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劍南春
在成都的退耕督辦司衙門,李三終究還是把自家的田地通通賣了出去。
四畝地,連地錢加補貼,一共賣了差不多一百五十兩。
這還是李三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麽多錢,但拿到手的卻並不是現銀。
成都銀行有幾名員工專門跑到這督辦司駐紮,現場辦理開戶手續,所以李三拿到手的,隻有價值五兩銀子的五千銅票,以及一個儲蓄本罷了。
即便如此,李三那也是開心的不得了,生平第一次懷揣如此巨款的他,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候,心裏都是一陣惴惴不安,生怕碰到了攔路搶劫的強人。
等回到家,匆匆把存本藏好,正待在家裏做鞋的媳婦就開了口。
“眼下地也沒了,總得找個別的活計吧。”
“找活總要進城,咱們這村估摸著馬上就散了,但進了城,住哪啊。”
李三蹲在家門口,觀瞧著左鄰右舍的鄰居,一個個大包小包的打點行囊,就歎了口氣:“我今天在城裏問了一下,東南角的房屋的價格最便宜,但現成的三間瓦房也得幾十兩,比賣地前翻了一倍還高,蓋三間瓦房才幾個成本錢,這價格是真黑啊。”
“蓋房子不花錢,但房子腳跟下的地值錢。”
媳婦倒是看得開,放下手裏的鞋念叨:“大家都一窩蜂往城裏擠,城裏再大又能住下多些人,漲價不是必然的事。”
李三點頭,咧嘴笑道:“咱們家要是在城裏有地就好咯,趁這個機會蓋幾十間屋子出來賣,還不發了大財。”
“淨想好事。”
媳婦本想笑話李三幾句,正巧這時候隔壁一漢子尋了過來,便閉上了嘴。
來的人叫李二寶,家裏行二,很小的時候就進了城,基本都是每年過年的時候會回來一趟,這次家裏動遷特地跟掌櫃請了假,趕回來幫忙。
“三哥。”
李二寶向李三打了個招呼:“恭喜啊。”
李三當時就笑了起來:“有啥好喜的。”
“幾畝地,怎麽著不得賣個一百多兩銀子,這還不是大喜事?”李二寶打趣道。
這話說的李三隻有搖頭苦笑:“這算什麽喜事,錢是賣了不少,但地沒了,下半輩子的活計還沒著落呢,家裏還有兩個娃要養,總不能就這麽守著這兩間破屋,在這村裏過一輩子吧。”
說著說著,李三突然想到了什麽,看著李二寶問道:“誒,二寶,我記得你在城裏跟人酒坊裏做工是吧。”
“是啊,怎麽了?”李二寶一時沒明白。
李三眼巴巴的問道:“掙錢嗎?”
“還成。”李二寶如實回答道:“這幾年糧食不值錢,成本雖然低了,但別的酒坊為了搶生意就降價,這一來二去,其實也沒多賺,不過總的來說,效益還不錯。”
一聽效益還不錯,李三可就動了心。
“二寶,你會釀酒,有沒有想過,自己搞個字號出來?”
這個問題把李二寶說的一愣,然後就失笑出聲:“三哥玩笑話,自己挑梁整個字號哪是那麽容易的,光說一個本金都拿不出來,用地、工具、原料、人工,這加起來開支不少呢。”
“哥有錢啊。”
李三也是剛拆遷,口氣大的不得了,一聽李二寶拿本錢說事,可就拍了胸脯:“哥這百十兩銀子呢。”
原以為能鎮得住李二寶,孰料後者更是笑話不已:“三哥,百八十兩夠做個甚,就算工具、原料不值錢,但用地多貴啊,你現在跑城裏整塊能辦酒坊的用地,就算二三百兩都是不夠的。”
“誰告訴你要在城裏搞咯。”
一聽工具、原料不值錢,李三就更加踏實:“咱們就在咱這村子裏辦,你看這左鄰右舍不是要般進城嗎,咱們就把他們的房屋買下來,院子打通一連就是一大片,用地不就來了,再說了,你們家地也不少,就不信你爹沒給你分點銀子。
咱哥倆配個本金建個酒坊,你有技術,我給你打下手,負責趕車往城裏賣,怎麽樣?”
李三這番話說的李二寶也有些心動,但還是遲疑不已。
“能行嗎?咱們村雖說離城近,但也小十裏路呢,趕車往來買賣,不安全。”
萬一哪天路上碰到了劫道的,錢貨兩虧都不算啥大事,就怕到了再把人命搭進去可就完了。
“還有,村裏的鄉親都離村進城,咱們自己在這搞,保不齊就有那強盜山匪起了歹心,深夜來打劫的,咱們倆,那也守不住這片子基業啊。”
雖說朝廷年年強調要把打黑除惡常態化,地方都司衛所也在不遺餘力的剿匪抓寇,但四川這地界山川、盆地相連,地勢複雜,上山吃發財飯的袍哥不在少數。
江湖道義歸江湖道義,但搶起錢財貨物來那也沒有手下留情的道理。
最多,搶完你的東西饒你的命。
李二寶的擔心不無道理,這一下把李三也給整猶豫了,心中想搞自營生路的信念稍稍有些動搖,但很快,他又突發奇想。
“誒,你說咱們要是能說服大家夥一起辦,怎麽樣?”
全村一起釀酒,搞一個大大的釀酒坊,不僅解決了安全問題,還能使規模產量擴大化。
“二寶,你先跟哥說一下,這釀酒,好學不?”
“反正不難。”
二寶的如實相告,讓李三堅定了內心,後者興衝衝的拉住李二寶的手腕:“走,咱倆一道找村長去。”
李二寶被他這突然的一拽嚇了一跳,一邊被拖著走,一邊嘴裏嘟囔:“誒三哥,你別總那麽心急啊,咱倆在合計合計。”
“還合計個屁,等鄉親們離了村,再想找大家夥都不好找。”
兩人一前一後的趕到村頭村長家裏,小老頭這會正悠哉的靠在太師椅裏品茶呢。
村裏動遷,就數這小老頭最開心。
十幾畝地,大幾百兩雪花銀,老頭心裏盤算著自己也沒幾年好活了,每曾想,這日子臨了臨了的歲數,還能享個幾年清福。
家裏幾個兒子自打賣地後,也陡然孝順了不少,家裏一派父慈子孝。
老頭心裏還在美著,李三跟李二寶就尋了過來,屁股沒落座呢,李三就開門見山說了來意。
全村集資,搞個大型釀酒坊?
老頭被李三的提議說懵了。
種了一輩子地,打祖上就在湖北種地,到後來遷到這四川也還是種地,三個兒子要說種地,那也個頂個是把子好手。
幾代人淨種地了,誰也沒動過做買賣的心思啊。
老頭還在遲疑,家裏幾個兒子反倒是先開了腔。
“不成,不成。”
老大第一個張嘴,對李三的這個提議直接嚴詞拒絕:“不會釀、不想釀。”
老二也沒什麽文化,說不出別的理由,但會點頭:“大哥說的對。”
就剩一個老三了,秉著幫親不幫外的理也點頭:“大哥二哥說的對。”
但三兄弟心裏的小算盤李三直接一語道破。
“啥子不會,二寶都說了,這東西不難,好學的很,我看你們仨,就是想著分了大爺的錢好進城尋歡找樂子。
大爺,你可不能在這個時候糊塗咯,你隻要把錢一分,百十兩銀子看著多,但坐吃山空、花天酒地,那也是快的很就花光。”
這番話把三兄弟都說急了,老大更是擼起袖子打算揍李三,被老頭一聲喝住。
老頭雖然老了,但心不瞎,賣地之後幾個兒子突然變孝順的原因他心知肚明,不就是惦記賣地的銀子而已。
兒子惦記老子的家產,天經地義。
老頭也沒打算說都攥在自己手裏,分肯定是要拿出來分的,不過李三這番話卻說的他很是動容。
分賬容易,但分完之後,保不齊窮一輩子的三個娃把持不住,萬一進城染了黃賭,百十來兩銀子怕就成了一夢黃粱。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進城可還得買房呢。”
這時候,李三又添了一把火:“眼下成都城裏的房價可不便宜,您要一家夥著住,那也要買個五六間,分家住,更不得了。”
說完,還捅咕了身旁的李二寶兩下,示意後者幫個腔。
李二寶回過神,明白了李三的意思,忙不迭的點頭:“是啊大爺,三哥說的對,這釀酒可以搞,不難學,我這打小就進城給人做工,這麽些年,從頭到尾可都學會了,我來教大家,保準學的快。
眼下糧價便宜,酒坊的效益還不錯,而且您想,這時候整個成都府退了幾百萬畝的耕地,可是大幾千萬兩銀子撒了出去,家家戶戶都有了錢,兜裏一有錢,可不就下個館子、逛個窯子,這酒水還愁賣不出去?
糧價低、酒價漲,要發財的。”
倆人一唱一和,別說老頭了,三個兒子這會都動了心。
細琢磨,還真是這個道理。
雖然李三等人隻是一群沒什麽文化的農民,不懂啥叫經濟學中的通貨膨脹,但並不妨礙他們仍然可以看出這其中的商機。
朝廷這次為四川退耕的事,準備了上億兩退耕銀,製造了幾十萬脫產拆遷戶,這群人一起消費,但四川地界流通的市場貨物和儲備數量卻不能提供有力支持,就會造成需求大於供給,如此一來,通貨膨脹現象那是勢必會出現的。
但通貨膨脹並不全然是淺顯的壞處。
更不要認為一旦通貨膨脹,老百姓就活不下去了。
在退耕之事定下來之後,前文就提到過,嚴震直向朱允炆提過要為此預留儲備糧一千五百萬石。
為的,就是預防四川的通貨膨脹現象。
雖然糧食不能提供所有的需求供給,但糧食是基礎物價的紅線。
其餘的,無非就是生活中的其他所需物資,譬如果蔬、肉食、鹽油醬醋、木柴煤炭等物。
這些東西會有一段時間的暴漲,不過朱允炆跟內閣也都做好了準備。
這事亦有提及。
最多無非是一個建文十二年,等到轉過年勢必又會回落。
而有儲備糧的支持,四川的百姓實際上不會受到多大的衝擊,因為不膨脹的時候他們日常生活中也不會買肉、買水果等食品。過冬也不會燒木炭取暖這般奢侈。
無非就是做飯的時候,少放些鹽巴、醬醋等作料。
等到自貢的鹽井擴產,釋放出來的脫產群體如李三等人一般,建立起一個又一個家庭作坊、集群作坊後,這些所有的生活物價就會回到之前的價位,甚至更低。
所以階段性的通貨膨脹,簡單的解釋,可以理解為一種利好、一次風口。
比如,現代社會中每次大規模拆遷都會使得搬家公司的費用上漲、房屋租賃金上漲,而最離譜的,就是連夜場小姐姐的小費都跟著上漲。
等到生活物價平抑下來,服務產業就會緊隨其後的發展壯大,至於服務產業的價格上漲,跟老百姓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對大明時期的百姓來說,像逛青樓、聽戲曲這種服務業,什麽時候成為評定生活質量的一項指標了。
李三是鐵了心要搞自營業,想賺錢發財,而他的一番侃侃而談,也讓村長老頭頗為動心。
加上李二寶在一旁的幫襯配合,很快便達成了共識。
而有了村長老頭的加入,說服全村人一起集資興廠、大半酒坊的想法就很容易實現了。
村民鄉親們多沒文化主見,有村長的帶頭,加上李三、李二寶巧舌如簧的鼓動,加上對進城後未知的生活抗拒,大家夥還是願意留在幾十年的村子裏生活。
於是,建造李家釀酒坊的事業就此提上日程。
“那咱們字號叫什麽名字?”
在采買回來的一大堆工具設備前,李二寶一邊安裝,一邊向不遠處忙活的李三問道:“要不,就叫李家酒?”
取名字這麽文雅、高難度的任務,李三的文化水平哪裏回答的上來,隻好把這事推給村長來拿主意。
老頭也不行,好在村裏有一個讀過書的酸文人,雖說沒考上功名吧,但肚子裏的墨水還算有一點。
“要不叫蜀都酒?”
“這名字城裏已經有酒坊起過了。”
這下可難住了讀書人,他念叨著:“咱們巴蜀大地,有啥出名的?”
“熊貓,皇帝老子給起的名字。”李二寶念叨了一句。
讀書人就遲疑道:“那叫熊貓酒?也不好聽啊,什麽蛇酒、虎鞭酒等好理解,咱這熊貓酒要讓不知道的人聽了,還以為是把熊貓泡酒缸裏釀出來的呢。”
“那還有啥出名的啊。”
李三在旁邊嚷嚷:“咱們四川有名氣的,無非就是那幾個,劉備劉皇叔,武侯諸葛孔明,李白的蜀道難。”
“大耳朵酒、臥龍酒、蜀道酒?”
讀書人嘀咕一通,一點都不滿意,突然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誒,咱們四川,幾千年來可是有不少雄關那也是天下聞名啊。”
欲入西川,由北自南真可謂雄關天塹不少。
“哪個雄關最有名氣?”
“劍閣。”
老頭在一旁幫了句腔:“自古破劍閣方可入蜀中,這話是城裏說書先生講的。”
“那就叫劍閣酒。”
村長的大兒子在旁邊插了一句嘴,一個名字念叨了半天,他都急了。
倒數讀書人來了靈感。
“劍閣酒不好聽,咱們成都在劍閣之南,依我說,不如叫劍南酒。”
劍南、賤男?
喝這酒的男人犯賤不成?亦或者說這酒賤?
這不影響銷量嘛。
村長拉了臉:“不行,此名有傷大雅。”
“那要不,就把酒字給去掉,咱們賣的本身就是酒,沒必要還在加上一個酒字反倒顯得刻意了些,就好比人家江南那女兒紅,也沒說在最後加上個酒字。”
讀書人想著:“時下是秋天,劍南秋如何?”
“秋為凋零之季、草枯葉落,不吉利。”
讀書人一拍大腿:“所謂一年之計在於春,春為萬物生長,諭示生生不息,不如就叫劍南春,也盼一個好彩頭,預祝咱們村裏的酒,能向天地自然生長那般,可以越賣越好。”
劍南春?
大家夥咂摸一番,都覺得此名不錯,紛紛點頭。
“好名字,那就如此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