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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初返故鄉

  冬至過後不久便到年下。雪后初晴,濁鹿城外來了一位騎馬少年,他年紀十七、八歲光景,面如皓月,眉宇間透出一絲英氣,頭頂別一根素簪子,身穿一襲粗織的灰布棉袍,跨下一匹白馬。濁鹿城雖是山陽公國國都,但只是一座土築小城,在冬日的斜陽下被積雪映襯得有些荒涼,好在城下三三兩兩的人流和城內外的炊煙增添出一些生氣。少年隨著人流一路來到山陽公府門前,方才下馬旁邊閃出一看門小廝,對這少年作揖道:「這位公子可是和這些人一樣來府上瞧病的?今日恰逢山陽公義診,馬交給我進到大堂就是。」

  少年對小廝笑著說:「看來家裡多少年的傳統一直未變。煩請向山陽公稟報一聲,兒子劉秋回來探望父親。」

  小廝驚道:「您是我家公子?」

  少年道:「當然,這還有假,快去向老爺通報。」

  那小廝一路小跑進去大堂。不一刻,劉府上下出來一撥人,前面是一身材中等、膚色白凈的中年男子,正是山陽公劉瑾,他揚揚手對其他人說道:「快去通知病人,今天府上有事,改日再出診。」然後奔向少年道:「秋兒,你可回來了。」

  劉秋撲通一聲長跪拜道:「兒子見過父親。」

  劉瑾俯身扶起兒子,眼圈已然紅了,「這麼多年未見,為父怕是要認不出來了。」隨即拉著劉秋引入內室,把眾人逐一引見給劉秋,又命人端上水來,大家便識趣地藉機離開,給這父子說話的機會。站了半天,父子倆這才坐下,「你師傅怎麼讓你下山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師傅說我尚有俗事未了,今已在山上修道十年,即應下山。」劉秋吞吞吐吐地說道。

  父親多少有些詫異,「你雖七歲隨天師學徒,可這十年你年紀尚輕,難以學得什麼東西。」

  劉秋答道:「前些年不過是每日洒掃,陪侍師傅身邊左右,後面年紀漸長便在師傅指導下讀些聖賢典籍和道家經典,平日里常上山採藥,也幫師傅照看丹爐。」

  劉瑾多少有些寬慰,又問道:「四書五經可都曾讀過?」

  劉秋這邊欣然答道:「《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尚書》、《周易》這些都曾學過,只是讀得尚淺。」

  劉瑾嘆了口氣,「不知道這些先賢典籍以後是否還能被奉為圭臬,如今上至天子下到文人名士反倒更重老莊之道,大家清談也多引老子的玄冥之風。」

  劉秋以為父親在問是否讀過老莊,便答道:「《老子》本是道家聖典,孩兒在山上修行,老莊之書確實讀過不少。」

  劉瑾沒有再繼續下去,喝了口水說:「如今這天下雖重歸一統,但大家士族競相佔用封地和奴僕,如今北方土地雖廣但禁不住豪強們大肆侵佔,而南方豐饒且人口稀少,所以我一直想要遷一部分族內子弟到南方開墾。半月前為父到皇宮赴宴,本來和陳留王商量好一同向聖上求旨遷部分族人南下,結果陛下顧念曹魏舊恩,只同意我家少量南遷。」

  劉秋看出父親有稍許憂慮,便問:「南遷本是件好事,既避免北方大族間爭鬥又能開闢南方,父親為何面帶愁容?」

  劉瑾於是給兒子解釋道:「大概是聖上顧忌如今士族坐大難以約束,所以這次席上要求琅琊王氏派族內年輕子弟到北方邊疆從軍,而且還不能由王氏自己指定,要由有司徵辟。之前王家名士王衍被皇上徵辟不就,這次也被陛下直接點名。」

  劉秋聽了似有所思,「難道這琅琊王氏如此勢大,竟讓皇上如此忌恨?」

  劉瑾這邊答道:「王家自漢魏以來已累世公卿,家族勢力盤根錯節,又領經學之風門生眾多。王戎少年得志,年少時即為名士嵇康欣賞,成為最年輕的竹林七賢,與當今重臣山濤比肩。其人善清談,為眾多名士所尊崇,這次被陛下封為建威將軍成就伐吳軍功,又因征戰之功進安豐縣侯,可謂文武全才志得意滿。族弟王衍年已弱冠即才華橫溢,聰明敏銳有如神人,亦善清談,年紀輕輕已成一時人物,受一眾士人追捧。聖上感其才想要徵召其為幽州刺史,這王衍卻不就,這才引來聖上的忌恨,怕他家勢大無法約束。」

  劉秋又道:「我在山上從師十年,世事多不了解,難道父親就為王家的事才困惑?」

  劉瑾看了看兒子,嘆氣道:「除了士族,陛下也是對前朝遺族有所忌憚,不好直接對曹家下手,所以借著這次我請求南遷便要我劉家同樣由朝廷挑選年輕子弟北上從軍,以此警告曹劉兩家,也順便監控遙制南遷族人。我劉家從漢獻帝禪位,被魏文帝曹丕封為山陽公襲爵至今,只有你這一根獨苗,怕是這次朝廷知你下山後,北疆從軍要輪到你頭上了。」說到此處,劉瑾眼中已有淚花,「早知如此,為父就不在朝堂上請求南遷了。」

  劉秋拉了拉父親的手,安慰他道:「天未必從人願,先祖獻帝少年時雖貴為天子,但在混戰中一時跟隨董卓,一時跟隨曹操,居無定所、權不由己,何來天子威嚴?反倒後來降封山陽公,日子還過得安樂些,平日又能為百姓義診多積德行。何況兒子尚年青,真要北方從軍未必不是壞事,正可歷練一番。我劉家地位早已不復當年,皇帝只是要監控和警告,必然不會有更進一步的災禍。」

  劉瑾神色有所緩和,「但願如此吧,之前宴會上陳留王說你早就下山了,在他家待了月余。」

  劉秋回道:「是的。下山時師父曾交待兒子到鄴城去看下陳留王,正好師姑也在,便多待了些時日。」

  劉瑾點了點頭,「說起來天師與陳留王也是姻親,你代你師父去看望是應該的,可你師姑怎麼也跑去鄴城了?」

  劉秋答道:「師父本家已兩代居於鄴城,雖然現在移居南方修鍊,但鄴城還有經年的神龕和法壇。師姑雖常年獨自修行,不過偶爾也會到鄴城參拜,自然也就住在陳留王處了。」喝了口水,劉秋又道:「師姑談起師父,說是也打算南下尋一仙山修道呢,不過近來王家已派人來請師姑年後上巳節務必去府上做場法事,這年倒是要在鄴城過了,一時也無法南渡。」

  劉瑾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天師南下龍虎山修行已多年,看起來是不打算回來了,現在你師姑魏夫人也要南遷,如此大江以南這煙火就要興盛了。」

  劉秋又說道:「師姑暫且還未想好去處。眼下她獨自修道,上巳赴王家做法事還要我一同去給她好有個照應。」

  聽兒子這樣一說,劉瑾彷彿想到了什麼,就問:「你說的王家可是剛才我說到的琅琊王氏?」

  劉秋答道:「正是,這王家歷來尊崇道法,對師父和師姑禮遇有加。王戎、王衍雖為當今名士,但對道法修鍊殊是勤勉。」隨即又高興地說道:「王戎、王衍皆才華橫溢,也是引領風潮的風流人物、士族之楷模。兒子能有幸一見,的確是莫大榮幸。」

  劉瑾看了看兒子,免不得提醒道:「吳地戰事雖完,但王戎身為將軍還有許多收尾的事情,眼下應該還未返回洛陽,秋兒怕是要見不到他了,不過王衍應在。另外你給魏夫人幫忙可得勤謹著點,別出了紕漏。」

  劉秋聽王戎不在頗感失望,不過還是滿口應道:「父親放心,孩兒定會儘力。」

  劉秋回府後,這數月除了給父親幫忙準備過年幫忙打理,又忙著拜見族人至親。長年不在家鄉,他空閑時各處探訪,不僅國都濁鹿,還幾乎把山陽國跑了個遍。幾個月的時間轉瞬即去,轉眼便到了上巳節。上巳本是春季三月初三陽氣升騰之季在河邊舉行,以此辟除邪氣。王家於是便選在伊水岸邊的別墅舉行。

  這是劉秋下山後頭一場法事,也是做足了準備,除了提前打聽好王府別墅的位置,又算好日子,安排車馬提前數日把師姑從鄴城接出,上巳節這日一早便和師姑趕到。王家這邊來接的除了管家,還有個十來歲的孩子,看上去也就比劉秋小兩三歲,體格健壯,臉上是那種健康的黑色,身上只穿了身黑色的袍子。王府的管家叫下人扶住牛車,劉秋便跳下車來,扶魏夫人下車,這黑臉龐的孩子連忙趕上來深施一禮道:「弟子王敦恭迎魏夫人。」

  下得車來,魏夫人一擺拂塵,說道:「貧道前來不過是替眾人祓除邪祟,積德行善之舉,公子不必行此大禮。」

  王敦起身道:「弟子前面帶路,夫人快請進。」

  進得門來,王衍等王家族人均已在等候,一眾人把魏夫人迎進客廳,賓主落座敘些客套,王敦、劉秋和管家僕人就在外在準備一應事物。這水邊有一檯子,上面已布設了法壇,一眾人又忙著布置香案、燭台。借著這工夫,劉秋便拱手和這王敦打招呼,「在下劉秋,字承露,師承張天師,這次本是跟著師姑過來幫忙,不知公子該怎樣稱呼?」

  王敦抬頭看了看他,抱拳道:「在下王敦,字處仲,未承想仁兄居然是天師弟子,失敬失敬。」

  劉秋接著問道:「久聞琅琊王氏大名,不知哪位是夷甫先生?」

  王敦指著客廳說道:「你說的王衍是我族兄,你看那坐中著白色鶴氅者便是。」

  劉秋順著王敦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王衍也就二十多歲,身材頎長,膚如凝脂,頭頂別一根白玉簪子,手中持一支柄上鑲著白玉的白鹿麈尾,再配上一身鶴氅,的確稱得上風姿倬雅,甚至有些仙風道骨的意味。

  一切準備妥當,大家從廳內出來走到台前。魏夫人頭戴道冠,身著黑色道袍,手執桃木劍走上壇來,劉秋亦換上道袍在旁侍候著。燃香祭拜禱告一番后,魏夫人依次從劉秋手裡接過法鈴和清水碗。祭拜本有上元、中元、下元時節之分,上元拜天官賜福,中元拜地官赦罪,下元拜水官解厄,上巳是講究以水祛除災患,故更多了水官解厄的元素。

  差不多多半個時辰,魏夫人法事完畢便行告辭。看到劉秋和王敦有說有笑,魏夫人也知他仰慕王家名士,就囑咐劉秋道:「師姑法事已畢便要回去了,你可代我與王家講些法理,也不枉賓主之情。」說罷從袖中取出兩個木盒,交待道:「我平素不像師兄一樣煉製丹藥,便制了些服用的紅白丸子,有些強身功效,你且替我交與王家。」

  劉秋接了盒子,和王敦一直將師姑送出大門。轉回來王敦便引著他來到水邊,這邊已擺好桌案熏香,人還未坐滿,孩子們已跳到河中戲水。不一時,眾人已紛紛落座,劉秋亦隨著坐在王敦身邊。過了半柱香的工夫,才看見王衍緩緩前來。這時他身上換了衣服,只穿件略厚的白紗外袍,頭髮披散開來,腳下蹬著一雙平底木屐,透過敞開的衣衫能看到胸前已微微發紅,除了手裡的那柄白鹿麈尾,已與之前判若兩人。端坐於席上,王衍捋了捋長發,發現劉秋尚在席中,便搖了搖手中的麈尾道:「剛回內室更衣,不想魏夫人已經辭行,未來得及求教,不過卻留了弟子為我等傳道。」

  劉秋本已看得入神,王衍說的話只聽到了後半段,便嚇得慌了神,忙起身抱拳,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在下劉秋,山陽人氏,只是跟著張天師在龍虎山洒掃了十年,有何德能在先生面前講道。」

  王衍聽他這樣說反而來了精神,「一直聽說山陽公的公子自小在張天師身邊為徒,不想今日借著魏夫人的機緣能得一見。」

  劉秋感到有些無地自容,漲紅了臉道:「在下年不及弱冠,學識尚淺,哪有資格在名家面前賣弄。」

  王衍又道:「你看這水中嬉戲的孩子,王澄、王導都是我族弟,要不了幾年就開始長大成人,如你身邊的王敦一般,再用幾年功就有可能成為國家棟樑。凡事都有過程,雖然你年紀尚輕,但畢竟跟隨天師多年,總有些所長向我等凡夫傳授。」

  劉秋知道終歸是躲不過去,只能說道:「本門典籍確實還是讀過些,道家出自老子,典籍也發仞於此,各位不嫌棄,我只能以本門典籍照本宣科了。」

  王衍又搖了搖手中白鹿麈尾說:「無妨,盡可道來。」

  劉秋正了正身,便道:「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

  王衍聽罷,笑道:「這句本出自老子的《道德經》,漢董仲舒以來,眾說皆廢,獨尊儒家。疏不知孔子以老子為師,老子才是眾學之本。自前朝王肅以來才開始正本清源。老子曰:『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萬物之始,大道至簡,衍化至繁』。此方為治世、處世之本,之前的儒學多罔矣。所以莊子雲『道生於安靜,德生於卑退』,這世事萬物本就生於虛無。」

  劉秋這時方才從王衍那裡回過神來,看了看身邊的王敦,幾乎是和自己一樣正目不轉睛,為他族兄所傾倒。只見這王衍接著說道:「所以莊子才說『無用之用,方為大用。』」隨後,看了看盯著自己看的王敦,「阿黑,你入塾多年,四書五經也已誦讀多年,可有什麼見解。」

  王敦並沒想到會叫到自己,憋了一會才說:「敦讀書不如兄長多,見識亦不及,只是還記得《論語》有言『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唯有多讀聖賢,努力用功罷了。」

  王衍欣然點頭道:「孔子本以老子為師,所以才有『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老子言『大直若曲,大巧若拙』,故『道常為而無不為』,老子之言雖長久不被奉為經典,但實為眾家之本,阿黑你尚年青,多讀四書五經是好的,但不可不明其道,不可不溯其源。」這一番話說得王敦連連點頭,王衍又看看王敦旁邊的劉秋說:「洛陽到鄱陽有山水之阻,我等難見仙顏,聽聞公子侍奉天師已有十年,不知天師近況如何?」

  劉秋忙答道:「師父自移居龍虎山後,每日多養煉內外二丹,採藥練劍,其餘便是偶爾外出雲遊了。至於身體,倒是一向康健得很。」

  王衍輕嘆了口氣,「當年天師居鄴城,我等尚有機會拜見,如今尊師遠遊仙山,不知此生是否還有機會得見尊容呢。幸好魏夫人尚在,如今但有所求,尚可託付於人,只是近來聽聞她亦有南下之志,若如此將來倒不知應向何人求道呢。」

  劉秋答道:「先生不必過憂,師姑現下只是有所打算,南下修鍊之地尚未定下,時日還早。師父隱於仙山,也是因此地得天地正氣,好教有朝一日能夠煉出金丹。」說罷,將之前魏夫人所贈二盒丸子呈予王衍,「我師姑本不煉丹,只是平素制些丸子以煉內丹,這紅白二盒丸子還請諸公笑納。」

  王衍命人收下禮物,說道:「雖然劉公子不在山上侍奉天師,不過日後若魏夫人南下,有你在,我等終歸還有個寄託,河內山陽與洛陽尚還算近便,我等求仙問道反倒更容易了。」

  劉秋忙起身道:「先生折煞在下,我不過是師傅門下一個洒掃的小徒,怎可與諸公比肩。」

  王衍笑道:「公子莫要客氣,有你在我們多少還能攀上仙師這點關係。」隨後又看看王敦,「另外,年前聖上曾讓尚書台在我王家和你劉家各選一名子弟徵調北疆。我家族人雖多,不過我等成年之人都已為官,澄兒和導兒年紀尚幼,年紀適合出征的只有處仲。至於劉家,據我所知,恐怕只有公子一人可征。到時還望阿黑和公子同心協力,在軍前做出點成績來。」

  劉秋看著上首的王衍和身旁的王敦,不禁驚嘆王衍居然也對一向默默無聞的山陽劉家如此了解,同時也暗中佩服王衍這麼快就已對朝廷還沒發布的任用有了大體靠譜的判斷,不過還是作揖道:「不論朝中從我家徵調誰北去,想來都會與王家公子攜手戮力,若真被先生言中,我定當與處仲同甘共苦。」

  王衍點了點頭,借故更衣而去。沒有了主角,眾人便各自散去。劉秋正待走出府門,卻被人拉住,「劉公子留步」,劉秋抬眼一看,原來是王敦。只見他說道:「今日兄長在法事後服食過五石散,適才藥力發作,若有所怠慢公子請莫見怪。」

  劉秋忙抱拳道,「這本不是什麼要緊事,處仲不必放在心上。今天能見到士族領袖夷甫先生才真是三生有幸,總算我從河內渡河而來沒有白跑。」

  王敦一聽臉上放鬆了不少,「公子不介意便好,日後有空多到府上走動才好。他日若有幸能同去北疆,願與公子共赴沙場。」

  劉秋亦回道:「處仲客氣,能與王家才俊同被徵調才是我的榮幸。」

  二人又客套了幾句,劉秋才乘上牛車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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