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洛京風雨
過完新年,肥庄帶了封石崇的信給劉秋,展信一看不由讓人大驚失色。原來諸葛京把在江都調查的結果呈報太子后,馮紞和荀勖幾乎幫著草擬了所有的調查結論並撰寫出建議,最後以太子的名義向朝廷呈報。武帝竟一字都沒改地頒發旨意,把幾乎所有的罪名都加在幾個押船的下人和人販子身上,全部按律處斬,而國舅王愷則完全逍遙法外。石崇聽到朝廷的處理結果后一氣之下以生病為由辭官不就,回洛陽賦閑,臨行前才託人給劉秋捎了這封書信。
劉秋失了頂頭上司自然沒理由繼續逗留吳地,於是匆匆告辭。顧榮見事已至此也不多留,就讓王老闆雇艘好船載著他北返。
回到山陽,父子一別二年自是說不盡的話。劉瑾本來以為兒子此去江左,那裡的水路會太平些,自己也好安排劉玫做些水上的生意,可到最後聽到王愷這幕後主使依舊逍遙法外,而石崇反倒憤然辭官不禁又有些失望,不知長江水路何時才得太平。劉秋想著是不是再看看老領導石崇,不過劉瑾還是覺得從王戎的舉動來看石崇這次似乎麻煩不小,就只勸他不要多生是非,劉秋這邊也只好作罷。
自從下山以來,劉秋難得象最近這樣能夠如此閑在家中,這一住下就是多半年,雖然中間去過洛陽兩次會了久未謀面的王敦,但總是難得一遇的一段安逸時光。眼看就到年底,王敦這邊差人來說孫皓死了,還約著一同去參加葬禮。劉瑾說難得也是當年東吳遺族,派個人去總還是應該的。
數日後,來到侯府,天空正下著大雪,把裡外裝扮得更加肅穆。來祭奠的賓客並不多,一眼看去孫家府上顯得有些冷清。劉秋在靈堂前找到王敦,兩人便一同進去致禮,靈前只孫夫人一人在答謝來賓,幾個公子卻遠遠地坐在門口。劉秋覺得奇怪,不覺多看了幾眼,正好在門口撞上別人,抬頭一看才發現原來是陶侃出去。
劉秋和王敦在孫府的花園裡站了一會,才見陶侃引著一人前來。一見面,陶侃便給劉秋引薦,「公子可能還沒見過,這位便是伏波將軍。」
劉秋想起伏波將軍孫秀是孫皓族弟,於是忙施禮道:「在下山陽劉秋拜見將軍。」
孫秀忙上前將他扶起,「早先聽說山陽公的公子,今日一見果是青年才俊,英姿不凡。」隨後望著後面的王敦說道,「這位便是王敦公子吧,我曾在侍中家裡見過你呢。」
王敦聽罷,便也施禮道:「晚輩拜見將軍。」
孫秀忙走過去扶起,「我與乃兄同朝為官,便是兄弟,公子應當和我兄弟相稱才是。」
王敦忙客氣道:「將軍抬愛,在下實在愧不敢當。」
孫秀拍拍他的肩膀,「公子年少有為,先前在遼東屢出奇謀,當今聖上聞之都連聲讚歎,頗有乃兄建威將軍當年的風範,我雖長你二十歲,看上去也是個將軍,但卻從未在戰場上為國立下過什麼戰功,公子的功勞實在遠超過我,怎麼能說是抬愛?」
王敦被這一通過於明顯的馬屁拍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又不能當面讓伏波將軍折了面子,只好轉而問陶侃道:「上次南下江左時還見士行在我兄長處做事,這段時間我少到他府上,如今怎會在將軍這裡?」
陶侃還未張嘴,孫秀便答道:「公子不知,要說這事還得感謝濬沖,前次我曾問他有沒有好的掾屬幫我介紹一個,他就把陶侃讓給了我。士行本是鄱陽人士,熟知南方事務,和我很多習慣和看法都很相近,在我手下非常相宜。」
陶侃忙謙遜道:「將軍過譽,是將軍抬愛我才謀得府中舍人之職,不必再為小吏。只是當年下官曾與石大人和劉、王二位公子共事,如今卻獨不聞石大人音訊,聽聞之前他曾自請辭官,之後便再無消息,不知如今怎樣了。」
王敦從旁不屑地說道:「那個小人不提也罷,先前是家兄在江左一路提攜,他才能被調到吳地做事,後來屢有疏失,家兄升遷后怕我跟著出事才借故調我回京。未曾想他竟因此心生怨恨,不僅辭官一事未向家兄通報,連回京賦閑都沒登門拜見,天下再沒有這樣的負心人了。」
孫秀這時疑惑地問道:「可是我聽說這次他被封黃門郎是濬沖的建議,看來侍中實是大度之人。」
王敦聽聞此言,聲音頓時低下去很多,「誰說不是呢,族兄就是如此寬容待人,可總是遇到這些不知回報的小人。每逢我和家兄提及,他總是說如今聖上多病,國家更需良臣輔佐,要我不必為一些齟齬耿耿於懷。」
雪下得很大,劉秋在旁插不上嘴,聽得也有些難受,只好抖落身上一層薄雪,抬頭向四處張望。只見幾個人身披蓑衣頭頂斗笠往門外搬運些箱子,院牆邊一個小個子的身影看上去很是眼熟,他身旁的地上立著一隻箱子,透過飄蕩的雪花看去,那人正遙遙地向著靈堂拜去。劉秋覺得有些奇怪,正欲上前看個究竟,只見一人披著裘皮大氅走了過去,沖著那小哥言語一番。劉秋猛地發現那人正是吳郡熟識的王老闆,於是喊著他的名字走了過去。那胖子扭頭看見劉秋,馬上轉身迎來。劉秋扶著他的肩膀問道:「你不是一直在江南么,怎麼跑這麼老遠來參加葬禮?」
王老闆抹去眉毛上沾著的雪花,「公子怎麼忘了,侯爺當初是孫吳皇帝,他家裡有些典當的生意自然會要我這家鄉人來做。」
劉秋有些感慨,「想不到連侯爺也缺錢到需要當東西的地步了。」
那胖子答道:「這種事我們外人也說不清楚,不過既然他不在了,總有些用過的東西不再留著,拿來換些錢財總算不錯。而且家大業大錢進來得多,出去的自然也不會少,變賣些總不會錯。」
說罷又壓低聲音說道:「不知公子怎樣看待小人,我可是一直把你當兄弟看待。所以也就不再瞞你,這次我這麼遠跑來還有石崇相邀的原因。」
「什麼?!」劉秋有點無法理解為何石崇要千里迢迢地請他來到洛陽。
王老闆於是說道:「之前我代他付了十斛珍珠贖人,不想石大人一直放在心上過意不去。他爹大司馬石苞死前又沒分一點家財給他,於是他就向幾個哥哥借了些貴重之物贈我,算是還我點人情,我最後百般推辭不得,只好順路來看他。」
劉秋心想石崇原來還這般看重情誼,不由得說道:「看來大人還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那胖子說到此處,又嘆氣道:「公子可能不知道,上次王愷當著我們的面殺了阿花,已經讓石崇倍感自責,覺得是自己辜負了人家;後來朝廷對案子的判罰讓王愷逍遙法外對石崇又造成一次打擊,所以才憤而稱病辭官。聽聞他把阿綠帶在身旁回京,也算對得起她那亡故的姐姐。可是不知怎的被王愷知道,竟派了隊樂伎每日在他家門外對面的道路上吹奏,譏諷他為個伎人婢女惹事。可憐現在石崇無權無財,只能任王愷百般羞辱。」
劉秋聽著也不禁唏噓,「不想當年的大司馬石苞之後今日竟會淪落至此。不過我剛才聽說王大人不是保薦他去就任黃門郎之職么?」
王老闆似乎對這消息也早有耳聞,「這事我也覺奇怪,黃門郎的品秩比太守之職少了一半都不止,除了可在宮中為官不必再跑到青州外,誰都知道兩個職位無法相提並論。而這還是他稱病辭官后不久就任命,以他的家世和王戎大人的推薦,找個和原來差不多的官職並非難事,不想他自己竟是求得這樣一個結果。」
劉秋也覺得納悶,不過朝中的事誰又說得清楚呢,忽然想起剛才那個眼熟的小哥,便問道:「剛才我看到你這有個搬箱子的小哥朝著靈堂下拜,看上去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來是誰。」
王老闆眼珠轉了兩轉,憨笑兩聲,「也許是有人看到喪禮也想著盡一點哀思吧。這批人都是在附近臨時雇來的,這麼大的雪,公子多半是看錯了。」
劉秋再向牆邊望去,連人帶箱子早都不見蹤影,只有雪地上又被雪覆蓋了的淺淺的腳印和箱子的痕迹。劉秋跑過去截住幾個搬運工,揭開斗笠全是不認識的陌生人,又跟著這些人跑出後門,發現臨街排著幾輛牛車,幾個人正往裝箱,幾乎檢查了所有戴著斗笠的人也沒看到一個認識的。王老闆站在門口,沖著他招了招手,「算啦,怕是真的看錯了。」
劉秋無奈,只好返身回來,正好遇到過來尋他的王敦。大概是雪太大,王敦並未認出離得遠些的王老闆,只見他沖著劉秋喊道:「園中那麼無趣,不想你倒是先跑出來偷閑,差點耽誤了和你說正事。」
待走得近些,王敦又小聲對他說道:「待到年後上巳,大哥請來洛陽一趟,到時我在城東渡口來接您,有要事相商。」
看著王敦略帶神秘的眼神,劉秋詫異道:「難道又出了什麼事?」
王敦也不答他,只說:「到時來了便知。」
三個月之期轉瞬即到,劉秋依約撘船南行到洛陽東門外。登上渡口,早已等候的王敦便上前拉著劉秋的手邊向外走邊說道:「這次你算來著了,等我給你看幾樣新鮮東西。」
劉秋不知他這幾個月鼓搗出什麼東西如此神秘,只好隨他離了渡口往東門而來。沿途一座座巨大的水碓,下面舂米的人流絡繹不絕,不過每過一處都有下人向王敦問好。劉秋不由心中嘆道,王家的產業在洛陽都如此遍布,不知道出了洛陽又會是何等景象。
來到東陽門外的馬市,裡面不僅售賣馬匹,還有馬車、犁具、鞍轡甚至盔甲售賣。劉秋心中奇怪,這剛一回來,到馬市來看什麼呢?王敦拉著劉秋穿梭於各色馬匹之中,最後在一匹純黑色的跟前停下,「長兄你看這馬如何?」
劉秋雖不懂馬,不過看這高頭大馬渾身上下毫無雜色,知道必定錯不了,於是笑著說:「這匹黑馬倒是很配阿黑你呢。」
王敦於是和商家說道:「店家,就這匹吧,另外你那匹白馬我也要了。」
一次買下兩匹馬,劉秋不知道王敦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惶惑地看這王敦。王敦把那匹白馬的韁繩遞給劉秋,自己翻身騎上那匹黑馬道:「兄長還不上馬?」
待劉秋上得馬來,王敦就對劉秋說道:「這匹白馬就算小弟送您的見面禮物。前歲遼東之行,我原本以為只在何龕帳下聽用,結果一上戰場無論刀劍弓弩只能用軍中尋常裝備,馬匹這種稀罕貨就更不要指望,所以這次我就決定自己搞匹馬來。」
劉秋一聽立時就慌了,「賢弟這哪裡使得,如今市面上馬匹緊缺,好馬更是價值不菲,朝中重臣故都多用牛車以示節儉。阿黑此禮太過貴重,我實在無法收下。」
王敦拉了拉馬韁,「承露若要這樣,我便無法繼續講下去了。馬匹雖貴,對我王家完全不是問題,你看這河邊水碓人來人往,這匹馬無非是一處水碓數月之入罷了,大哥莫要放在心上,小弟還有要事相求。」
劉秋看了看坐下白馬道:「總不會是我們又要上戰場了吧。」
王敦聽聞大笑道:「看來果然瞞不過大哥,上次我們赴遼東從軍,幾次表現都還不錯,尤其出了點計謀算是幫了些忙。沒想到安北將軍嚴詢反倒當真起來,奉調回京后在當今聖上面前把你我兄弟很是稱讚一番,陛下當時也還誇獎我們了呢。」
劉秋心想,嚴詢如此在皇帝面前力薦,多少還是看了他哥和琅琊王氏的面子,不過嘴上只得說:「攻下昌黎城的主意都是你出的,愚兄不過是跟著沾光而已,沒想到如今倒能讓陛下知道。」
王敦露出一些得意神色,放慢馬速向劉秋靠來,「所以這次是我家兩位族兄的主意,見我在戰場上開了個好頭,便請旨又要派你我再上遼東。陛下已下旨應允,還說若再立大功要封賞你我兄弟。」
「什麼!」劉秋一聽差點從馬上掉下來,只好一手拉緊馬韁,一隻腳伸進那隻唯一的馬蹬。之所以驚呆,一是王家為了皇上的恩寵竟然又要上戰場,還捎帶把他帶上,讓自己想在家長期閑下去的想法徹底泡湯;二是別看平日王敦大哥長大哥短地叫個不停,可一旦為了一己私利連商量都不用就把自己送上戰場,於是暗暗決定以後不可與王家過度靠近。
王敦也看出劉秋的不情願,於是抱拳道:「小弟事先也沒來得及和大哥商量,只是前次嚴詢在陛下面前為我等請功后陛下就一直病著,我家兄長難得尋得個機會才向皇上請下旨意。我這兩個族兄說話我一直都聽,只是還沒來得及和兄長你商量就和他們應承下來,所以小弟才以馬相贈向大哥賠罪。」
劉秋這時也實在再說不出什麼,只好抱拳還禮道:「既然陛下已有旨意,你我亦無法抗旨,為兄隨你就是,不過阿黑你這賠禮也過於貴重,愚兄心裡實在不安。」
見劉秋對北上遼東之事沒有反對,王敦笑道:「這算什麼,我家雖不至於一餐飯要數萬錢,但一匹馬還不在話下,大哥且隨我來,我還有好東西要給你看。」
劉秋一臉疑惑,不知道他又要搞出什麼花樣來,只好跟著他折返城外。王家本在城內有府第,不過王敦卻沒去。兩人出了馬市一路東返,又來到王家在伊水岸邊別墅。
二人門口下馬,穿過前廳直入後院。裡面一個園子,種些梨樹、桃樹,盡頭的杜鵑開得正艷。劉秋不明白為什麼要來內宅,多少有些遲疑,沒想到被王敦一把拉著鑽進杜鵑花叢。
用袖子撥開枝椏,兩人在一人多高的花叢中前行幾十步,再穿過一大片槐樹林,赫然出現幾間小屋,裡面傳出叮叮噹噹的打鐵聲,二人的衣服都被杜鵑和槐樹的刺劃出一道道口子,手臂上也被倒刺鉤破多處。劉秋隨著王敦走進屋子,裡面幾個師傅正忙著打造兵器鎧甲,另一旁的牆邊擱著已經做好的成品。王敦順手拿起牆邊一把兵器,用手試了試刃口,然後遞給劉秋。劉秋接過來一瞧,原來是一柄環首刀,制式雖與軍隊里一樣,不過無論用料還是作工都要好出很多。跟著進了下一間,剛一進來,王敦從門后伸手撿起一支弩塞到劉秋手裡,「看看,比軍中普通的臂張要好多了吧。」
劉秋心想王家私造的兵器還真不少,接到手裡端詳一番,在弩的前身部分增加了標尺,不像軍隊里常見的弩只配備望山,這樣不光提高精度甚至還能計算距離。劉秋輕輕撥了撥弩弦,說道:「你不會是想把這些帶到戰場吧?」
「別著急,這邊還有。」王敦又從一旁摸出一套鎧甲,「這套兩襠鎧是我找專人打造,不光堅固,也更適合騎馬,以後不必再穿普通小兵用的筒袖甲。」
這一套東西下來,已經把劉秋看呆,「你這是真想帶一套比軍隊更好的裝備到遼東啊。」
王敦得意地微微一笑:「兄長說的沒錯,上次在平州本以為在刺史帳下只是聽差辦事做點文書工作,沒想到最後還是要親上沙場。你我兄弟出身名門,今又得陛下青眼,將來都是要為將校之人,再用這鄙陋的裝備豈不讓人笑話?前次我們第一次去沒有經驗,這次再去總要準備得妥妥噹噹才好。朝廷雖不禁刀劍,但對弩控制極嚴,馬市只有少量兵器鎧甲品質又差得不行。我家本來就有鐵匠,又從家兄部曲里找了幾個匠人做兵器鎧甲,這不就都成了。這裡兩套兵器鎧甲,你我兄弟便一人一套。」
二人都是剛剛弱冠的年紀,早先又上過戰場,哪有不愛兵器甲胄的道理?隨即各自穿戴好鎧甲,陽光一照銀光閃閃。王敦取了弩箭,來到院中,舉弩射出一箭正中靶心,然後又迅速上箭再射一箭,如此連續幾箭,幾乎全部命中紅心。這速度比普通臂張快了近兩成,讓劉秋大為驚異。要知道,弩雖比弓掌握簡單射程也要遠許多,可劣勢也很明顯,就是上箭太慢發射速度也就跟著下來。弩如果可以提升裝箭速度,戰場殺傷就能大大提高。劉秋從王敦手中接過這把臂張仔細打量道:「沒想到阿黑還能尋得這等寶物。」
王敦笑道:「諸葛孔明雖發明了連弩,上箭速度極快,但為了裝填方便,箭尾沒有羽翼控制平衡,所以射程很短。魏國博士馬鈞對連弩加以改進,使一次發射弩箭數量提升到五、六十支,但射程並未有多少改變。如今馬鈞早已故去,我大哥費了很多辦法才尋到他的弟子,就將臂張加以改進,雖仍舊比不上連弩,不過能在二百步外達到這個速度也算非常可觀。」
劉秋忙說:「有了這把弩,看來戰場上保命是毫無問題了。」心中卻暗忖,如今真是世風日下,士族不光敢私造勁弩,還能找到連朝廷中都奇缺的制弩高手,本來王公大臣就能私蓄部曲,以後搞不好天下就真難太平了。
王敦這邊揮了揮手裡的箭矢笑道:「別說保命,恐怕我們還能以此立下戰功呢。」
劉秋悄悄環視了這座小型兵工廠的四周,只見這裡深處在槐樹林中,遠遠地還能望見圍牆,一處圍欄深入伊水,岸上不時有家丁巡邏,不僅水路難以抵近,流水聲還能掩蓋打鐵聲,常人確實很難發現這麼隱秘的地方。
看完兵器鎧甲,兩人從原路返回。出了杜鵑叢,二人身上的衣服已經破成一條一條的,有點像街上的乞丐。家人拿出新衣給兩人換上,又端上胡麻餅和小菜。兩人折騰這半天確實也餓了,狼吞虎咽地吃完王敦就又拉著劉秋來到隔壁另一所院子。
這處與剛才不同,院內四周植竹,角上一處假山,山下有池,池水孱孱,上浮幾片荷葉,院中陰涼處擺著兩張床,床中一桌,桌上有棋盤。王戎、王衍二人各箕踞一床,正在下六博。兩人頭上都只扎兩隻髮髻,很像年剛總角的孩童一般,身上披一件白紗衣衫,微微露出有些發紅的前胸。最近王戎已轉任光祿勛,王衍也在軍中任職,比之前更為得意。
王戎此時已得三籌,看見王敦進來,正在擲煢的王衍把手中的棋一扔說道:「既然阿黑回來了,這把就不算了。」
王戎嘴角微微一撇,也沒多言。這時劉秋也跟著進來,王戎就對劉秋道:「原來承露也來了啊。」
劉秋忙上前拜道:「在下拜見二位大人。」
王戎於是讓家僕搬來席子和几案,又遞上水來,二人這才幾前而坐。二王從桌上各拿了一副青瓷硯,又從袖中拿出一塊白玉在上面不斷地研磨起來。剛看完「兵工廠」又「偶遇」王戎、王衍這兩位士族領袖,劉秋心中升起奇怪的感覺,讓他覺得此行並非只是送馬匹和裝備這麼簡單。
這邊王敦卻先開口道:「兩位兄長今天怎麼有雅興在這別院下起六博了。」
王戎託了桌上的玉碗,將硯中研下的玉屑用水服下,才緩緩道:「不過閑來無事,博弈一番罷了。」
這邊王衍也同樣服了玉屑,對王敦和劉秋說道:「這是冬天剛存下的雪水,你們倆嘗下味道如何。」
兩人端起杯子喝了,覺得也算甘冽。這邊王戎卻又說道:「劉公子在吳下半年,不知可有什麼心得。」
劉秋聽了大驚,覺出後背冷汗滲下。南下吳郡之事原是石崇和顧榮等人安排,按王敦早先所說,石崇回京后連王家的門都沒登過,而這王將軍是如何知道的呢?劉秋來不及多想,只好答道:「稟大人,原是江南士族請的石大人,只是他那段因著國舅的事情心下不快,故才讓在下代他前去,我在那邊不過閑住一段時間,不曾有什麼體會,只是不知將軍如何得知在下南去吳地呢?」
這次反倒輪到王戎張口結舌,只好乾咳一聲說道:「不過是前段有人和我說季倫擅離職守,憑著對他的了解我想定是你代他前去,我剛把他舉薦給聖上,不想再出差錯,故才有此問。」
這時一直未發一言的王衍卻說道:「這些年不知為何,南方多靈氣所鍾,前次安北將軍張華曾夜觀天象說吳地有紫氣,後來便在豫章取龍泉、太阿二劍。如今張天師已移至鄱陽修鍊,看來東吳故地還真是得天獨厚啊,我等是否也該放棄身家南行雲遊呢?」
王戎大概嘴裡還咀嚼著剛才服下的玉屑,向劉秋大有深意地投來一個眼神,「承露,我王家例來尊奉天師道,故此愛屋及屋對你多些關心。去年嚴詢卸任御前述職,提到你和阿黑贊口不絕,故我才推薦你們再上戰場以求再次建功。你是天師之徒,又是舍弟出生入死的戰友,我們待你之心並不比對令師尊少多少。」
王戎這番話聽起來至情至理,讓劉秋緊繃的情緒多少緩和下來,可是二王卻不再有興緻,紛紛借口更衣退去。不過今天王家三兄弟已著實讓劉秋大開眼界,又坐了一會看看已近申時,於是告辭回府,王敦又叫僕人把兵器鎧甲打包幫他一併送回家裡。
回到山陽,劉秋把馬交給門口小廝,又接過王家僕人的包裹送至內宅,給了半吊錢打發他回府。劉瑾看兒子出去帶回來這許多東西就來內宅查看。劉秋連忙屏退僕人,關上房門方才解開這包裹。
待看到那把臂張,劉公大駭,壓低聲音問兒子道:「你從哪裡搞來這些,私藏弩箭可是大罪。」
劉秋輕嘆道:「父親過慮了,這是王家所贈,如今王公貴族日漸奢靡,士族又多蓄家奴部曲,私藏兵器乃是情理之內,誰還把這王法放在眼裡。」
劉瑾聽聞道:「唉,不想現今世風已到如此。我看這刀和弩雖是軍隊制式,但成色卻要高出軍隊許多,能用精鐵打造的環首刀可不是普通士兵能用得上的;而這鎧甲多處用鐵作甲片,不像尋常少用鐵片多用皮革,只有軍營中校官方可配備得起。我還聽下面人說你騎了匹白馬回來,想必也是王家所贈吧。」
劉秋回道:「正是王家。上次遼東王敦陣前出了些計策,故此時任安北將軍嚴詢在聖上面前多有誇讚,王戎於是乘勢請旨再遣我與王敦再赴平州。所以今次才送了這許多東西。雖然調命還沒到,想來也不會太久。」
劉瑾聽聞兒子又要北上,捶胸頓足道:「為父真是悔不當初啊,早知道當年就不向皇帝請求南下了。」
劉秋忙拉住父親的手道:「父親不必傷懷,此次王家找我是想要王敦北上建功以獲封賞,故此才需要我一同協助。」劉秋隨即又道,「這次在王家,不光見到製作兵器甲胄的作坊,還見到王戎王衍如今服用白玉粉以求延年。王家又在洛水之濱擁有眾多水碓,以今日所見總不下十餘座,如此巨富尚不能滿足么?」
劉公嘆道:「我劉家不似王家那樣的士族,自遷居山陽幾世以來都低調隱忍以此自持。不過既然朝廷要調你們倆北上遼東,你也只好隨他北去,凡事保守些就是。」
劉秋想想除了保守確實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只好依父親之策謹慎行事。不過數日,尚書台調劉王二人秋季再次北赴平州邊疆效力。這期間王敦又邀劉秋到別院幾次,王家從部曲中選了幾名老兵,教二人些刀法和馬上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