人,可謂有游僧之超然,又有遊俠之氣,無幾人能比,他羨!

  七青額間滲出大滴汗珠,浸染蒙眼黑巾,明明是初夏之日,卻好似萬火蒸騰。

  相撲之摔跤聲凌亂不堪,罵聲啐道,灰塵鑽入鼻尖,嗆人。

  她心中有畫,本可憑耳鼻來辨別對象。然虛靜聲聲擲地,有憑有據,且速度之快,是個練家子,甚至是高手。顯然她所見寨中百千之畫皆是掩人耳目,叫對方輕敵,今日才是他真正實力。那麼他,騙她究竟是何居心?

  七青想到此,筆尖忽然佇然停止,恰好落在飛揚有力小腿之上。

  她不禁心中發顫,氣息竟然斷了,她不知此時畫在了何方,大腦混亂,微提筆,下一筆……下一筆……在何處?她茫然失措,指節慘白。

  眾嘍啰屏息,終於停筆了,想來是畫不下去,心神亂了。

  玄布巾襯的七青臉色愈發蒼白,香灰倒了一截又一截,她依舊不知自己所畫之處在何處。

  若意在心中,畫隨筆下,氣走行雲,便可不出差錯,可氣息斷了……

  咬牙,不能在等了,只可置之死地而後生,憑印象繼續行筆。

  斬釘截鐵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天地本混沌一體,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萬物,本為一,一又生二,二生三,三又生萬物。」

  「然萬物又化一,所謂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於何立,立於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於神,藏用於人,而世人不知。」

  「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夫畫者,從於心者也,心畫以氣立,意行。自太樸散而一畫之法立矣。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故曰:形神氣兼備,吾道一以貫之。」

  一口氣語畢,最後一縷香灰隨風而散,四周鴉雀無聲,相撲二人終於解脫,癱倒一旁。

  旦見她畫,那腿已不復銜接恰當,偏出二指之度,畫作猶像短腿少腳之人。

  此時,虛靜哈哈大笑,能在他真實本領上接三四招,詭辯都能如此冷靜,當之世上,怕是十根手指亦可數。

  他屠夫出生,好酒,然天賦雖不高,但好學之勤,他敢說,無幾人能比。如今畫壇人物畫衰落,延襲唐朝,五代,終究不過邯鄲學步。

  七青咬唇,不用看,她亦知她輸。此戰,打的不僅是道術戰,亦是心理戰,早在她發現他真實本領后心神便已動搖,那刻,她便知此戰必輸,最後一番言論只不過是讓她輸的體面一些。

  她並未摘玄布巾,繞案跨三四步,冷靜道:「命,拿去,但我有個請求!」

  虛靜道:「何請求?」

  「我家中有老祖父母,我死後,望……」

  七青語未完,敲鑼打鼓聲四面八方響起。

  「大當家,西山起火。」

  「大當家,寨子起火。」

  「大當家,糧倉起火。」

  「大當家……」

  來報之人四面八方,虛靜,劉米,眾嘍羅大驚,立即反寨。

  虛竹只覺眼前一陣黑影晃過,哪裡還有七青的身影,好似憑空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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