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王府喪禮
這幾個月來孫秀府中時不時有人來到山陽劉家來找陸玄,大概是交接那些水上的眼線吧。孫筠偶爾也找劉秋說說話,或是幫他燒燒飯,有時兩人也在內院里練劍。這一練劉秋才發現孫筠的劍法明顯在自己之上,自己每每被這個假小子打得落花流水,而這絕非一個每日潛水的野丫頭所能掌握的,心中不禁暗暗吃驚。但越是這樣反倒越激發了劉秋的鬥志,每日更加起早貪黑,除了練功就是看書習字。這樣這一個冬天下來,劉秋再與孫筠比試,偶爾也能佔到上風,讓孫筠不禁誇讚他勤奮。有時劉秋也會趁沒人時把那把青冥寶劍拿出來,舞了半天才發現孫筠就站在一旁獃獃地看著。這段日子下來,有了之前孫秀、陸玄和劉瑾明裡暗裡的許婚,又有劉府里居住這些時間的相處,劉秋和孫筠間從之前在吳地時懵懂的友情之上,又生出些愛慕之情,只是彼此都不願言明。
過了幾日,孫秀府中卻差人到山陽來找劉秋,原來是先前的琅琊王司馬覲英年早逝,打算讓劉秋一道去王府上致哀,而幾乎同一天王敦亦差人來請劉秋一同去。劉秋在家中窩了大半年,也正想著出去散散心,就和孫、王兩家的差人約好了去洛陽的時間。回到內院,一進來就被孫筠攔住,「怎麼,準備去洛陽城逛花花世界啦?」
劉秋不想孫筠有此一說,也就順嘴答道:「就是去參加一個葬禮,琅琊王死了,新世子年紀還輕,我正好也去認識一下新任王爺。」
孫筠撇了撇嘴,「葬禮么,聽上去很無聊,不過你總不至於自己一個人去吧。」
劉秋眼珠一轉,「就一個葬禮你不會也要跟著我去吧。」
孫筠把頭一歪,「不是還能認識人么,我也順道認識認識。」
劉秋用一隻手扶在牆上,努了努嘴,「那你可只能又得扮回野小子,不過還得是聽話的野小子,至於名字么,還得叫雲兒。」
孫筠瞪了劉秋一眼,「看在你願意帶我去逛洛陽的份上,本小爺就勉為其難答應嘍。」
第二天,劉秋穿了一身素服來找孫筠,看到這假小子時劉秋差點笑出聲來,除了同樣的一身素服,不知道她從哪找到一頂布帽套在頭上。劉秋趁她不備還把帽子摘下來,裡面的頭髮雖短但依舊將發束起,孫筠氣得在他身上捶了兩拳。
二人騎馬出來,一路到了洛陽琅琊王府,只見府中都已布置成白色的世界。劉秋很快看到了孫秀這個老朋友,接著又看到了王敦等其他王家子弟。王府的喪禮繁瑣而冗長,劉秋覺得無趣,就和孫筠找了一處無人的角落在一旁看風景。正在這時,只覺得後面有人拍肩膀,隨後就聽一人輕聲道:「怎麼,侄女婿這就帶著侄女出來逛了,不錯不錯。」
劉秋和孫筠回頭一看,正是伏波將軍孫秀。劉秋怕他又拿自己和孫筠打趣,轉身就要走開,不想被孫秀一把攔住,「別急著走啊,這次我不說你還不成了么?這琅琊王府中一堆好玩的事,你不打算聽一聽?」
孫筠在一旁一噘嘴,「還是這種喜歡傳小道消息的叔叔才讓人喜歡。」
孫秀臉上微微一紅,「侄女莫要拿我取笑。」
孫筠扶了扶頭上的帽子說道:「不要亂叫哈,我現在是劉府的下人云兒,正侍候著我家公子來王府致哀。」
孫秀馬上點頭道:「雲兒,好的,我知道了,再不會叫錯了。」然後突然小聲對兩人說道:「你們倆有沒有發現今天琅琊王葬禮皇族和其他王爺基本都沒來么?」
劉秋也確實覺得今天沒怎麼見到司馬家的人,於是說道:「今天只聽說汝南王司馬亮來了,真沒有其他王爺來府上。」
「雲兒」於是說道:「大概還是因為他是皇族宗師的緣故吧,別人不來他也總要到。」
孫秀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說道:「雲兒你可能還不知道為什麼原來的琅琊王司馬覲三十多歲就突然沒了。」
「雲兒」於是隨口說道:「總不會是氣死的吧。」
孫秀略為一驚,說道:「你這是知道啊。」
「雲兒」跺了跺腳道:「啊?我就隨便亂猜的。你趕緊說吧,別總賣關子了。」
孫秀頓了頓道:「我也是聽來的,當年司馬覲還只是他爹琅琊王司馬伷的世子,可是當年這位世子的夫人浪蕩成性,最後和府中一個姓牛的小吏私通竟然生下一個兒子。」
「雲兒」聽了便又說道:「這個孩子總不會是現在的琅琊王司馬睿吧。」
孫秀有點驚訝地看著自己的侄女,「這次又被你猜中了。」
這時一旁的劉秋問道:「可是如果真是氣死的,怎麼會等到現在,難道這麼多年他一直被蒙在鼓裡?」
孫秀說道:「這次算多少問到了正題,司馬覲雖然沒有一開始就發現,可是孩子大了些以後也逐漸聽到些風聲,最後也就知道了。不過他當時還只是世子,位置還不牢固,還有幾個弟弟暗中和他爭位。朝廷又不希望這種事搞大有損皇室顏面,於是又通過身為宗師的汝南王司馬亮傳話要司馬覲克制,並保證他可以得到琅琊王的位置,於是這司馬覲就對夫人夏侯氏和這個私生子司馬睿一直忍耐下來。」
「雲兒」這時說道:「可是忍都忍了這麼多年也不至於氣死啊,再生一個不就好了?」
孫秀這邊又說道:「這樣當然好,可是天不遂人願,這麼多年下來司馬覲除了這個私生子就只有一個兒子叫司馬渾,而這個司馬渾不僅天生殘疾一隻手沒有發育好,小時還患過風疾後來腦子也不太靈光,所以實在難以立為世子,而這個殘疾兒子司馬渾外面也很少有人聽說過他。於是琅琊王司馬覲就一直在妻子兒女間總是憤恨,也一直不肯立世子,年紀輕輕就積下一身的病,最後終於一命嗚呼。」
劉秋一旁嘆道:「說來也是個可憐人,可是這樣皇帝也不管嗎?」
孫秀在一邊解釋道:「皇帝一直想用他司馬家族人來防衛外臣、鞏固皇權,怎麼會揭自家的短,再說這司馬覲一死就是他夫人夏侯氏當家,又只有這麼一個正常的兒子,司馬睿襲爵也就在常理之中了。」
「雲兒」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這樣就算得來王位也不會有人願意結交。」
孫秀道:「說的不錯,可是畢竟還是有人會願意交往,比如你叔叔我這沒人愛理的挂名將軍,還有別忘了他是琅琊王,琅琊王氏是在他家地盤上起家的,自然會和他家多相來往。」
這時時辰已到,賓客都已到主殿內向靈位依次致禮,劉秋見王敦帶著幾位族人已經走了進去,便也拽上孫秀和孫筠一起進去祭拜。靈位旁跪著一個大概十五、六歲的孩子和一婦人,想來就是夏侯夫人和司馬睿,正接受著各位賓客的致禮。王敦在前面施禮過後往殿外來,他身後一個和司馬睿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卻突然跪在靈牌前朗然誦道:「延首嘆息,雨泣交頸,嗟乎夫子,永安幽冥。人誰不沒,達士徇名,生榮死哀,亦孔之榮。嗚呼哀哉!」
跪於一旁的司馬睿聽罷,忙起身長跪拜道:「有公子此言,先人地下有知必當甚為寬慰。只是在下從未見過公子,不是當如何稱呼。」
只見這位公子徐徐還禮道:「在下琅琊王導,特來致祭。」
司馬睿忙上前拉住王導道:「說起來你我也算故人,他日若有機會還望能與公子常來常往才好。」
後面的孫筠低聲問劉秋道:「那王導剛才就說了幾句怎麼就惹來司馬睿這樣一番客氣?」
劉秋說道:「那是曹植《王仲宣誄》末尾的幾句,如今琅琊王府這般蕭索,能有人願引前代名士的誄文祭奠,在這些賓客里已經算十分難得,故而才能感動這位即將繼位的琅琊王吧。」
待到劉秋轉到府門,孫秀早已不見,一問孫筠才知道原是孫秀憋了這個把時辰,致完禮便匆匆離開了。這邊剛要邁出府門,卻被一旁王敦一把拉住道:「大哥這半年沒見也不和在下打個招呼就走嗎?」
劉秋馬上還禮道:「剛才致禮時才見阿黑,也是愚兄糊塗,這一出來反倒沒尋見,」
王敦拉上身旁的王導說道:「還不是我這弟弟非要出風頭,觸景生情非要背幾句誄文顯擺才被拉住多說了幾句,這才錯過與大哥剛才的碰面。」說罷把王導介紹給劉秋道:「阿龍,這就這我以前常和你提過的和我數次在北疆大破鮮卑人的劉秋。承露,這是我家族弟王導。」
王導於是上前深施一禮道:「早聞山陽公公子大名,請受在下一拜。」
劉秋馬上還禮道:「公子免禮。」
劉秋再仔細打量起這王家的後輩,見他有王衍那樣的清雅之風卻沒有王衍那樣的飄逸,眼神中能看到王戎那樣的機智卻沒有王戎的世儈,心想此子將來必定不同凡響,於是對王敦說道:「遙記得十年前我隨魏夫人第一次於上巳到你家時,他和王澄當時還在水中嬉戲,如今都已開始要和夷甫一樣成為一代名士了呢。」
王敦於是笑道:「真如你所說,當時我們和他現在差不多一樣大,他們那時還穿著肚兜呢。對了,我好久不出來了,不若我們乘著這大好春光一同出去轉轉怎麼樣?」
劉秋確實也在山陽家中待了太久,也就欣然答應了。
四人就這樣上馬緩緩在城中閑逛,王敦看了看劉秋身後的「雲兒」說道:「大哥這是從哪新得的僕人,怎的感覺以前從未見過。」
這話說的劉秋瞬間驚出一身冷汗,於是便說:「哦,這是半年前剛買的下人,只是人做事麻利又比較忠心,所以才帶在身邊,凡事方便些。」
王敦打量了「雲兒」幾眼,「人看著著實很精神,也有幾分俊俏,該不是大哥一把年紀還不婚娶是因為有其他癖好吧。」
劉秋頓時臉紅道:「阿黑說笑了,這不過是出門前隨便找了個下人帶上的,再說家父正最近正幫我提親,可不要憑空壞了我的名節啊。」
劉秋說著斜眼瞄了下身後的孫筠,只見她差點笑了出來。這邊王敦卻哈哈大笑道:「兄長也是在家待久了,如今世家大族身邊多些男女玩伴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象我家公主就非常開通,嫁過來時就帶了百餘婢女讓我任意享用,如今又常勸我納妾,如今我身邊姬妾已有二十幾人仍沒有住手的意思,像你這般年紀還孑然一身已經是當世罕見了。」說完又看了看後面的孫筠說道:「小子,你家劉公子怎麼說也是山陽公獨苗,你平日可要侍候好了,到時自然有你的好處。」
這番話聽得孫筠有點哭笑不得,只好低頭唯唯諾諾地答應了。劉秋在前面也有些尷尬,只好轉移話題問王敦道:「之前處仲說要和光祿勛大人講石崇劫船之事,不知後來如何了。」
王敦聽罷憤然道:「我和濬沖、夷甫都講過,可是我這位大哥卻說如今聖上病重,龍體每況愈下,不宜以此等私事煩擾聖心,而且我們家這位光祿勛大人又問我那天是不是被日光晃眼看錯了犀角的顏色,這一番話下來讓我只有放棄。至於夷甫,雖然如今已官至中領軍,可平時仍舊只是大家所認識的那個清淡名士,錢財這些阿堵物他從來都避之不及,我和他說了也是白說。」
劉秋心想果然和父親之前猜測的基本差不多,王敦想要告發石崇並沒有最開始以為的那樣簡單。正在思慮間只聽身邊叫賣聲驟起,劉秋這才發現幾個人兜來轉去竟已來到東門外的馬市,只見一個和王導年紀相仿的孩子正在大聲叫賣馬匹,心想普通人家子女倒底不能和王家這樣的大族相比,小小年紀就已在外面闖蕩。心裡想著,不禁來到這孩子跟前道:「小哥,這馬匹如何賣得?」
只見那孩子老練地拱手道:「喲,幾位大爺,來看馬嗎?小的孫氏,一看貴客胯下所騎之馬毛色鮮亮就知道是好馬之人,客官需要一匹什麼樣的寶馬,可容小的幫您介紹?」
劉秋這時已覺出這孩子的老道,才幾句話就讓人沒辦法馬上離開他的馬廄,正猶豫間,王敦卻開了腔,「小子,你這都有什麼馬啊,可配得上我等坐下的馬匹?」
那孩子見王敦一開口就是洛陽權貴的派頭,心中暗喜,以為這是來了一個潛在的大主顧,又向王敦抱拳道:「這位大爺一看就是朝中的貴人,小的雖一介草民,不過家父孫秀乃是天師道祭酒,我家門風最是重諾守信,不會輕誑貴客。」
王敦聽了斜著眼睛看了看這孩子,「說來巧了,伏波將軍孫秀今天上午我才得見,怎麼這才剛中午就見到他這麼年青的公子了。」
那孩子臉上一紅,「這位大人莫怪,家父只是和伏波將軍同名罷了,不過這不也說明將軍與小的多少有些緣份嗎?」
王敦被他這樣強行套近乎的拉客風格搞得有些煩,「要麼給我來兩匹大宛的汗血寶馬」,說完從懷裡摸出一錠金子扔給那孩子,「這個是定金。」
那孩子接過那錠金子仔細辨認一番確定是真的,立刻撲通一聲跪在幾人的馬前求饒道:「這位官爺,莫說兩匹,整個洛陽城中尋得一匹大宛馬都不容易,這錠金子小人實在沒法收下。」
劉秋一邊看著,惻隱之心又開始發作,便對王敦說道:「處仲,這大宛馬莫說是一介馬商,就是當今聖上也不是說得就能得的,別再難為他們了。」
一旁的王導這時也說道:「大哥,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難為一個小民呢。」
那馬販也在馬下舉著金子磕頭道:「官家饒命,小的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亂語了。」
王敦被劉秋和王導這樣一說,又見他一直求饒,多少也消了氣,於是便讓那孩子起身遞上金子,轉身打馬離去。
四人出了馬市,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順著大道一路向東,這時正是春花爛漫的時節,路兩旁開滿了桃花、櫻花、梨花,紅白相間剎是好看。幾個人行了半日,不覺有些口渴,而這王敦嚷得最凶,一旁的王導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首陽山說道:「聽族兄濬沖說過,當年他為竹林七賢在此隱居時,名士向秀曾在此開井釀酒,我們再行一二里路應該就能抵達向秀井處。」
四人於是打馬向山中走來,路旁漸漸現出一片片竹林,王導似乎來了精神,一路打馬向林中小徑走去,剩下三人跟在身後,最後終於在靠近半山腰處找到了傳說中的向秀井。
王敦急忙下馬打上一桶井水喝個暢快,其他人也舀了水上來解渴。這時一旁的王導對著眼前的竹林彷彿感受到了當年七位賢士在此隱居的盛景,於是欣然說道:「當年嵇康所說的『庶勖將來,無馨無臭。採薇山阿,散發岩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大抵就是在此處吧。」
劉秋經過這一上午,已多少知這王導頗有些名士風範,故而對當年嵇康這般名士頗多同情,於是說道:「茂弘,並非所有人都能做到嵇康所說的『與世無營,神氣晏如。』最後多數人還是掙脫不了世俗的藩籬,終要為氣所困,故而雖然嵇康雖然有世人敬佩的風骨,終歸還是要為鍾會所害,被文帝所殺,而其餘向秀等人最後還是不得不回歸世俗。」
旁邊的王敦也接著說道:「阿龍,劉公子說的不錯,你年紀輕輕的怎麼就會想著隱居泉林呢,最後還不是兄長王戎和山濤才算走對了為朝廷效力這條正路。」
王導一時無語,不過最後還是說道:「如今士族大家就是都缺少了當年嵇康和阮籍這樣的愛惜羽毛的名士,才變成今天為了名利搞成這般烏煙瘴氣。如今京城奢侈成風,而各處又地震、洪水、冰雹不斷,這樣歌舞昇平的天下怕是持續不了太久了。」
劉秋知道王導這樣一番感慨很不合當下京城官場的時宜,但也只好說:「茂弘慎言,前朝文帝之事並不是我們可以議論的。」
這邊的王敦也說道:「阿龍,你多讀些書總是好的,不過像嵇康和阮籍這樣不識時務最終落得下場凄慘的癲狂之士並非我等楷模,我家兄長夷甫俊逸風流,長於清談,對時事人物點評犀利,為士人所景仰;濬沖睿智過人,對世事人物洞若觀火,觀點獨到又文武兼備,文治武功都有實績,難道此等人物都還不如幾個躲在山林只知作樂的空談之士嗎?」
劉秋見兄弟二人越說越僵,只好走到王導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年紀還輕,多讀書多認識些名士總是好的,不過對待世事的看法還是要多尊重你家兄長的意見,畢竟他們在朝中浸淫多年,光是這其中的閱歷都不是普通書本中所能學來。」
這邊王導雖然不再作聲,但大家在這竹林中的對話氛圍已經破壞,無法再接著聊下去,於是只能原路下山。王敦心中老大不高興,也不願再回府,於是就近和王導去了王家別墅,劉秋這邊也就和孫筠原路返回山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