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金谷宴飲
陽春三月,和風送暖,陽光旖旎,江河冰雪消融,兩岸桃紅柳綠,鶯啼燕舞。一艘扁舟自南駛來,船頭立著幾位公子,俱是白衣飄飄、青綸束髮,自是青年俊朗,神采飛揚。
離開吳郡已月余,眼見著將近洛陽,劉秋、陸機與陸雲在汴水渡口舍舟登岸,一路騎馬向西而來。陸機一直憂心王家是否會如之前說過的那樣向朝廷大力舉薦,故這一路總是食不甘味。望著前方洛陽將至,陸機反倒越發惴惴,在馬上吟道:「遠遊越山川,山川修且廣。振策陟崇丘,案轡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銜思往。頓轡倚嵩岩,側聽悲風響。」
劉秋知他憂愁仕途,但也只好安慰道:「公子又在擔心抵京之後不被重用么?有王家舉薦,想是不必憂慮。」
陸雲一旁道:「我也以為兄長不必過慮,我等江南名族,怎會埋沒在此。當上祖上江左發跡之時,莫說現時洛陽的大族,就是司馬家也還不過是曹家一名掾屬而已。」
陸機一時不語。眾人於是只得繼續前行。
及到洛陽,王戎將幾人安排在東郊別院招待數日,又向皇帝親自舉薦陸機,武帝未置可否,之後再無消息。由於王家只有王戎身為九卿只能保薦陸機一人,所以陸雲尚還無朝中重臣保薦,陸氏兄弟二人每日在王府度日如年卻又無門可投。劉秋對此也無可奈何,只能暫時回到家中再做打算。
過了些日子,一直沒露面的王敦突然前來找到陸機和陸雲,身上還帶來兩張請帖。陸機打開一看,竟然是素不相識的石崇邀請他們幾日後到金谷園參加宴會。正納悶之間,王敦卻說道:「過兩日荊州刺史石崇返京省親,在京中遍邀名士會於金谷園,我便向刺史推薦公子兄弟同去。」
陸機不禁疑惑道:「可我們對石大人並不熟悉,這樣是否妥當?」
王敦道:「石崇這兩年不知怎的積累到巨額財富,突然成了爆發戶。於是修了奢華無比的金谷園,園子佔地極大,雖然現在只竣工一小部分,但經常請人去喝酒作樂,你們如去也可多結識些名流。石崇身為一州刺史也有向朝廷舉薦之權,如果兩位公子能夠得他賞識的話。」
陸機本不願參加這些權貴間的交際應酬,不過看看一旁的陸雲還是答應了。
王敦似乎看出了陸機的不情願,於是又道:「自他家來人下請帖以來我一直沒回,公子如要去只管隨我去就是。石季倫雖然現下以錢財聲名在外,不過他是功臣之後,又是一方大員,詩書亦頗通,這一趟還不至於虧待公子。另外為免孤寂,我還特意請了山陽劉公子一道同去,想來大家也不至過於寂寞。」
三日後,京郊金谷園。
一大早,石崇家的馬車便在王家別院之外等候來接陸家兩位公子。這是石崇立下的規矩,凡去金谷園的客人石府都會派三匹馬拉的車子去接,不僅使普通客人少了步行之苦,也省去朝中重臣為了追求名聲而自乘牛車帶來的不便。
陸家兄弟到達石家這座城郊花園時,劉秋、王敦早已在廳中等候。劉秋看見他們進來,忙起身讓他們過去。廳中擺放著一張巨大的几案,案上擺著些水果點心供客人們拿來消遣,都用各色漆盤盛著,有應時的桃子和李子,還有摻了蜂蜜製成的年糕和胡麻餅。劉秋手執酒壺為陸機、陸雲各斟了一杯,陸雲卻道:「現時還未開席,承露怎的先喝上了?」
劉秋這邊神秘一笑,「這是難得的好物,士龍喝下便是。」
倒是陸機更為膽大些,於是取過盞來一飲而下,喝完后只覺得甚是甘甜卻絲毫喝不出酒味,於是問道:「這甜酒怎麼反倒沒有一點酒味呢?」
陸雲聽罷也一飲而盡,而後同樣迷惑地看了看劉秋道:「如果說是酒卻沒有酒味,可這味道又不似平常以桃、梨或者甘蔗榨出汁水的味道,而且還有些涼涼的,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劉秋於是為二人又斟了一杯道:「此為西域葡萄所榨之汁。此時雖為暑夏,但將葡萄置於放有冰塊的行囊中,數千里路以驛站加急的速度才可抵達此處,再壓榨成汁置入壺中存入冰匱方才成為閣下杯中物。如此糜費的好物,當今天下怕也只有石刺史才做得到,二位公子一路趕來,先多喝幾杯解解渴。」
經劉秋一番解釋,頓時讓人覺得杯中葡萄汁的價值大增,陸機亦獃獃地看著,有些捨不得飲下。正在此時,大廳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只見數名美女分成兩隊進入廳來,每人頭頂都梳著大髻,上插各式鮮花,一邊的黃金步搖隨著婀娜的步履搖曳生姿,這些仕女身著靛藍薄衫下配紗裙,裙前飾以紅色雜裾,細長的垂髾從兩側向後隨風飄舞,每人手中都提一鮮花籃子,內置各色應時花卉。這些仕女一進來,廳內頓時暗香四溢,隨後她們向兩旁列開,中間現出一名中年男子來。
這人年齡大約四十多歲,頭戴一頂金銀錯絲為底的小冠,冠上鑲一顆夜明珠,身著一件大紅色的蘇綉緙絲薄衫,腰懸一件象牙套球,球下墜著一小截犀牛角尖。來人正是這幾年名聲鵲起的石崇,他一進來便為自己姍姍來遲向眾人施禮謝罪,然後便向王敦拱手施禮道:「難得能請來王駙馬這樣的貴客,反倒讓我更覺面上有光。」
王敦雖亦拱手還禮,但卻沒說一個字出來,大概還是對這位發跡不久的爆發戶多少有些看不慣吧。石崇也不在意,又沖著劉秋說道:「幾年不見,公子風采依舊,別來無恙否?」
劉秋忙回道:「當年不過是幫著跑了些腿,難得大人還記掛著。」
石崇又繼續說道:「門僮來報說汝南王和張侍中剛已到府上,我先失陪一會,各位見諒。」
這邊陸機悄悄在旁問劉秋道:「劉公子,剛剛石大人所說張侍中可是原征北將軍張華?」
劉秋小聲答道:「正是。去年張將軍就被陛下調回,然後許的侍中之職。」
陸機略有些興奮道:「我在吳下早聞張侍中大名,其學識人品均為我等敬重,不想今日能在此得見,」
劉秋於是打趣道:「剛才我在一旁聽駙馬說你們開始還不太意願來,現在看來是來對了。」
陸機看了看劉秋,相視一笑。
不一時廳外又是一陣喧囂,眾人皆知是二位貴客來了,於是皆起身向外張望。只見石崇親在前方帶路,後面引著汝南王司馬亮,其後則是侍中張華。一進廳來,眾人皆拱手向汝南王施禮。
大家還在客套,門外忽然來報,原來國舅王愷不知從哪裡得了消息,雖然未被邀請自己卻帶著人前來。石崇本不欲見他,但汝南王司馬亮在這裡,又不好不給這位國舅面子,只好勉強說了聲「請」。
很快,一大隊侍女身披錦緞列隊而來,每人身上都飾金戴玉,遠遠一見分外耀眼,那陣仗完全照著石崇而來。待到眼前,眾女兩邊排開,才現出瘦高的王愷。石崇雖是一臉不屑,不過還是作了一揖道:「國舅並未受邀便強行至此,當著王公大臣的面不知有何指教。」
這一番話顯然並不留任何情面,可這邊王愷並不在乎,顯是有備而來,只見他慢慢說道:「今日得知刺史在此大宴賓客,我知道后便來湊一湊熱鬧,前日陛下賜了件寶物,正好今日乘此機會與諸公共賞。」
說罷拍了拍手,身後現出幾個家僕抬著一頂箱子,及至箱子四壁啟開,裡面居然現出一株兩尺高的大紅珊瑚樹來。珊瑚原產南海,非中原所有,在場之人只有劉秋和王敦昔年曾在所押的船上見過,其他人哪裡見過這種寶物,屋內男女的驚訝艷羨之聲頓時四起。王愷一臉得色,歪著頭斜眼看著石崇,「珊瑚本海外之物,當今陛下得了株進貢的貢品故才賜予我。我也算是大度之人,若刺史稀罕,我可借予你賞玩幾日。」
石崇待他說完,只低聲哼了一聲,便從身邊家丁腰間抽出鐵劍,不由分說地劈向珊瑚樹,只幾下就砸得粉碎。在場諸人包括王愷都大驚失色,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見石崇冷笑著說道:「今日既不小心毀了國舅的寶物,我馬上賠來便是,而且為表示我的誠意,我願拿更大的珊瑚樹作賠。」
說罷一揚手,便讓園中管家帶人去庫房中抬出五六株大得多的紅珊瑚樹來,在滿室更大的驚訝聲中洋洋得意地對王愷道:「剛才國舅的紅珊瑚都有兩尺之高,確是世上罕見,這樣的寶物既然被毀,我也深感心痛,只好拿三尺的紅珊瑚樹作賠,國舅隨便選一株便是。」
王愷本想用皇帝御賜的寶物在新一輪的鬥富中拔得頭籌,不想在汝南王和張侍中的眼前顏面掃地,只好一言不發灰溜溜地帶著下人扛起一尊珊瑚樹走了。餘下的人或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剩下的幾株大珊瑚,或是望著王愷的背影嘆息,只有劉秋默默地用餘光注視著石崇,有些相信吳郡時顧榮所說的那個石崇居然是事實了,只是不知道他如今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
這邊石崇則讓管家把珊瑚都收入庫中,又安排侍女引著一眾賓客向園中走去。繞過廳后一條竹林小徑,轉過一處假山,眼前赫然現出一座高台,抬眼望去足有三四層樓高。劉秋心想這洛陽城內怕是只有皇宮之內才會有此等宏偉殿宇。一眾人登上台來,內里酒席早已擺好,石崇於是命人推開門窗,眼前突然現出一湖荷花,微風從湖面帶來一室涼爽,讓人不得不讚歎設計之巧妙。室內一角是數名歌伎,讓管弦之聲輕緩地在殿內飄蕩。
石崇把司馬亮請到主席就座,張華左首陪坐,自己則在右首陪席,王敦和另兩位沒見過的客人被置於左側末席,劉秋和陸氏兄弟則被安排在右側末席。石崇於是分別把賓客介紹給大家認識,劉秋這才知道對面坐的是有「三張」之稱的張載、張協兄弟,暗想再算上張華這洛陽名士該有一小半都在這兒了,可見石崇影響之大。介紹完賓客,只見石崇對眾人道:「這金谷園去年方才開始營造,如今只完工這幾處樓台亭榭,尚有大部仍在施工。巨大工程剛開了個頭,只完成了幾處就請各位前來,還請各位諒解我與諸公歡聚的急迫心情,今日又難得請到王爺和侍中這樣的貴客,不如我等在此行酒賦詩可好?」
像張華、張載、張協和陸氏兄弟自然無話,只是汝南王卻說道:「不知季倫這詩是否要現場作得,在場皆當今飽學之士,但以老夫所學怕是要獻醜了。」
石崇忙解釋道:「王爺有所不知,今天請諸位來只是一聚,大家熱鬧而已,現場詩賦不拘,也不必現作,前人佳作亦可,只要能讓各位盡興即可。另外,張侍中前段剛從北疆歸來,多年未見,今日也當為他一賀。」說罷,舉起酒杯便向張華敬酒。
張華忙道:「刺史言重了,我不過為國效命,遠赴沙場亦在所不辭,如今雖已老邁,但拳拳之心尚還在呢,今汝南王在上座,怎可薄待貴客?」言罷向上座的司馬亮敬了一杯。
這時下首的張載道:「侍中今已近花甲之年,仍如此老當益壯,可堪為我等楷模。」
石崇這邊又繼續說道:「今日王駙馬又從江南請到陸機、陸雲北上,二位詩詞俱佳,我等在此又多了一位可相互切磋的詩友。」說完又向陸家兄弟舉杯一飲而盡,陸機、陸雲忙舉杯還敬。
上首張華聽罷,便問道:「二位可是故吳國大將軍陸遜之後?常聞二位公子大名,詩文之盛在江左無人能出其右,今日得見真是幸事。」
陸機忙回道:「晚生陸機與弟陸雲在吳久聞侍中大名,今日在此得見,乃償平生所願。」
張華於是問道:「士衡可有以往作品帶來否?容老夫一覽。」
陸機聽罷一時語噎,誰曾想到能在這樣的宴會上遇到張華還能向他索要作品呢?一旁的劉秋卻忽道:「晚輩劉秋乃山陽公之子,前次在江左時得士衡所贈《辨亡論》二篇,今特意帶來,以奉侍中。」
原來陸機自來洛陽后,雖得王戎舉薦,但卻一直未獲任用,劉秋知他兄弟心中焦慮,來之前特意帶上之前在顧榮府上時陸機所贈書稿以備不時之需,這次果然沒有讓人失望。一旁於是走出一名侍女,將劉秋所獻手稿呈給張華。張華展卷而閱,看了半晌說道:「席上倉促,老夫雖只能粗略一觀,但也看出士衡所作即使放在朝中也難遇對手,看來我要先恭喜陛下又得人才了。」
石崇見下座張家兄弟臉色有些難看,忙打圓場道:「剛才還說要行酒賦詩,不想才一會光景,各位大人竟全然忘了。我們現在就開始可好?」
上座的司馬亮這時來了興緻,說道:「不知季倫這酒如何行得呢?」
一旁石崇便答道:「按照以往金谷園的規矩,凡在座的貴客一會均可選一美女在側服侍,每人輪流一句,詩賦皆可,也不拘什麼風格。但若要說不出可要罰酒一杯哦。為了公平起見,酒要由一旁服侍的美女斟滿一飲而盡方可。」
說罷只聽殿外一陣環佩聲響起,隨後便進來一排美女,每人皆高鬟大髻,頭插金鳳釵,腰系玉龍佩,身著各色輕紗薄裙,手中都捧著一隻琉璃盞,蓮步移來,殿內頓生香氣。石崇便令各人自選,又轉身向後招呼了一聲,殿後隨即一陣叮噹聲響,走入一女子。大家循聲看去,只見她頭上插一支象牙簪,上用琥珀裝飾,黛眉細目,顧盼生輝,眉間一抹桃花鈿,更襯出幾分美艷,身著綠紗襖,下配鵝黃紗裙,腰間懸一副雙魚佩。一尾用白玉製成,另一尾卻以翡翠打造,佩下墜一犀角角尖,懷中又抱一枝大紅珊瑚,向眾人望了一眼,淺淺一笑,便落座在石崇一旁。
劉秋看著這美女,只覺得有幾分象當年船上救得的阿綠,先前只聽王老闆講過石崇一直帶在身邊,這眼前人倒是無法辨認了。當時她還尚未及笄,如今五年過去,正是變化最快的年齡,現在一身貴氣的打扮更與當年雲泥之別,讓人如何人認出。
在座諸人的眼光都從場中間的美女身上移到石崇身旁,石崇的嘴角卻是微微一撇。一旁的張華問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位便是名聞京中的綠珠吧?」
石崇哈哈大笑道:「侍中好眼力,確實是愛妾綠珠,至於聞名京中,那不過是旁人言過其實罷了。」
上座的司馬亮又說道:「人言綠珠乃是刺史以十斛珍珠換得,故因此得名。如此絕色在側,季倫卻讓我等選些侍女,這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
劉秋這才確認她真的是當年那個被救下的小姑娘阿綠,大概是石崇嫌那名字土氣才改的吧。這時石崇對汝南王打了個哈哈,「下官聞得王爺今日也帶了美姬前來,卻在這裡打趣,王爺可否也讓我等一睹芳顏呢?」
司馬亮只好命下人出去尋,不一時帶入一女子,只見這人身形甚是嬌小,比一旁諸女都要矮上小半個頭,人就略有清減,不似綠珠那樣多嫵媚之色,頭頂梳一螺髻,上束紅瑪瑙簪子,臉上卻略有些靦腆,身上著一襲水綠色衫裙,腰間只掛一蓮花香囊,雖不及石家侍女爭奇鬥豔,卻別有一番素凈的韻味。司馬亮於是拉到身旁而座,對眾人道:「這是府中姬妾碧玉,比不得季倫府上妖嬈之色。」
石崇一旁道:「王爺如不嫌棄,現在也可從場下侍女中任選。」
眾人於是各選美女,連司馬亮亦選了一人坐在自己另一側,使左右皆有美女環繞,但最後卻只有王敦身旁尚且空無一人。司馬亮於是打趣道:「駙馬總不會是因為襄城公主約束過嚴,連在外赴宴都不得自由吧?」
王敦答道:「王爺見笑了,在下只不過只想一個人在此獨飲罷了。」
司馬亮見他似有火氣,便出言勸和道:「處仲既已來,總要客隨主便,如此才能賓主俱歡。」
石崇更是手指一美女令其坐在王敦一旁。可王敦也不理睬,只管自斟自飲。
石崇見安排完畢,便對眾人說道:「如此便由我開始。數年前我曾作詩一首,今日想來正合此情此景,在下便先獻醜了。」
說著石崇舉起几上一隻幾近透明的無色琉璃盞道:「攜手沂泗間,遂登舞雩堂。文藻譬春華,談話猶蘭芳。消憂以觴醴,娛耳以名娼。博弈逞妙思,弓矢威邊疆。」
眾人隨之一陣叫好,石崇望向下首,劉秋亦舉起案頭綠色琉璃盞道:「在下不才,只好以先人之作來搪塞,諸位切莫見笑。」
說完又繼續道:「今日樂上樂,相從步雲衢。天公出美酒,河伯出鯉魚。青龍前鋪席,白虎持榼壺。南斗工鼓瑟,北斗吹笙竽。妲娥垂明璫,織女奉瑛琚。」
石崇撫掌大笑,「當年只知公子行事勤勉,不想古人詞句也信手拈來。綠珠,這位劉公子你可記得,他可算得你的故人,當在此敬上一杯。」
在場眾人大多不知道綠珠身上的陳年舊事,都略有些疑惑地看著她,只見綠珠手捧酒盞,隔著几案向劉秋盈盈一拜,「當年公子相助之情阿綠當會牢記,美酒醉人,公子切莫多飲。」說罷淺淺地飲了半盞。
眾人都望著綠珠如醉如痴,劉秋也免不得多看兩眼,好一會兒才穩住心神回道:「想不到這些年下來,姑娘已非當年吳下阿蒙,真讓人刮目相看,若不是刺史提點,在下幾乎都要認不出了。」說罷也只飲了一口。
一旁的石崇又道:「什麼刺史不刺史的,公子在此,我們便還如當年一般的兄弟。」
說完又看看下首的陸機,只見他徐徐把玩起青色的琉璃盞道:「膚體彩澤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榮。被服冠帶麗且清,光車駿馬游都城。高談雅步何盈盈,清酒將炙奈樂何。」
詩罷,舉起酒杯向綠珠道:「在下以此歌獻於各位美人。」
綠珠大約是這幾年下來早已見慣這樣的場面,於是淺笑著也回敬。陸家兄弟大概也是因著在王家憋悶太久,才華無處施展,難得有這樣一次機會,都想著儘可能多的在這些權貴面前展露才華,一旁的陸雲馬上出口成章,「兄長在此只詠美人,似為偏頗了些,且容小弟作詩一首。『思樂華堂,雲構崇基。公王有酒,薄言饗之。景曜徽芒,芳風詠時。宴爾賓儐,具樂於茲。』」
酒宴上的對詩此時已輪到張載與張協兄弟,可是張載卻抱起雙拳施禮道:「剛才我與弟協聞士衡、士龍兄弟二人詩作,深感如今新人輩出,我兄弟二人如今已經年老,不再願為詩文而爭鋒。」
言罷,舉起手中黃色琉璃杯道:「剛才諸公恐怕只顧著作詩,卻沒人願意檢查酒壺,我適才發現壺中乃是西域的葡萄酒,以琉璃杯品嘗異域的美酒,乃是人生難得幸事,如此佳釀怎好辜負。」
身旁侍女聽聞忙為兄弟二人各倒滿這紅色的液體,張家兄弟於是各滿飲了一杯。劉秋心想,這陸家兄弟如此厲害,開場第一輪便讓名震洛陽的張載、張協敗下陣來,連和詩的心情都欠奉,亦或是他們年紀漸長,對洛陽城中這些權貴間的遊戲早已厭倦了吧。正思索間,忽覺席中已沉寂了半晌,便抬頭向四周望去。只見眾人的目光此時都聚集在王敦身上,才想起該輪到王敦吟詩了。可是新科駙馬只管獨自一人吃菜,不理會身旁任何人。
這時日已過午,陽光射下熏得人有些困意。石崇作為這次宴會的主持人不能看著王敦這樣冷場下去,只好催促道:「駙馬,該到您作詩了。」
王敦眼抬了一下,隨即又夾了一片鹿肉放在嘴裡嚼了起來。一旁的司馬亮也開始看不下去,便對王敦說道:「駙馬,今次這是怎麼了?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可是季倫哪裡做得不妥,或是家中公主惹你生氣了?」
王敦見是身為宗師的司馬亮出來打圓場,只好道:「回王爺,在下只是心中一時不快,王爺不必挂念。」
王敦扔下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后,依舊置眾人的詩會不顧,繼續靜靜地破壞著場內的氣氛。從幾天前王敦收到石家請帖時的不理不睬,到今天在園內的各種冷場和無視主人的舉動,早已讓石崇怒火中燒,只是因為他是陛下新任駙馬又有汝南王在側才不好發作,但要忍卻是忍耐不住。石崇讓綠珠倒了盞葡萄酒,低頭抿了一小口,對王敦說道:「我石府的宴會上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駙馬可曾聽說過?」
場內寂靜無聲,王敦好像沒聽到他說話一樣。石崇只得繼續道:「照我府上過去的例子,如果駙馬既不肯賦詩,又不肯飲面前酒的話,那我只能以您身旁服侍的侍女不力將她殺掉!」
石崇這話刻意加著分量,言語一出,王敦身旁侍女「啊」的一聲癱坐席上,這一坐還碰倒了一旁的酒壺,紅色的液體緩緩地隨著滲了出來。石崇此時眼中凶光畢露,狠狠地喊了聲「人來」。門外於是衝進來幾個男僕,一把將那侍女扯起,揪著走向就近高台的欄杆處,接著抽出刀來「噗」地一聲捅入心窩,然後又把屍體從高台上拋了下去。
這套操作一氣呵成,顯然王家已不是第一次如此「勸酒」,席上諸女一時亂叫一氣,碧玉亦躲到汝南王身後,只有綠珠端坐石崇身旁絲毫不亂。同樣絲毫不亂的是另一邊的王敦,身旁的紅色琉璃杯依舊空空如也。
石崇於是對王敦說道:「今日大概是我照顧不周,季倫在此先向駙馬賠罪。既然適才諸公都對綠珠多有讚譽,我便讓她為駙馬一舞,希望能夠讓您滿意。」
說罷,綠珠翩翩起身,手抱珊瑚來到場中,先向汝南王和張侍中一禮,而後又來到王敦面前深施一禮道:「妾為諸公一舞,亦為駙馬賀。」
殿中一角隨即響起琴瑟之聲,綠珠邊舞邊唱道:「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庭。辭訣未及終,前驅已抗旌。仆御涕流離,轅馬悲且鳴。哀郁傷五內,涕泣沾珠纓。」
綠珠身段本就柔軟,雖場內並不算大但仍能翩翩起舞,盡顯其婀娜體態,再加上一雙秀目顧盼生輝,確實有顛倒眾生的本事。一曲舞罷,在座各人已混然未覺,仍沉迷在綠珠曼妙的舞姿中。這邊於是又喚來一名侍女坐於王敦身旁,在石崇的命令下,那侍女顫顫巍巍地拿起酒壺給王敦倒酒,倒了一杯卻灑出半杯來,可這邊王敦仍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旁若無人地吃著自己的菜。石崇使了個眼色,一旁的家僕又把這個婢女拖到欄杆處殺了。這樣反覆之下,不一會,王敦身邊已經死了三名侍女。
這時殿內的氣氛已極為凝重,所有人都不再動著,朝著王敦這席看來。石崇則死盯著王敦道:「我與處仲並無過節,今日真的非要讓我在此處難堪么?」
一邊司馬亮又勸道:「處仲,如果真有什麼,你說出來便是,畢竟我身為宗師,還可以為你做些主。」
王敦依舊一言不發,這時石崇已經氣得兩眼發紅,起身離席走向角落,從歌伎班子里揪扯著一名嬌小女子扔在王敦身旁。待大家仔細看時,原來只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女,只見她已嚇得如篩糠般癱坐在席上,以袖掩面不斷地在抽泣。一旁的劉秋實在看不下去,隻身離席來到王敦身旁弓身輕聲道:「處仲今日何以至此啊。」
說罷拿起几上那杯葡萄酒對眾人道施禮道:「各位,吾乃山陽公之子、張天師之徒,與駙馬曾共戍遼東數載。今日適逢遼東祭奠陣忘戰友的日子,駙馬心中積鬱,一時難以紓解。今日王爺、侍中還有刺史大人都在,諸位大人看可否由晚輩代我這賢弟來飲此酒。侍女亦是一條人命,望刺史大人莫要因一些不必要的誤會再殺人了。」
上首司馬亮也說道:「劉公子既是山陽公獨子,又是張天師高徒,季倫,我看由劉公子代勞並無不可。」
其他像張華等人也在一旁附合。王敦並不顧惜侍女和歌伎的性命,只是多少忌憚琅琊王氏的勢力,不想因為幾杯酒結下這麼大的仇家,這邊既然有司馬亮和張華幫忙求情,還是不得不下這個台階。不過心中仍氣不過,還是對王敦說道:「既然如此,駙馬以為如何啊?」
劉秋忙緊搖了搖王敦的手臂要他答應下來,最後實在拗不過,王敦只好很勉強地點了點頭。這邊石崇仍舊氣沒全消,於是對劉秋說道:「既然兩位大人都為駙馬說項,我也不能太不講人情,不過我既死了三個侍女,總要有所交待,錢財之物我不稀罕,只是劉公子代勞每人一杯酒未免太說不過去。」
劉秋扶起癱在地上的那個少女,替她擦了擦眼淚,對石崇道:「有什麼要求,大人盡可提出。」說罷向那姑娘看去,才猛然發現原來是一碧眼高鼻的西域女子。
石崇便說道:「我並不想難為劉公子,只是剛才殞了三個侍女,每人罰酒三杯,再算上現在這位,一共十二杯酒,劉公子覺得可還公平。」
劉秋一想十二杯酒救下身邊女子一命還能幫王敦救場已經算是再划算不過的買賣,忙回道:「那在下就謝過大人。」
說罷就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一旁的西域女子忙踉蹌起身拎來剛才倒在一旁的酒壺,只倒了小半杯出來,劉秋於是又從自己几案上接過服侍自己的侍女遞來的酒壺,又連著喝了十一杯。石崇這才仰天大笑,然後對劉秋道:「這姑娘本是我從西域以千金買得,因她學過些琵琶,故蓄在園中養作樂伎。」
轉而又對那姑娘說道:「翾風,還不謝過劉公子救命之恩。」
這邊翾風姍姍一拜,「公子大恩妾無以為報,只待來日一併報答。」
看看太陽將西,眾人於是散去。劉秋怕王敦再出什麼意外,於是便於他同乘一車回府,本想到王家后再問問王敦今天發作的原因,不過席上已經十多杯葡萄酒下肚,為防萬一言多有失,便只好做罷,在王家找了間偏房就此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