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吳郡新友
洛陽皇宮,春日。
這日武帝正在偏殿面見御史中丞馮紞,忽然一小太監捧著一份奏簡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奏道:「啟奏陛下,大事不好,齊王他,齊王他,齊王他。」
武帝在上首呵斥道:「何事如此慌張,齊王到底怎麼了,好好說!」
那太監緩了兩口氣才又說道:「稟陛下,齊王,齊王薨了。」
「什麼!齊王薨了?」皇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太監又道:「回陛下,確是薨了。」
武帝聽罷瞬間哭泣起來,而且越哭越是傷心,過了好一會馮紞從旁悠悠地說道:「此實為天大喜事,陛下為何卻要哭泣呢?」
武帝聞言怒道:「卿這是何言!齊王是我親弟,其德行不亞於周公,這樣的人才死了豈不可惜。」
馮紞又拜道:「齊王名過其實但天下歸心,今他已死,這是社稷之福也是太子之福,陛下不必這樣傷心。」
此言一出,皇帝的哭聲立時止住,便問報事的太監道:「齊王家人有沒有說他是因何而死?」
那太監便回道:「稟陛下,齊王是氣鬱於內吐血而亡,齊王次子司馬冏上奏說是早先就曾吐血,但御醫一直堅持說齊王沒病,這才誤了病情。」
武帝揚了揚手讓那太監退下,馮紞又說道:「聖上,齊王早已過繼景帝一脈,並非您親皇弟,之前朝中有些大臣受齊王蠱惑,甚至說出兄終弟及讓齊王承繼大統這樣不尊法統的混賬話來。去年雖已外調張華,又曾下獄幾人,不過今次齊王病死才算斬草除根,讓他們再沒有捲土重來的可能。臣為陛下賀,為太子賀。」
武帝從身旁宮女手中接過手帕擦乾眼淚,眼看著臉上的悲戚之色也隨著一掃而空,「卿剛才既提到太子,朕這裡有件棘手的事情想讓你看看如何處理。」
馮紞忙回道:「臣請陛下示下。」
武帝於是說道:「前些日子侍中王戎來奏,說是在揚州吳地屢次查出王愷私販吳宮御制器具,而且隱匿原來吳國所藏珍寶不報,還劫掠南地人口、私販女奴。王戎以此詢問過王愷,豈料這混賬前次說那些珍寶都貢獻到寡人這裡,這次又說女奴是送給太子的婢女,此事愛卿看該如何是好啊?」
馮紞略思片刻就奏道:「稟陛下,此事國舅那邊並不難辦,最壞也是查實后將財物退回國庫,那些婢女只要遣散回家便是,只是此事牽涉太子名譽,若因此動搖太子清譽怕是會禍及國本。」
皇帝微微頷首,「愛卿所言甚合朕意,只是此事若由朕直接下旨,只恐群臣非議朕袒護國舅和太子。」
馮紞輕輕一笑,「回陛下,此事並不難辦,只須讓太子出面查明即可,既可以還太子清譽,又可掃清之前眾人對其能力的非議以正視聽。」
武帝皺眉道:「這事如何行得,太子的處事能力你又不是不知。」
馮紞又奏道:「陛下,無妨,東宮府中太子屬官能人眾多,只要從其中選出一二幹練者代太子來辦理此事即可視為太子所做。」
武帝欣然道:「那你看這東宮屬官中可有人選可以推薦?」
馮紞回道:「稟陛下,東宮舍人諸葛京乃故蜀漢諸葛孔明之孫,其人明敏清正,之前在郿縣任縣令十餘年聲譽頗佳。他年紀尚還算輕,在京中並不與任何人有瓜葛,能力也還足夠,我們只須讓他南下調查後向太子彙報,而後再由太子決斷定可無虞。」
皇帝「嗯」了一聲,然後揮手讓馮紞退下。隨即叫來何監,「叫尚書台擬旨,讓東宮舍人諸葛京代太子南下,一併調查故吳宮器具等珍寶丟失和販賣女奴一事,查好后報與太子。另外,將先前給齊王診治的御醫斬首。」
何監這邊又問道:「不知陛下還有何事吩咐老奴?」
武帝見手頭諸事已畢,於是眯起眼睛,懶洋洋地問道:「之前吳宮北來的宮妓現有多少?」
何監回道:「稟陛下,連帶前幾次國舅王愷送來的,共有五千餘人,老奴都已造冊登記。再算上先前魏蜀舊時的宮人,現下已有過萬之數。」
皇帝滿意地看著何監,「很好,之前讓你準備的牛車可曾準備好了?」
何監忙回道:「回聖上,牛車已經備下。不過老奴覺著牛既大又臟,於內宮行走總覺不便,就又另備了羊車,陛下一人在後宮乘之,輕巧靈便是再沒有的了。」
武帝於是欣然道:「那就依卿所言,用羊車吧。」
徐州,江都,夏。
諸葛京接到旨意后便去詢問王戎,隨後按著指點才去找到王愷。這國舅早有準備,只帶上幾個家人便隨他南下,準備在官衙與人對質。
石崇聽得消息暗中叫好,雖沒見陶侃或是王敦同來,但也總覺得是王戎在京中從旁斡旋,於是帶著劉秋先到別館拜見這位諸葛大人。只見他年紀四十歲的模樣,身材略瘦,面色微黃,一身官衣打理得纖塵不染,雖是大紅顏色,但仍透露出少許仙風道骨的氣質。見到石崇,諸葛京忙先拜道:「下官諸葛京拜見石大人。」
石崇不待諸葛京這禮施下去,連忙過去將他扶起,「大人是太子欽差,和下官不必如此見外。」
落座之後,諸葛京於是說道:「下官剛到此地,凡事都還不了解,還請大人多多指教一二。」
石崇又客氣道:「指教倒是不敢當,不過滅吳之後,我與王侍中在此安定吳地,在這水路上查了不少私販財貨人口的勾當,不只有原來吳宮的寶物和制式的器具,甚至還有從南方劫掠的女子和一些暫時關押在吳宮的宮妓也都被我們查到。而這幕後主使除了一些地方上的劫匪,更多則是指向國舅王愷,故此下官才不得不向朝廷上報。」
諸葛京初來南方,沒想到這裡的事態已如此嚴峻,不由臉上立刻現出微怒之色,憤然道:「我在京中雖已向王侍中詢問過,但尚未知此事竟惡劣到如此地步,虧得國舅還面無愧色與我一路同來,若真如大人所言,那當真是國法不容。」
石崇聽說王愷竟也跟著來了,不由暗中驚詫,「敢問大人,這次難道不是王侍中向聖上請的旨意?」
諸葛京答道:「下官只是知道這旨意是聖上直接下到東宮,由我代替太子調查此案,而後再回京述職由太子做出裁斷。」
可是石崇卻仍放不下心,「那王侍中可曾向閣下指點過此案?」
諸葛京見他句句都離不開王戎,不覺有些奇怪,「侍中做事秉公無私,並未向下官說起案情。」
石崇本以為太子舍人南下辦案一事是王戎在後一力操持,如今從才發覺遠非自己所想的那般,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心中也沒了主張,連說起話來都不是那麼流利,「依大人之見,此案當如何審理才好?」
看著石崇這邊陰晴不斷變化,諸葛京雖不明所以,但也不得不暗自提防,「下官初到此地還不熟悉案情,不如先帶上國舅一起初審,看他如何表現。」
石崇臉上難掩失望之色,不過還是說道:「大人,除了那百餘名被販賣的女子已被下官安排送到武昌,就近幫她們尋找親人,其他相關人等都已在此,明日我們就可升堂審理。」
第二天一早,石崇、劉秋和王愷等人陪著,諸葛京在衙中升堂辦案。除了船東、王老闆和在武昌抓到的幾個人販子外,王愷連同上次押船的兩個夥計也一併帶來,以顯示自己對調查相當配合。堂上的審理並沒費多大力氣,船東和人販子都承認自己所做之事,王老闆只是幫忙典當過銅錢,大家也幾乎都指認王愷是背後主使。案情似乎出奇的順利,正當在場的人都以為案子很快就要結束時,一直沉默的王愷突然說話了,「兩位大人,剛才幾個人的證供我都聽到了,不過我還有兩句話要說。」說著清了清嗓子繼續道,「那些所謂不和規矩的貨物都是我代陛下北運洛陽並已上交國庫,這些在宮中都有紀錄在案。不過如果是我手下押船的夥計私自做了什麼手腳,那隻能怪本國舅對下人管教不嚴。」
這話自然引來那兩個夥計的一陣叫罵,諸葛京拍了下驚堂木才又讓眾人安靜下來。王愷沒好氣地斜了一眼又繼續道:「至於那些女子,只不過是我委託那些人各處收羅然後再運到洛陽,這些女子都是被父母親人甚至自己變賣為奴,也都有賣身的契據。」說完將一直放在腳下的木箱拿到几上,從中取出一摞字據在眾人面前揚了揚,「石大人在江都搜到的那些女子的賣身契據都在這裡,各位大人盡可拿去查驗,如有出入本國舅甘願受罰,不過石大人也別忘了把先前自作主張運去武昌的人給送回來。至於其他女子,總不至於藏在別人家裡的也要牽連到我吧。」
所有人都想不到王愷竟做了如此充分的準備,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幾乎所有的罪責都或明或暗地推給那兩個押船的夥計和人販子,甚至還用賣身契將了石崇一軍。石崇被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完全說不出話來,劉秋等人也一時無計可施,畢竟堂中幾人還沒人敢到皇宮中去核對賬目,大堂上只剩幾個被拿來頂罪的人在下面叫罵。案子此刻已沒了再審下去的必要,諸葛京只好讓差人把他們關押回牢房。正當眾人以為今天的審理眼看就要結束時,不料王愷又從箱中取出一摞字據對諸葛京道:「大人,這裡是剛才那份字據謄寫的副本,在此送與大人以供調查,諸位大人如需核對可以隨時找我家裡的下人查驗。」說完將那疊字據交給堂上的小吏轉給諸葛京。
諸葛欽差知道此時已無法再審,只好退堂。
回去后石崇消沉了兩日,最後還是不得不打起精神和諸葛京商量,兩人都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只好先派人到武昌按名單運回那些字據上的女子,其他的盡量遣返。
一個多月後趙韋帶著幾艘船回來江都,石崇就問那些女子都安置得如何。趙都護這次不知為何聲音較平日要小得多,只說有些遠道販來的女子實在無法遣返,眼下還剩下十多人沒有去處,於是就一同帶回。說到此處聲音驟然又降低許多,石崇不知又出何事,便問道:「還有何事,都護儘管直言。」
趙韋只顧壓低著頭,根本不敢直視石崇,磨蹭了好一陣才不得不向外面叫了聲:「大人問話,還不進來。」
門外隨即轉出一個反綁雙手中年的漢子,踉踉蹌蹌地走進來跪在面前。石崇定睛一看原來是趙韋身邊一名叫李平的小官,四十歲了還只是個小校,不由問道:「都護這是為何?」
趙韋低聲道:「大人恕罪,都是小人平日管教無方,手下竟做出這樣的事情。」
石崇看得有些著急,不由得吼道:「吞吞吐吐什麼,有什麼事你痛快點說。」
那都護被這樣一催才說道:「李平膽大包天,和一名女子私會不說,又搞大了她的肚子。而那女子,那女子竟還是王愷名單上的人。」
石崇的頭嗡的一聲響,幾乎讓自己暈厥過去。本想借著朝廷調查揪出王愷這個私販寶物和人口的幕後主使,不想全都被他甩鍋成功,現在自己部下居然又捅出簍子送給王愷一個把柄。趙韋這邊踹了李平一腳,「還不給大人磕頭謝罪。」
李平也不多說,只是不住地叩頭,可是還沒幾下,綁著的雙手就讓他倒在地上起身不得。石崇覺得晦氣,讓趙韋把他拉起來跪在一旁,「那女子何在,快幫我請來。」
趙都護忙向門外小卒使個眼色,不多時幾各水兵就帶著一個女子進來。石崇抬眼一看,這人雖穿的有些破爛,但頭髮理得還算整齊,小腹微微隆起顯然已懷孕數月。那女子微微下拜行過一禮,石崇見她模樣倒還周正,不過顯然不是中原之人,於是問道:「敢問姑娘如何稱呼,是哪裡人士?」
那女子緩緩答道:「稟大人,小女生在極南之地交州,並無姓名,父母只管妾叫阿花。」
石崇沒想到她竟是從這麼遠的地方被販賣過來,「那你又是如何來到這幾千里遠的異鄉?」
阿花便道:「小女家貧,和妹妹自小被父母賣出來學些技藝和詩文,指著將來賣到大戶人家得個好價錢。」
石崇聽到她還有個妹妹,於是問道:「不知令妹是否和你一樣也在營中?」
阿花又答:「正是。」
石崇於是讓人把她妹妹帶進來。那姑娘也穿得破爛,一副怯生生的樣子,進來后只低著頭躲在姐姐身後,雖然年紀還小,但依稀已可看出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阿花用手按著妹妹行了個禮,「這是小妹阿綠,尚未及笄,擅長吹笛,不知大人願聞否?」
石崇微笑道:「可是我府中並沒有笛子,否則我願聽她演奏一曲。」
阿花說聲「無妨」,於是用手輕輕扯了扯妹妹衣袖,阿綠於是從袖中取出一管短笛在眾人面前吹將起來。阿綠一拿起笛子,似乎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完全不是剛才那個羞怯的小姑娘,且笛音清麗,婉轉流暢,完全不像一個新手。一曲吹罷,石崇不由得撫掌贊道:「這笛子吹得嫻熟,怕是權貴家的樂師也不過如此吧。」
這話說完,只見阿花忽然拉著妹妹一同跪下,扶著阿綠的雙臂說道:「大人可覺得我這妹妹可生得還好,若大人覺得還可入眼,小女跪求大人收在身旁,為奴為婢都可,免得像那些苦命的女子被遣返家鄉。我們本就家貧,如再行幾千里路返回,怕是這條性命也在路上丟了。」
石崇沒想到會有這局面,多少也明白些她懷上孩子更多可能還是要為妹妹求一個出路,忙示意讓趙韋把她們拉起來,「姑娘大概有所不知,你們都已被王愷大人買下,他那邊賣身的契據齊全,下官不便干預。而且王公貴為國舅,幾乎可用富可敵國形容,你們去到他家定會比跟著我在這裡要好上百倍。」
沒想到阿花卻又拜道:「大人莫要欺瞞小女,之前我已聽過這兩位軍爺說過王家常會隨意處置府中婢女,甚至變賣為妓也有可能。小女知道賣身契在他手上,不求大人替我贖身,只願若有機會救救我這年幼的妹妹,小女子就算是死也知足,若得所願必在九泉之下報答大人。」
沒想到阿花僅十幾歲的模樣為救妹妹竟如此決絕,不由得讓石崇暗嘆生在貧民之家果然連替至親尋條出路都要拼上身子甚至性命,但也只好說道:「姑娘既然這樣說了,下官自然會儘力幫忙,不過你們已是王愷的人,我總還要看他的意思才能再做打算。你且和阿綠回去,容我再想辦法。」
阿花聽罷,向石崇叩首道:「民女與大人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大人有此心意小女已感激不盡。」
石崇見手下闖出禍來,始終想不出辦法,最後還是找來諸葛京商量。東宮舍人聽了也是一驚,知道這女人懷有身孕終究還是難向王愷交代,最後實在都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只好差人去王愷處如實相告,又問阿花和阿綠是否可以轉售給他。
沒用多久,派去王愷處的人回來稟報,這國舅讓石崇把屬於他的女子全部運上船,避免再生意外。至於這對姐妹,他只賣阿花,而且就按買她時的原價只收十斛珍珠。石崇心裡咯噔一下,他雖也算得一方大員,但十斛珍珠仍是天文數字,不過若付不出贖金,待到王愷回到洛陽,憑藉他的勢力還不夠自己受的。
正胡思亂想時,手下人來報,當鋪的王老闆來了。這段時間由於涉及到王愷的案子,王老闆一直被留在江都不得離開。想不到此次來見石崇,身邊居然還帶著個當鋪的女夥計。這讓石崇不由朝王老闆身邊多看兩眼,心想這個胖子還真是艷福無邊,上次就和那個袁氏不清不楚,這回又換了個店裡的夥計,於是便打趣道:「王老闆身邊的夥計換得還真是勤快。」
那胖子只是憨笑兩聲,「大人一身正氣怎要和我等小民逗趣,今日前來拜見大人,草民是前來解您燃眉之急的。在下偶然聽說大人想要買王國舅手上的婢女,不知此事當真否?」
石崇沒想到這事情傳得是真快,「真沒想到王老闆的消息如此靈通,不過是手下不檢點惹出的麻煩。」
胖子又道:「我看大人眉宇間有些愁容,不知國舅為區區一個婢女開出什麼天價?」
石崇嘆了口氣,「手下的小校搞大了人家的肚子,那女子又哭求我幫著贖下妹妹,可是王愷只答應賣姐姐,還開出十斛珍珠的價來。」
王老闆聽了,抱拳道:「大人清廉,國舅如此就有些巧取豪奪的意味了,不過大人若不嫌棄,小人願助您一臂之力。」
石崇當然知道遍地當鋪的王老闆有這個實力,不過讓別人出錢幫忙還是有些猶豫。王老闆縱橫商場多年當然猜出幾分原因,於是說道:「大人可能多少也看出些我與國舅有些生意上的往來,他常在我這周轉資金,有時我也會讓幾分利給他,甚至有些損失也並不與他計較。若是由小人出面,他只會象徵性的收取些費用,必不會有十斛珍珠那麼多。另外我也會努力看看能否把姐妹倆一同買下,以償大人心愿。」
石崇明知這商人在收買人心,也不得不作揖謝道:「若王公真能替我幫手下贖出人來,那真是天大的恩情。」
一聽石崇如此稱呼,王老闆有些受寵若驚,「大人若如此,草民還不知道要如何再說下去呢。」
石崇「哦」了一聲,「不知先生還有何賜教?」
胖子便又說道:「這次我還聽說大人從武昌帶回十幾名無處安置得女子,總放在營中既不方便又費軍糧,她們都是些無依無靠之人。大人若信得過小民,可交我收養安置,若是看中哪個,大人也只管說,待小人養得容色艷麗些就送到府上。」
石崇皺了皺眉,「先前我曾托武昌當地的官員幫忙安置,除了返回原家的,不過都是安排著嫁人,不知先生這裡可有什麼好去處給這裡的十幾名女子?」
王老闆扯過身旁那女夥計的手臂,輕輕地拍了拍,「這些年天災戰亂不斷,吳地也有許多流離無家的女子,小人便收留些放在宅院和下面的各間鋪子,雖然將來出路不過是嫁人或是為人奴婢,但總好過流落在外為每日兩餐發愁。」
石崇不由抿嘴笑道:「看來之前是我錯怪了。」
那胖子又說道:「大人也不算錯怪,這些女夥計確實有些寧可留在我的鋪子里也不想再出去嫁人。哎呦,您看我高興起來就扯出去那麼遠,讓大人笑話了。」
石崇見他仍如此恭敬,不由多幾分好感,「此事便託付閣下,若能救出姐妹二人,也算了去我些心愿。」
晚上,王老闆讓人捎話過來,王愷已答應將姐姐送回,不過妹妹卻出多少錢都不賣,而且約定明天一早碼頭上交還姐姐。石崇知道他那些女子都已裝船,想來明日放人後便會啟程北去,雖然眼下還救不得妹妹,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天,石崇帶著劉秋和趙韋、李平都早早來到碼頭等著,連王老闆和那個女夥計也都一併趕來等這王愷放人。然而奇怪的是王愷的船凌晨就已離岸,只在水邊泊著,早上見大家出來竟連碇都起了,但船上卻是沒有一點動靜,連個人影都看不見。眼看著日上三桿大家曬得濕透衣衫,那王愷才叫人綁著姐妹二人出來,對岸上喊道:「石崇!昨天我本想看著王老闆的臉面賣你個人情,可是這幾年你和王侍中何曾賣過我人情。不過我既收了王老闆十斛珍珠也不會平白誆騙於你,姐妹兩個我仍交給你一個,這次我把妹妹交給你,留著帶仔的姐姐,日後生下來,也是你手下的孽種,讓你好有個顧忌。」說完,大笑一聲,讓人用刀抵著姐姐,自己一腳把妹妹踹到水裡,又罵道:「這小賤人我就半賣半送,留著讓你有個念想,哈哈哈哈。」
石崇氣得說不出話來,手下的趙韋忙讓兵士去救水裡的阿綠。眼看著妹妹上岸,姐姐忽然對岸上喊道:「石大人!石大人!可還記得民女求您的事情嗎?請您能夠善待妹妹!」
石崇見她刀架在脖子上仍顧念姐妹情深,也有些動容,就到岸邊疾聲道:「你放心,我定會照顧好她,待日後我必定會想辦法救你出來,」而後又沖王愷喝道,「王愷,你堂堂國舅,拿一個有孕在身的女子做什麼文章!何必刀兵加身。」
王愷這邊又嗆聲道:「石崇,這才幾天功夫,一個小賤人就讓你神魂顛倒啦,平日里裝出的清高都哪去了。」
還未等石崇答話,阿花忽然用更尖厲的聲音沖岸上喊道:「石大人!石大人!看到妹妹平安,我這作姐姐的就已經知足啦!我定不會拖累您,我在會九泉之下祝您泰達安康。」
說完,脖子突然往旁邊的刀尖上猛力抵去,血當時就濺在旁邊家丁的臉上,然後乘那人愣神的功夫掙脫出來,撲通一聲躍入水中。阿綠在岸上頓時嚎啕大哭,喊叫著向岸邊衝去,劉秋等人忙死死拖住才沒讓她跳下去。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姐姐即使撈上來也沒救了,但趙韋和李平還是招呼一幫人下水撈人。
船上的王愷還不忘在奚落兩句:「石大人,這樣倒遂了你的心愿,花一份錢姐妹兩個一併收下,我就大人大量不和你計較,我們後會有期。」
說完轉身進艙,喊著船工撐船北去。這邊岸上一幫人也手忙腳亂地把姐姐搶上岸來,可人卻早就沒了氣息,人群中妹妹在姐姐頭邊不住地啜泣,李平也跪在一旁抹著眼淚。幾人哭過一場,也只好把她埋了,石崇遵照姐姐的遺言把妹妹留在身邊,但人卻萎靡許多,整個夏天都懨懨的沒什麼精神。
眼看秋風將起,王老闆想要趕回吳郡,看著石崇為之前的事還受著打擊,為免那些無處可去的女子在這裡礙眼也就一併帶走。同時又勸石崇說吳郡士族仰慕他已久,若此次以散心的名義同去,這些大族自會殷勤招待。可是諸葛京之前把這邊調查的案卷整理后離去已經月余,石崇一想到王愷會從旁干預就總覺著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哪裡還有心情南去消遣。但先前王老闆已幫過好大的忙自己又不好直接拒絕,就讓劉秋代自己陪著南去,應酬下那些士族大戶。
劉秋第三次南來吳縣,船沒有進城,而是順著運河繞到城東南之外的金涇湖邊。下了船來,一處宅院在岸邊顯現出來,其中遍植綠竹,翠色慾滴,顯露出主人的君子之氣。小僮見是王老闆來了忙引入府中,另一邊又跑到裡面通報。不到片刻,一個中年男子在家僮引領下來到廳內,只見這人年紀大約三十開外,一襲褚黃的袍子,寬衣大袖,雖人到中年但顯然保養得很好,皮膚光潔白皙,頭頂一塊藍色綸巾束首,頜下三縷短須,一看便是儒雅之士。看見王老闆,遠遠抱拳道:「肥庄帶著貴客和一眾美女膽氣倒壯了起來,連招呼都不打就往人家宅邸里直闖。」
劉秋不想王老闆還有這樣一個雅號,卻見他回道:「這次雖沒能邀請石大人一同前來,但劉公子也足以使您宅上蓬蓽生輝。」王老闆說著又引著那人給劉秋介紹,「劉公子,這位是吳郡名士顧彥先,顧家也算得吳郡第一大族。這位是山陽公劉瑾的公子劉秋,說起來您可能不知,後來還是陶侃與我講過,他竟是張天師的下山的高徒,我們可要多多請教呢。」
顧榮看了看這位青年,訝然道:「你說的天師可是多年前南渡龍虎山修道的張天師嗎?」
那胖子答道:「正是。」
顧榮忙施禮道:「請公子恕在下眼拙,不想有如此稀客來訪。」
劉秋連忙還禮,過了一會才想起這顧榮就是當年父親曾提及過的江左顧家大族,於是說道:「在下眼拙,居然未曾識得當年身為『五俊』之一的顧公,今日相見真乃三生有幸。」
幾人分別落座,顧榮讓僕人端上茗粥,「這南方的茶飲不知道是不是喝得慣,公子可以嘗嘗看。」
劉秋初到江左,就小心地喝了一口,只覺這茶粥多少有些苦澀,但過一會又覺得爽快許多。肥庄見他這麼快便適應,就說道:「北人多不擅飲茶,都寧可去喝井水或者米酒,想不到公子竟和我們南人一般適應。」
劉秋放下茶碗,對王老闆拱手一笑,「在下年幼時曾隨師父在豫章、鄱陽等地採茶烹煮多年,今日飲得此茶只覺格外甘甜,不知是何處好水。」
顧榮見劉秋初次見面就如此好說話,臉上也即和緩許多,「總以為公子初來江南不解風情,想不到您早已熟門熟路了。這水取自百裡外的歷山石泉,故而有些不同。」
肥庄又接著說道:「歷山的泉水多用來做佳釀,顧公難得用來烹茶,想來是要茶不醉而自醉了。」
顧榮舉起盞道:「說到飲酒,我便想起劉伶,『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劉伶之言雖是狂放,但於我等不仕之人最是恰當。」
劉秋見他似有所指,也舉起茶道:「竹林七賢因朝政動蕩,避世山林,而這當中數劉伶最是嗜酒如命。顧公清省,怎可以此自比。」
顧榮端著茶盞走到劉秋面前,慨然道:「公子莫要笑我,我怎有竹林七賢的曠達不羈,孔子云『學而優則仕』,我們不過是吳國故臣,空有一腔熱血而不被當今朝廷重用,只能在此鄉野隱居避世罷了。」
劉秋知他落魄心有不甘,就以茶敬道:「顧公之才名震東南,想來必不會長久埋沒。」
顧榮嘆道:「這江左大族有幾個世家子弟甘願天天躲在家中呢,不過是當今時局如此,朝中只用北臣罷了。」
實在無法勸解,劉秋只好說:「這次晚生也是沾了石大人的光才能在此得見先生這樣的大儒,只是此次前來本要將那十幾名女子安頓貴府,但不知顧公要為她們尋得什麼去處呢?」
顧榮可能也意識到自己剛才有些過,轉身回到席上,淡淡說道:「我這宅邸總還有十幾畝地的範圍,其他地方還有別墅,安排下十幾個人並不在話下,無非是些吃穿的開銷。」
而後溫和地看看劉秋道,「這幾年天下已是晉家的了,但朝廷總抱持南北之見,少用我們吳人,現在北人又常南下掠奪貨物人口。只有石大人和公子是這其中少有的異類,讓我們銘感於心。前次王老闆已和我說過石大人心志抑鬱,就想著讓他來我這邊小住幾日。不過公子既肯賞光來此,在我這就多住些日子,臨行前我已讓王老闆和石大人打過招呼,他那裡現下無事,公子待過了年再回去便是。」
沒想到自己平常之舉竟被這些江南士族感恩戴德,想來平時沒少受朝廷的氣,更沒想到的是這一來竟被石崇放了數月的假,劉秋正欲再問上幾句,一旁的王老闆又打斷他道:「公子不必再多言,我已和顧公商量過,難得您這幾次幫忙周全,省了我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最後沒讓我們受到牽連已是極為難得。公子暫且住下,這宅邸寬大不說,門口還有湖,縣城離得也不遠。公子若是想要找姑娘解悶,知會一聲便是。」
劉秋知道再無法拒絕,只有領受這好意在顧家長住下來。
顧家本為一方望族,又建在城郊,故而宅邸非常之大。宅中多用樹木、亭榭、奇石,但日復一日地居於其中,總難免乏味。還好門口就是大湖,這幾日劉秋覺得煩悶便外出遊玩,岸邊找了艘小舟,就自顧自地向湖中劃去。
此時已是初冬,湖中只剩下些殘敗的蓮葉,倒是一片枯黃的蘆葦隨風飄蕩,很有一番情致。劉秋沒有多想,只緩緩向葦盪劃去。一進葦叢就難再分清方向,但小舟只管在裡面亂逛,偶爾還會驚起一隻野鴨。就這樣漫無目的地不知道劃了多久,直到蘆葦叢在身後散去,眼前卻出現一座小島。劉秋好奇心大起,儘力向前劃去,眼看岸邊近在咫尺,船卻忽地怎麼也划不動了,只管在水中盪著。正詫異間,船頭猛地搖了一下,居然從水中翻上來一人橫躺在船頭。
這小船也就僅能容納二人,劇烈晃動之下,劉秋差點連自己都盪入水中,情急之下連忙後仰,用手扶住船幫才算穩住自己。過了好一會兒小船平穩下來,劉秋喘著粗氣仔細打量起這不速之客。那人好像看不見他一樣,用手肘撐著船頭,待了一會不知從哪裡摸出幾株草來,拔去草葉只剩下膨大而扁圓的根莖,一邊瞅著劉秋一邊就半躺在那裡吃了起來,邊吃還邊把外面黑褐色的皮咬下來噗噗地吐到水裡。劉秋這才發現船頭的居然是個只有十一二歲的孩子,初冬的天氣水已經足夠涼,他暗暗驚訝這孩子居然能潛在冰涼的水中不被自己發現,要不是跳上船來無論如何也難被發現。
四周不時有冷風吹來,孩子濕漉漉的身上多少有點打顫,眼看他吃完手裡的東西,沖著劉秋說:「哎,看夠沒有,還不趕緊靠岸,想凍死我么。」
劉秋心想這是哪裡冒出來的野孩子,招呼也不打就跑到別人的船上,不過也總不能眼看著他凍死,只能拿起槳划著靠岸。船還沒抵著岸邊,小孩一躍而上,鑽進草叢就不見蹤影。劉秋於是只能把船系在水邊的石頭上,也跟著上島。這島不大,遠遠的能望見另一端,看上去並沒什麼人住。岸邊都是些蘆葦、菖蒲之類的水草,島中則是些青綠樹木。
正在傻傻地打量著小島,那個孩子卻又從草叢裡鑽出來,身上不知從哪裡換了一身乾衣服,剛換下來的濕衣褲拎在手裡,隨手揀了些干樹枝,又抓了把乾草,架起衣服就升起火來。看了看一旁的劉秋便道:「別傻站著,你不冷啊。」
劉秋心想這孩子看著不大,脾氣倒還不小,不過湖面上劃了小半天的船,被風吹得也確實有些冷,就來到小孩對面,坐到火堆旁伸出手烤起火來。小孩又從草叢中摸出一個魚蔞,蓋子上放著一小把他剛才吃過的那種不知名的草,隨手扔了幾顆給劉秋,又從蔞里撿出兩條魚來,用樹枝穿上烤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看劉秋拿在手裡沒動,就說道:「地栗很甜的,你嘗嘗看。」說完,把魚架在火上,走過來幫劉秋拔去了草葉,又遞給他道:「你北方來的吧,你們北方人也管它叫馬蹄,甜得很。」
劉秋學著他之前的樣子咬去外皮,裡面的白色的肉質果然甜脆,終於想起開口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麼知道我是北方來的?」
小孩又拿起魚烤起來,「我不光知道你是北方來的,還知道你是大戶人家的公子。」
劉秋好奇地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孩子說道:「我們這的人都生在水邊,即使是縣城的人也吃過這水裡的地栗,只有北方來的人不認識這東西。湖邊人家常在湖面上謀生,有的還要到更遠的河浜里行船,臉上都被風吹得黑黢黢的,只有你這大家的公子才會保養得這麼白嫩。」
劉秋又打量了孩子一眼,只見他臉上有些污泥,剛大量活動后膚色雖有泛紅,陽光之下確實還能照出一點黑色。只好笑著說:「在下的確來自北方,家中雖不算什麼大戶,但不識五穀卻讓閣下笑話了。」
說話間小孩兒手中的魚已經熟了,從身上掏出一小撮鹽面撒在上面,又轉身拔了幾片紫紅的草包在上面遞給劉秋。此時已經正午,劉秋劃了小半天的船又被這孩子拖上小島,也實屬有些餓了,就接過魚說了聲「謝謝」。
小孩兒拿起另一條烤好的魚說道:「聽你說起來也是讀書人家,怎麼連別人姓名都不問就直接吃上了?」
劉秋心想,我剛才問你也沒告訴我啊,再說你跑到我船上也沒問我是誰啊。不過畢竟吃人家手短,對方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也沒辦法計較,只好放下魚道:「請問閣下如何稱呼。」
這孩子歪著頭想了想說:「不如你就叫我雲兒吧,嗯,就是天上飄的雲。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劉秋暗想,讓我問名字就給了我個小名,這孩子真是招惹不起,只好答道:「在下劉秋,河內山陽人氏。」
雲兒嘴裡嚼著魚肉說道:「行了,我們這就算認識了,以後你可以來島上找我玩,我雖不是每天在島上,不過多半也在的。」
不在還要讓劉秋來玩,而且這麼個長滿枯草冷颼颼的荒島有什麼可玩的?不過劉秋已經開始有點習慣雲兒不著調的性格,就答應下來:「好啊,反正我平時閑著也沒事,空下來時就來這找你。」
坐了一會,吃完魚,太陽已經開始西斜,劉秋在湖上待了半天本就感覺有點冷,怕下午日頭西去後會更加冷些,就辭了雲兒駕上小舟划回顧府。
府中雖然供應無虞,但過了幾日又覺得無聊,劉秋於是又想起島上那個野孩子。想到冰涼的湖水和湖面的冷風,劉秋到後院廚房要了一壺米酒,背了酒壺出得顧府就划著小船奔小島而來。
這次當然沒再看見雲兒從水裡跳出來,劉秋就沿島劃了一圈。小島的形狀像一隻半環形的鉤子,開口朝向西南,東西和南北長都不超過八百步。劉秋棄舟登岸,撥開岸邊的蘆葦叢往深入走去,幾十步后爬上一個小坡,眼前出現密布的樹木,林蔭間一條小路蜿蜒向前,順著小路向前不遠,樹下赫然出現一間茅草小屋。劉秋心想,這大概就是雲兒的住處了。在門口喊了兩聲,裡面沒人,於是就推開木門進去。借著門口射進的日光隱隱可見裡面茅草床鋪、泥土爐灶、粗布衣物、陶土器具都一應俱全,除了有些簡陋破舊,生活倒是足夠,也不知道雲兒如此小的年紀哪裡搞到這些東西。
轉身來到屋后,正想著周圍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發現,只覺得腳下踩到軟軟的東西,低頭一看嚇了一跳,原來是條四五尺長的大蛇,全身青灰足有胳膊粗細。幾乎與此同時,劉秋反射性的向後一跳,但蛇似乎並沒發現他,仍舊原地一動不動。正在這時,一個人影從樹上跳下,緊跟著嗖的一聲,一支竹竿重重地打向蛇身。劉秋抬頭一看,原來是雲兒拿著竹竿從樹上跳下來。小孩兒又連續打了幾下七寸,蜷縮的蛇身終於柔軟的散開來,於是又小心地把它挑起來,沖著劉秋說道:「如今天已轉冷,蛇有點凍僵,大概是我這暖和一點,它才跑到我這避寒。也是你運氣,不然就算小命保住,今天也只能躺著回家。」
從看到蛇再到雲兒出現,幾乎都在轉瞬間發生,劉秋在一旁還沒緩過神來,這孩子卻拉著他道:「今天你來得正好,我們中午不用吃魚了。」說著就支起篝火,折了竹枝從蛇中間穿過,架在火上烤起來,轉身又回到茅屋內抱出一捧芋頭埋在篝火下面。
劉秋坐在一旁問到:「雲兒,你小小年紀就會這麼多東西,換作是我還不知道怎麼才好。」
孩子白了他一眼,「這有什麼,我們水邊長大的人家這些都是從小就會。」
「可是你一個人住在這荒島上,你家裡人不知道么?」劉秋終於還是沒忍住問出這個有點尖銳的問題。
孩子沒理他,只是轉了轉火上的蛇,「我自己願意住這還不成么?」
看著火上烤著的蛇,又想起上次的烤魚,劉秋回憶起之前陶侃在船上做的魚膾,說道:「雲兒,我看你每次都是烤著吃,南人不是都吃魚生的么,那樣比烤起來要簡單許多。」
孩子撇了撇嘴說:「哪個鄉巴佬教給你吃魚生的?那玩意兒吃多幾次肚裡容易生蟲,即使用上紫蘇和生薑也難免。平時要不是實在沒辦法生火又沒其他東西吃,誰會吃那東西。」
劉秋有點擔心上次吃的陶侃的魚膾,不過又寬慰自己沒那麼容易中招。架上的蛇不斷地滲出油來,落在火上發出滋滋的響聲,雲兒掏出些鹽末兒撒在上面,又從屋內取了些上次烤魚的葉子放在上面。
劉秋忍不住問道:「敢問這是什麼葉子,上次吃起來感覺魚的味道鮮美許多。」
雲兒答道:「這就是我剛才說的紫蘇啊,你們大家公子真的是平日里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什麼都不用自己做。」
蛇肉已經差不多熟了,雲兒從腰間抽出一柄小刀把蛇連同裡面的竹枝從中間切斷,遞了半條給他。劉秋小心地嘗了嘗,味道正好,想起剛才在屋內看到有陶碗就進屋取了兩隻碗,從後背摘下酒壺,倒了一碗米酒端給孩子。
雲兒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酒壺,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沒想到你還這麼有心,這島上什麼野味都有,就是搞不到禦寒的水酒,這次就著蛇肉身上能暖和好多。」
劉秋曉得他平日在島上吹慣寒風需要喝些酒來暖身,不過還是叮囑道:「你年紀尚小,就少喝一點,只這一碗今天就別再喝了。」
雲兒顯然大為不滿,「年紀還小,你知道我幾歲了?」
劉秋知道這孩子的脾氣招惹不得,馬上找了個借口:「這一壺酒是專門帶給你的,別一下全喝光了,剩下的你留下自己慢慢喝。」
雲兒顯然對他的話題轉移很滿意,「好吧,那今天我們就只喝一碗。」
吃了肉,喝完酒,雲兒從下面火堆里扒出芋頭,拍去上面的土,掰開的芋肉香氣撲鼻。劉秋也找根樹枝撥出一個,拿在手裡反覆掂了幾下,又吹了吹才扒開外皮。
雲兒笑道:「還好,不然我以為你連芋頭都不會吃呢。」
劉秋沒好氣地笑著說:「以前和師父在山上時,總會備一些以解不時之需,平時我們也常烤來填肚子。」
雲兒問道:「看你年紀不大,想不到還修行過。」
劉秋又掂了掂手裡的芋頭,「不過就是跟著師父在山裡幫忙乾乾活,空時也讀些書,算不得修行。後來師父就讓我下山,其實待在他身旁那麼多年,平常也就洒掃、燒飯、讀書而已。」
又吃了幾個芋頭,雲兒拍拍肚子,「行了,已經吃得夠飽了,今天謝謝你的酒,以後你再來就吹響這個來找我。」
說完手裡甩了個東西過來。劉秋接過一看,是段竹節做的哨子,試著吹了吹,聲音還比較悅耳,就揚了揚手裡的竹哨往岸邊走去。
不知不覺間已到臘月,顧府上下都在準備年下一應物件,後院掛了滿滿的臘肉臘魚,下人們有的趕著做燈籠,有的忙著曬年下用的穀物和豆子,管家也到縣裡趕集去買布匹錦緞。
雖然只見過兩次,劉秋還是多少惦記島上的野孩子,這麼冷的天氣在小島上想必會很艱難吧。於是同管家要了件棉袍和幾條臘肉,又拿了兩壺米酒,駕舟向著島上而去。
到了茅屋,裡面沒人,劉秋只好把手裡的東西放在屋內。來到屋后,從袖子里摸出雲兒的竹哨吹了起來。反覆吹了數次都不見雲兒出來,劉秋想莫不是離得遠了沒聽到,就多走了幾處,可吹了半個時辰竟仍然無人。無奈之下,只得一邊吹著竹哨一邊沿著岸邊的蘆葦叢向小舟摸去。
眼看就要走到系船的位置,劉秋忽地感到身邊的蘆葦動了幾下,便用手撥開葦葉向里張望。裡面的蘆葦朝著水邊倒伏了下去,雖然視線被擋著看不見後面有什麼,但基本可以判斷是人或是什麼比較大的東西。劉秋只好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草叢一點點向水邊挪動,生怕不慎踩入冰冷的湖裡。當他終於伸手撥開擋在面前的那片草叢時,才發現雲兒一隻手扒著葦叢,半個身子還浸在湖水裡。劉秋這時也顧不得許多,直撲過去把他摻起來,一點點拖向岸邊小坡上。
雲兒的臉色已經蒼白,手也冰冷,幸好還有呼吸。劉秋急忙把他抱起來往小屋奔去,放在床上,急急忙忙出屋去拾樹枝和乾草,用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燃起一堆火來。本想把孩子抱到火堆旁,跑進屋才發現雲兒不知哪來的力氣自己已經換好了乾衣服,只有領口還敞開著,蜷著身子躺在被當作床的一堆乾草上。劉秋幫他把衣服系好,又把帶來的棉袍套上,抱著他出來坐在火堆旁,坐了一會又想到要弄些水來,就把他放下靠著一棵小樹,自己到屋內取了瓦罐到湖邊舀了水架在火上燒水。燒開了水抱著孩子喂他喝了一碗,又過了一會,總算臉上的顏色和緩了起來,便又把他抱在懷裡,直到他又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
劉秋到屋子裡翻看能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從牆角的籃子里找到一塊生薑和半簍的芋頭,想到之前雲兒一直用的紫蘇,小時在山上師父曾講過紫蘇和生薑都可以用來治療傷寒,就到屋外從他一直拔紫蘇的地方找了幾株,把它和生薑用小刀切開扔到火上的水罐里,又把芋頭埋在火堆里。
忙活了半天已到中午,雲兒的身體也熱了起來,劉秋喂他喝了幾碗熬的湯水,又剝了幾個芋頭給他吃下。好一會兒過去,這孩子已不再昏睡,只是眼神還有些迷離。
劉秋對他說道:「怎麼大早上一個人泡在水裡,這麼冷的天你不會又在潛水吧。」
雲兒把頭扭向一旁,「早上起來本有些著涼,水裡鳧了一會兒看到條大魚,在水中追了它幾圈不想又游不動了,等到快到岸邊身上已經冰冷起來,最後很勉強才爬到草叢。」
劉秋把他又抱到懷裡,有些疼惜地說道:「你才多大,這麼冷的天湖面就差結冰了,平常人都不敢下水,你倒膽大,還敢在裡面潛水。」
大概也是平時都一個人久了,生病也沒人理,雖然劉秋年紀也才二十齣頭,這孩子還是順從地依偎在他懷裡。一下午就這樣過去,看著天黑下來,劉秋又餵了他些湯水和芋頭。想到夜裡不知道會不會又有反覆,怕他一個人應付不了,劉秋就這樣擁著他在火堆旁守了一夜。
第二天已經大亮,劉秋才醒過來,昨晚熬到半夜看雲兒沒再反覆才漸漸睡著。這時雲兒已經不在身旁,劉秋於是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低頭才發現篝火上的瓦罐里已煮了米粥,陣陣香氣直撲而來。雲兒從屋內出來,手裡拿了兩個陶碗,碗里各有幾條魚乾,粥倒進碗里,又遞過雙筷子,這早餐就算齊了。
劉秋看著碗里黑色的米粥問道:「雲兒,你從哪裡搞來的黑色稻米?」
雲兒喝了兩口粥說:「這是菰米,我在島南面水邊種的,秋天收了一直存著,魚乾也是以前曬的。」
劉秋暗嘆這孩子小小年紀如此能持家,將來必然了得。正想著,小孩說道:「謝謝公子的臘肉和米酒。過一段我要離開這一段時間,公子不必再來島上看我。」
劉秋放下湯碗,訝然道:「怎麼突然想到要走?難道是要去縣裡看大夫嗎?」
雲兒這次出奇地沒有回懟,「只是出去一段時間,下次回來不知道要什麼時候了。如果有機會,以後我們還會再見。」
聽了這段和雲兒年齡明顯不符的話,劉秋有點恍惚,彷彿面前坐著的不是剛十幾歲的孩子,而是一個老者或是看透世俗將要隱居的中年人。
雲兒以為劉秋是在難過,也有些感懷,「『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公子如還記得這江南的味道,總還是會南來的。」
劉秋聽罷身軀一震,這是《詩經》里的《漢廣》,斷不是普通漁家的野小子所能隨便誦出的,不過想想手裡端的是連自己都沒見過豪門大族才能享用的菰米粥,還有這孩子對紫蘇這些自己只聽過沒見過的東西如家常般熟悉,就知他並不簡單。不過既然他不願意透露身世,這個時候也就不便再追問下去,只好應付道:「雖然相處幾日,倒也熟了,一說到離別反而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島到顧府雖不到數里,劉秋這船卻劃得分外吃力,天快黑了才回到府上。第二日,顧家的小僮找到劉秋,說一早門外一個小哥點名送給他一條鮮魚,劉秋拿給后廚,一問才知道是鱸魚,心中知道必是雲兒送的,只是狐疑他是如何知道自己住在這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