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海上基地
自從幾日前兩人之間的窗戶紙打破以後,他們之間的關係愈發變得親密起來,孫筠也不再避諱船上其他人的目光,經常和劉秋在船上形影不離。船駛入長江,並沒有渡江到對岸丹徒,而是順江而下一路入海。行至江口不遠,孫筠扯住劉秋非要讓他往岸邊看,劉秋朝岸邊望了一眼,只見蘆葦叢中現出另一條江來,雖然遠不能和長江相較,但仍舊可見江口處的寬闊。孫筠指著那江口對劉秋道:「那裡就是滬瀆,當年我就是在那附近的漁家找到公子,聽那救你的漁夫說就是在那江口岸邊偶然尋得的。」
劉秋不禁感慨道:「上次我從離江都不遠處被人扔下江,然後隨江水一路飄流到這滬瀆,今天我又從江都乘船到這裡,可算是故地重遊了。但這次我乘著大船身邊已有知己陪伴,世事變化不可謂不大。」
孫筠聽罷,慢慢地靠近道:「這麼快就把我當知己啦。」
劉秋沖他眨了眨眼,「我們又何止是知己。」
孫筠撇下話頭,轉而說道:「師父說既然已是一家人,這次我們南行便不再去吳郡,而是帶你看一下我們在南方真正的家。」
劉秋聽了一愣,「難道顧公的宅邸並不是你真正的家?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在外面只有一個用來練習的地方。」
孫筠在一旁深情地說道:「顧公雖然是我乾爹,但那只是為了對外方便,凡是來到江左找尋士族或是東吳遺留下來的什麼寶貝的,基本都被我乾爹攔在外面。每年我也都要在吳郡出現幾個月,看有什麼能夠幫到我這位乾爹的。但要說我長大的故鄉,那自然非會稽莫屬,那裡遠離北人,更便於我們隱藏其中,更何況會稽東面的鄞縣有揚州最大的港口,從那裡南行可直達交、廣二州,更是我們安家立命的所在。」
劉秋望著船外已分不清是海水還是江水混濁的浪濤,緩緩地說道:「之前我在吳縣時雖然顧公說你是他親女,但我看你卻總是覺得古怪,總覺得不是在他府中長大,而且後來我問過湖面的船家,他們只說江風和海風可使人變黑,還沒聽過在湖上長大也會使人變黑。」
孫筠知道劉秋還多多少少地對之前數次她隱藏自己身份而感到介懷,就扯著他的胳膊輕搖道:「好了,別再為這事生氣了,我們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這樣都瞞著,除了我一個漏網之魚外其他人還不都遷到江北去了?而且要不這樣,為了那點錢財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罔死。」
劉秋回過頭,沖著孫筠深情的微笑起來,「並不是要為之前介意,只是原來覺得你早先說的有些讓人很難相信就是了。」說著,又輕輕地拉住她的手,「剛才你說我們這次要去會稽,可否說下這次具體行程呢。」
孫筠被他這一提醒,又想起了正事,又繼續說道:「我們從這裡沿著海岸南行,再過七、八天就會到達會稽,到時我們在鄞縣的港口上岸,之後再去拜見我師父和賀公。」
劉秋聽到賀公,感覺從前在哪裡聽到過他的名字,想想說道:「這位賀公難就是名聞江南的故吳將軍賀循?」
孫筠點點頭,「正是這位賀將軍,早先幾年孫秀一直派陶侃南下尋找故吳大族,除了想要尋訪我乾爹和師父外,就是想要找尋這位賀公了。只是他常稱病在會稽,孫秀又不知具體到哪裡找他,因而才一直找他不得。」
劉秋一想又要見到一位名士,多少有些按捺不住,「能夠見到這樣的長者實屬榮幸,可是這次來得匆忙,否則真該好好準備些禮物。」
孫筠用手捂住嘴,但還是笑出了聲,「雖然我叫他賀公,不過他年紀尚輕,僅比你大上幾歲而已。你既遠道而來,又是臨時才知道要去訪他,不必刻意去準備禮物。」
劉秋沒想到賀循這位故吳將軍居然這樣年輕,只好撓頭道:「不想他少年即已成名,還是我孤陋寡聞了。」說完,又看著船艙另一邊幾個圍觀的水手,「他們總不會到時都和我們一起到鄞縣去吧。」
孫筠用小指輕輕地在劉秋的手背上輕輕劃了兩下,「到時只我們兩個一起上岸,其他人都會返回秘密營地。」
沿著岸邊南行三日,身後再無陸地,眼前只有無邊黃濁的大海。直到四日後,前方才再現出一大片陸地。港口中泊著數不清的各式商船和漁船,雖然以前在武昌和江都等處也見過一些這樣的碼頭,但這裡的船隻卻一眼望不到盡頭。數千艘船連接著海水與堤岸,好像要深入海中一直延綿到遠處的小島上去,各類的鷗鳥在低空盤旋鳴叫,與碧藍的天空和四處飄蕩的魚腥味一道描繪出這座港城的別樣景象。
在海上顛簸些日子后,初次踏上地面總會讓人感覺土地仍然在腳下起伏。劉秋回頭向船上的人門揮手告別,轉身跟隨孫筠向這異鄉碼頭的盡頭走去。碼頭的東南角在一座小山腳下,山海交接處有一家客棧,店小二看見有客人忙上來打招呼,孫筠從腰間摸出一面腰牌在他面前晃了一下,那夥計便露出驚訝的神色,隨即恭敬地把她向裡面請。孫筠也不多話,只管向裡面走,到得櫃檯與掌柜嘀咕了兩句,掌柜點點頭就進去裡屋。不一會,院子里又來了兩個夥計,手裡還牽著四匹馬,孫筠從掌柜那裡取了兩頂斗笠,和劉秋各自帶上,轉身出來翻身上馬,跟著兩個夥計沿著山麓一直向西馳去。
鄞縣是比較典型的山環水繞的城市格局,雖然離海不遠,但東、西、北三面皆有山,南北兩條江水繞城而過在城東相匯。城內外各處又遍布河流湖沼,彷彿這片土地都半浸泡在水中一樣。四人行了半日,直到黃昏才到江邊陸家宅邸。隔江向西北望去,遙遙可見鄞縣城牆在夕陽的照耀下現出金黃色的光芒,在玉帶般環繞的江水映襯下猶如銀盤中的瑰寶。
陸家的房子臨江而建,與其說是宅邸倒不如說更像是碼頭邊的客棧,站在門外就能看到宅后江邊停泊的幾艘帆船在水中上下浮動,院內幾棟竹子搭建的二三層小樓,底部無一例外全都突出地面近一人高。房前幾叢翠竹,其他地方則遍栽山茶和桂樹,紅白二色的花朵間夾雜著點點金黃,微風吹過,襲來陣陣香甜的氣息。
兩個帶路的夥計把二人領進竹門,便牽著馬去了後院的馬廄,孫筠則拉著劉秋踩著竹梯上了中間最大的一棟小樓。兩人一進門,發現兩個男子正在下棋,其中一人正是陸玄。陸玄抬頭看見孫筠便與對弈那人道:「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敢這麼噔噔噔上來的就只有筠兒了。」
孫筠就像是久未回家的大小姐,雖然平日在外處處顯得沉穩老練,這時見到師父就如同在家見到父母般地跑上去搖著他的後背嬌嗔道:「師父,人家不是急著見到你才這樣嗎,再說當著外人你就不能少說我兩句嘛。」
陸玄呵呵呵地笑道:「外人,你說誰是外人啊,是看著你長大的賀公是外人還是你帶來的剛訂完婚的准女婿是外人啊。」然後又對劉秋說道:「秋兒,我來給你介紹,這位就是名震江左的賀公彥先。」
劉秋也顧不得身旁氣得跳腳的孫筠,忙上前拜道:「山陽公之子劉秋拜見賀公。」
這賀循年紀三十齣頭,體態肥滿,圓臉短鼻,雙眼透出和藹而深邃的目光,見劉秋拜在面前忙起身相扶道:「公子快請起,早先就公子大名,今日方才得見,幾年前聽聞皇帝又因你在遼東軍功加封此地五百戶,看來以後我們可以做鄰居了。」
孫筠也從旁解釋道:「賀公幾代都是會稽大族,長居西面的山陰,你家既又封地在此,以後來往總會方便許多。」
賀循指著孫筠對陸玄笑道:「怎麼,這才剛定親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一見面就把我家的老底給抖出來啦。」
這時僕人從旁奉上茗粥來,兩人也是一路趕來,連著喝了幾碗。陸玄看著狼吞虎咽的愛徒,手捻鬍鬚道:「走了這麼久的路,該是餓了吧。」
孫筠擦了擦嘴角的茶湯,「這一天只上午下船時吃了口點心,剩下時間都忙著趕路,您一說我倒真覺得餓的不行。」
賀循笑道:「這兩天你師父算著你要來早早便備下了菜肴,只等你到我才能跟著享些口福。」
陸玄這邊於是讓人收去棋盤,又添上幾副几案,後面便端上菜來。鄞縣雖與吳縣同處大江以南,但地處海濱,所以菜式多江海之鮮。陸玄指著桌上的菜對孫筠說道:「筠兒你看,這黃魚和河鰻都是你平時喜歡的,再嘗嘗我們這的蒸芋頭,可是比別處更為香糯。」
賀循聽罷哈哈笑道:「寶貝徒弟這才出趟遠門回來,你這師父看來可是比別人家親爹還親,你讓顧公這乾爹如何自處啊。」
賀循言罷再抬眼一看,孫筠正在對面嘟著嘴向他瞪來,不過還沒等他有所反應,孫筠已舉起盞中米酒向他敬道:「自從前次北赴洛陽,筠兒已近一年沒見過賀公,這盞酒就先敬您在家操持家業不易。」
賀循也舉起酒打趣道:「我操持家業都是小事,倒是我該賀三公主覓得佳婿,總算了卻你師父和乾爹的一樁心愿。」
陸玄看著孫筠一臉的緋紅,忙從旁轉入正題,「筠兒,這幾月來你們一路南下,今日放得南返,不知石崇安插在江北各處的據點都拔除得怎樣了?」
孫筠見師父切入正題,忙放下酒盞道:「師父放心,在您先前的安排下遍布淮水各處的哨探早早都被我們的人監控起來,這次只是一次性動手剷除而已。後來我們偽裝成商船於誘得水盜來攻,全部擊殺后我們又在湖中尋得他們的水寨,就用火攻順著風一把火都燒了。唯一遺憾的是一個叫平叔的匪首沒有抓住,想來是帶人跑掉了。」
陸玄放下筷子,面色有些沉重,向著對面的賀循問道:「你怎麼看待此事?」
賀循擦了擦嘴角的酒,問孫筠道:「可曾確認那伙人是石崇的手下?」
孫筠直了直身子答道:「抓住幾個盜匪說平叔每年都要去石崇在京郊的金谷園,這樣看來應是他的人無疑了。」
不管怎麼說,能確定一直傳言的石崇資助水盜劫持商船總算是件好事,大家不必再揣度日漸猖獗的盜匪的背後主使,也終於知道面對的真正敵人,賀循於是又說道:「這次能確認石崇是我們的敵人才是真正的收穫,這樣我們便不必為誰在幕後而猶豫不決,甚至還要猜測是否朝廷有意為之而有些畏手畏腳。毀去水盜老巢卻沒抓到匪首,雖然同時也去掉石崇的眼線,但這樣只能保證數月水上商道太平,以石季倫堅韌又貪婪的性格他必不會罷休,只怕半年不到,水上又會重新出現新的劫匪。」
陸玄點點頭,「我也以為如此,不過即使這次拿住那匪首,只要石崇再派人手,江河之上想來也難得安寧。」轉身又看看孫筠,「筠兒,你抓到的那幾個盜匪可還在么?」
孫筠向後理了理頭髮,「那幾個人都在船上,被押著送去了營地。」
陸玄看了看對面的賀循,「如此甚好,這樣我們繼續再審一審應該還能多審出些東西來。」
賀循這邊卻搖搖頭說:「在這裡陪著等你家徒弟數日,已經有段日子沒回山陰,再有兩旬就是重陽,家裡還要等著我回去準備。只是現在已距離冬月不遠,到時免不得趁著季風出海,這趟要出的貨物也要加緊置辦,到時我再帶貨船沿江到此與你匯合。另外,相信石崇很快會重操舊業派人在水路上打劫,江淮水路雖有幾千里,但便於控制的水域只有不多的幾處,筠兒到時好生準備就是了。」
賀循顯然對東南水路早已瞭然於胸,旁邊的劉秋不禁暗暗讚歎,對席的陸玄亦微微頷首,「邗溝是幾乎所有從江南北上船隻的必經之路,否則只能繞道海路北行至黃河河口再溯水西行至洛陽,不過那樣不僅路途遙遠許多,海上又多風浪礁石,石崇缺乏能行海路的船工,否則他早就自己找人駕船到廣州,也就不用在江河上打劫了。長江中游水路中轉多在武昌,南面內河而來的商船多可在那一帶尋得,武昌到江都的水路倒也是個劫掠的好所在,。」
聽到此處,孫筠放下手中的魚肉問道:「可是這段長江江面開闊許多,並不容易隱藏。」
熟悉水路的賀循搖了搖頭,「看來筠兒對長江水路還要再多熟悉一下,長江在彭澤那一帶水路有很多地方可供隱蔽,那裡湖沼眾多,不愁找不到藏身之所。合肥以南還有巢湖,船隻隱匿其中的話南出濡須水就能進入長江。」
陸玄用徵詢的眼神看了看一旁的孫筠,「怎麼樣,要不要帶些人到那邊去查查?如果石崇新的據點選在這一帶,我們完全可以趁著立足未穩給他致命一擊,說不定還能抓到那個什麼平叔。」
孫筠把胸向前一挺,自信地對師父說道:「既然之前這幫人差點要了我家公子的性命,自然要把他們一網打盡。不過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去吧。」
陸玄看向對面的劉秋,「確實還要等上一段時間,石崇也的確沒這麼快就能安排人再去尋新的藏身所在。你們倆這趟水路走了幾千里,且先在此休息。之後筠兒再帶上公子去海上的營地熟悉熟悉。」隨後又看向孫筠,「筠兒,這樣安排你可滿意?」
孫筠知道師父又在有意無意拿她打趣,只好垂著眼道:「師父想怎樣安排便是怎樣好了,反正忙了這些日子正好可以偷閑幾天。」
五日後,孫筠和劉秋都新換一身緊身衣服,隨著陸玄出後門,登上一隻帆船,順著江水一路向北而去。
流經陸玄宅邸的南江與自山陰而來的北江在鄞縣城東匯聚成大浹江,之後奔湧向東直抵大海,江面不算寬闊,但往來於江上的船只有如過江之鯽。順江而下不到半日就到江口,東面就是來時的碼頭,跨過一眼望不到頭的泊船,來到上次山腳下碼頭的盡頭,早有一艘兩層帆船在那裡等候多時。劉秋以為乘著來時的帆船就可抵達海上所謂神秘營地,沒想到孫筠竟然告訴他說換上大船還要再行二日。
接下來的兩日,果如孫筠所說,每日都是在海面航行,不過與別處不同的是,他們始終是在大小不同的島嶼間穿行,不時還要躲避海面上時隱時現的礁石。孫筠大概是早有準備,從家中出來時帶了幾罐桂花糖腌制的山藥,平時閑下來時就拿出幾塊躲在船艙內一邊看著海面一邊大快朵頤。
兩日後,他們終於來到了這片群島盡頭的那座島嶼。繞到東岸,已經可以望見不遠處深入島中的港灣里高高低低的桅杆。經過幾艘巡邏的船隻后,他們終於到達了這片深入海灣的「營地」。岸邊停泊著大大小小百餘艘各色船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南側的商船,單單是之前見過的二層和三層的商船就有五、六十艘,帆數多為兩帆和三帆,再向里去則是十幾艘無論長度還是高度都要大得多的四層和五層商船,船帆則有四帆、五帆甚至六帆之多。孫筠在一旁向劉秋解釋說,四層和五層商船都是走海路南下的商船,載貨量非常巨大,只是船員最多就可載兩、三千人之巨,這些大船雖也可在江河中航行,但一些較淺窄水路上就會很受限,而且也容易被晉廷的官員發現和追蹤,故而內河航運只用這些常見的二三層小船,船帆也不會超過三帆,這樣就可從長江抵達湘水或者贛水遙遠的上游,並在那裡翻越南嶺到達交廣二州。為了隱蔽,這些四五層的大船從海路而來后都在這裡卸貨,然後在由這些二三層的小船轉運到內河各地,下次再出海時販去廣州和交州的貨物也由這些小船從內河運來集中在這裡裝上大船。
劉秋他們乘坐的二層小船並沒有直接靠岸,而是沿著港灣的外緣一路向北行駛,彷彿是一艘載著船隊最高長官的旗艦檢閱著這支水面上的隊伍。
海港並不大,南面停靠的都是貨船,再向北來便看到些完全不同的船隻,這些船雖和南面的一樣多有三四層之高,但船艏高高向上隆起與船艙頂部連接在一起。艙頂用木板水平鋪設,四周卻布滿和城牆上牆垛一樣的女牆,各層船艙都沒有打窗,只開了很多小得多的小孔。即使不用問,劉秋也知道這是戰船,只是為何沒有商船一樣的五層戰船呢?身旁的孫筠這次則繼續充當了講解員的角色,接著解釋說,這些戰船都是當年東吳水軍的殘餘,當年上千艘之眾的東吳水軍如今只留下這幾十艘。現在還留存的水軍主力就是眼前這些樓船,樓船多用在江上,從前甚至還有五層樓船。只是樓船船身較高,容易傾覆,越是高的樓船越見不得海上的風浪,如今天下已為晉室所有,樓船這樣大的軍船便再無法進入江河,所以只留了小些的三四層船,偶爾會在海面上轉轉。其他的一些走舸、艨艟、拍艦雖然船並不大,但形制明顯有別於江上普通的民船,仍然很容易被官家發現,除非想和朝廷作對,否則它們也一樣再難進入江河。劉秋原本以為擁有這樣一支龐大的艦隊或許什麼時候可以到長江上馳騁一番,上次在津湖之上剿滅石崇的水盜如果有這樣幾艘樓船戰艦也會容易許多,可誰又想到實際情況會如孫筠所說的連江河都不得入,只能在閑置這裡吹著海風呢。
靠近北岸,看著不斷靠近的巨大的樓船,劉秋猛然間緩過神來向岸邊望去。這裡的布局確實和水軍的風格都很匹配,除了近岸各處游弋巡邏的小船外,岸邊的布置也如軍營一般,不僅有一隊隊巡邏的士兵,不遠處還有崗樓和寨牆,四處還散布著很多拒馬。大概是水軍更傾向行動靈活,這裡的士兵都身著軟甲。
為了儘早多了解些水盜的情況,陸玄急著要見那幾個俘虜,船一靠岸便去了軍營。孫筠則拉著劉秋的手在碼頭上四處閑逛。走了一段路,迎面卻遇上之前南下一同圍剿水盜的八哥,正帶著一隊兵士在岸邊巡邏,要不是他先主動上前給這位孫家三小姐打招呼劉秋還真認不出這位一身戎裝的昔日戰友。孫筠這次見他倒一點也不顧忌,仍舊扯著劉秋的手對八哥說道:「怎麼,上次才回來沒多久就又開始值班啦。」
八哥早在船上就知道二人的關係,見他們到此便雙手抱拳道:「上次行動一切都很順利,這不回來只休了幾日就又干起老本行了。」然後又看看劉秋,「三小姐這次怎麼這麼得空帶著公子上島。」
孫筠顯然與他相識已久,於是回了他一個甜甜的笑容道:「這次只是帶他來了解下情況。對了,我這次還帶了桂花糖釀的山藥,等回頭我去船上取一罐給你,到時也帶給嫂子嘗嘗。」
島上本就清苦,遠不比吳縣和鄞縣那樣富庶繁華,象桂花糖這樣的稀罕之物在城裡都屬難得,更別說在這荒島上了。八哥忙一抱拳道:「那在下便替賤內先謝過小姐了。」
孫筠歪了歪頭,似乎又想到了別的事情,於是便問道:「之前我師父說過要改裝的船現在怎樣了?」
八哥指了指不遠處的幾艘商船答道:「回小姐,再有幾天就要完工了,說不定還能和你們一起出發呢。小人現在有公務在身,恕不能在此久留。」
孫筠沖他擺了擺手說:「那你先忙,我和公子過去就好。」
劉秋看著八哥漸漸遠去的背影,不由問道:「之前圍剿水盜時以為你叫他八哥時代號,沒想到他真叫這個名字。」
孫筠一邊拉著他向那幾艘商船走去,一邊答道:「當年我師父在建鄴城外撿到他時他還不到十歲,聽說幾個哥哥和父親都當兵在晉滅吳的戰役中全部戰死,沒人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只知道他在家中排行老八,是最小的弟弟,後來他在這裡成了殘留水軍中的一員,隨著年紀漸長表現出色便帶了很多手下,於是他帶的人不知什麼時候起就開始叫他八哥,後來這個名字就漸漸叫開了。」
劉秋於是握緊了孫筠的手,說道:「這樣看來,應該是一個開始悲傷但結局勵志的故事,如今他不僅成為一名合格的軍官,還娶妻成家,比之兒時已是脫胎換骨了。」
孫筠的手也緊緊握住,「這些年來,師父收養了很多孤兒,很多最後都養在島上,男的長大了就充作兵士或是船工,女孩則多許配給他們成為妻子,除了在家帶帶孩子,還能在島上幫忙放哨。水路上的生意獲利頗豐,所以他們並不愁生計,也就在這山海之間安定下來。」
劉秋心中暗自感慨吳亡以後陸玄和顧榮、賀循等人不知經歷了怎樣一番坎坷才在晉廷的眼皮底下保留下了這支殘存的水軍和商隊,在海島中守護著吳越之人最後的堅韌。
劉秋正沉浸在往事的思緒中,孫筠卻把他拉上一艘船來,起初只覺得與普通的三層商船並無二致,可是進到底層,才發現裡面狹窄許多,船艙四壁不知為什麼都做了很大隔間,更令人不解的是牆壁上還開了很多小洞。樓梯緊挨著艙壁,劉秋跟著孫筠登上二層,才發現二層通往一層和三層的樓梯也沒採用常見的「之」字形銜接,兩處樓梯口反倒置於艙內靠向船首和船尾兩側,由於四壁都被隔開,艙內視線昏暗,只從上下樓梯口和艙壁上的小洞中射進一些光亮。搞不清楚為何好好的貨船要改裝成這樣。上了三層,大概是改造工程行將完畢,只有幾個工匠在上面安置幾張床弩,劉秋當年在遼東海戰時在何龕軍中曾見過這種要幾個人甚至十幾人合力操作的大型弩箭,大概是因為無法在水上向晉朝軍隊那樣一次出動十艘軍艦的規模,為了保證弩箭數量並能夠在船舷兩側同時射擊,這裡只配備了幾人操作的床弩,而且每扇窗戶後面都製作了可供拉下的厚木板,只要拉起這些木板,從外面看去普通商船的窗戶在裡面就變成了樓船一樣的弩箭射擊孔。
孫家三小姐從底層爬上頂層轉了一圈后,滿意的又從上面走了下來。看著未婚夫婿滿臉的疑惑,便說道:「有什麼疑問就說吧。」
劉秋心想真是知己莫若妻,於是便猶疑道:「商船上既安裝了床弩,想來是要以商船的外表為掩護當做戰船使用,以此可以進入江河而不被發覺。可是為何只有三層設置供弩箭發射的窗口,而二樓卻做得那樣狹窄,即使隔間能夠站人,怕是那麼小的空間只操作臂張弩這樣的單人弩。」
孫筠一副彷彿早就知道你會這樣問的表情,愉快地踮著腳蹦蹦跳跳地走到他前面,「每次都是我直接告訴你答案真沒意思,連一點獎賞都沒有,不如你送我點什麼作謝禮我好有點動力。」
劉秋知道,哄這機靈鬼開心總要拿出些新奇的手段來才行,可是這島上除了些樹木和雜草就是些山石,很難找些什麼東西來滿足她。兩人離開碼頭向著山腰間的軍營走來,看著營地周遭栽種的竹林劉秋心裡有了主意。
走到竹林旁,抽出腰間的短劍削下一節竹子,劉秋笑著對她說道:「你先說著,估計一會你講好了我這邊也做好了。」
孫筠不知道他拿一片竹子能做出什麼來,於是便好奇地問道:「就這片竹子能玩出什麼花樣來,要是沒意思我不是白講了。」
劉秋只管低頭削著竹片,頭也不抬地說:「要是不好我晚上再重新做一個。」
看著他努力削竹片的樣子,孫筠還是嘟囔道:「總感覺不是很好玩的樣子。」不過看了一小會兒還是清了清嗓子給他解釋起來,「既然你知道這艘船是為了改裝后能在江河上航行的,那麼其實它就不是為了打仗用的,因為無論我們開什麼船進到內河,都不可能在朝廷的眼皮底下公然開戰。只是普通商船對付石崇手下的盜匪總覺得又有些吃力,所以上次我和師父北上前就針對如何對付這幫水盜動了很多腦筋,直到最後臨出發前才定下最終改造方案,而這艘船主要就是用來被打劫的。」
「什麼?」劉秋停下手中削竹子的劍,一臉疑惑的抬頭看向她來,「改裝一艘用來被攻擊的戰船?」
看著他手裡扁平的竹片被從中間向兩邊削出兩個反向的傾角,孫筠還看不出這時要做什麼,只好繼續道:「既然我們無法在江河中打仗,又難以在船上和岸邊發現敵人,就只能等著他們來搶劫嘍,所以底層船艙掌舵和水手的艙室都配我們用厚重的木門從裡面封住,劫匪進來后短時難以進入並影響航行,只能一路奔向二層和三層,二層做了隔層就是把伏兵隱藏在內讓盜匪只能繼續爬向頂層。通常由於船的大小有限,劫匪也不會太多,闖進來的人數通常不會超過五十人。當領頭的匪首帶頭爬上三層時,這些人基本會分佈在底層二層和樓梯上,到時我們拿著長矛和弩箭招呼就是了。」
劉秋這時才明白底層和二層如此狹窄以及艙壁上的那些小洞的作用,可是仍舊問道:「可是頂層的弩箭只能用來向外射擊,卻無法向內射擊裡面上來的劫匪啊。」
「那個呀,本來就是為了防備船外援軍的。」孫筠拿起劉秋放在一旁的竹片,上面兩側削出的反向弧度似乎象兩片扇動的翅膀,中間已被他用劍尖轉出一個小洞,好像很快就要完工。
劉秋「哦」了一聲,從孫筠手裡取過那塊竹片,又將手裡剛剛削好的竹棍小心的插入竹片上的小孔,用力擰了擰,感覺牢固后才遞給她。孫筠用兩根手指拈著竹片,仔細把玩著這剛剛趕工完成的工藝品不知用來做什麼。劉秋只好又把它拿過來,對她說道:「這叫竹蜻蜓,我小時候常玩的。」
說罷,把木片朝上,用手搓著下面的木棍,然後猛一鬆手,竹蜻蜓便朝著空中飛去。孫筠一邊盯著空中一邊像個孩子般地跟著跑了過去,撿起落在地上的竹蜻蜓正想也學著樣在手中搓著,卻被劉秋按住手腕,把剛拿到手的玩具從手中抽走。
「剛才還差一點,馬上就好。」說罷找了塊石頭,把竹棍和竹片的邊緣在上面打磨光滑后才遞還給她。
孫筠含著笑接過重新打磨好的玩具,很快竹蜻蜓就又在空中飛舞起來。
玩了半晌,天色開始暗淡下來,營中跑來一個士兵,看到孫筠便說是陸玄請她到營內有事相商。孫筠於是把竹蜻蜓往懷裡一揣,跟著小兵就進了軍營。
沿著山路穿過一道道院牆,一直來到綠樹掩映中的一處宅院。陸玄已在屋中等候多時,他右首坐著一個婦人,手中牽著一個六七歲的孩童。看到孫筠進來,陸玄便對那孩子說道:「川兒,快喊姑姑。」
那孩子馬上起身,有模有樣地向她施禮到:「侄兒孫川拜見姑姑。」
孫筠先是一愣,然後對那孩子道:「你是三哥的孩子川兒?」
那孩子用著稚嫩的童音答道:「回姑姑,正是川兒。」
孫筠的眼圈刷的一下就紅了,然後用手捂住嘴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陸玄朝著孩子用手指了指姑姑,那孩子便搶到她的懷裡,這時姑娘再也控制不住,抱著孩子哭了起來。
劉秋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愣愣的看著陸玄。陸玄便對他說道:「偽裝末帝的何都死後,除了嫡子襲位侯爵,另兩位同在洛陽的公子都被朝廷調到燕代之地為官,三公子受不了苦寒之地,前幾年便得病去世了,生前只留下了這一個兒子,因他年紀尚小並不被人重視,我們便讓孫秀託人把他送到洛陽,上次正好同我一道返回這裡。為保密起見,我在山陽臨出發前才將此事告知筠兒,所以她早知道有這麼個侄兒但卻素未謀面。如今孫家後人多被系留在北地,我們這裡的宗室後裔反倒人丁凋零。」
哭了一陣,孫筠掏出手帕給孩子擦乾淨臉,又對著後面照看的乳娘說道:「我後面會和管家說每月從我的例錢里拿出五百錢給孩子花銷直到成年,也盡一盡我這作姑姑的一份心意,今後若有什麼事情儘管知會我便是。另外,我這次還帶了幾罐桂花糖釀山藥,後面你到船上也一併取了去。」
陸玄讓乳娘帶著孩子到後院去休息,下人這邊就跟著端上酒菜,無非是山野小菜和剛捕上的海產。孫筠剛才那一場激動,看著桌上的菜肴實在無法下箸,陸玄只好說道:「本來想拖到飯後再告訴你,可是又怕你傷到腸胃,現在你倒又吃不下了,如今看來真是怎樣都不好了。」
孫筠擦擦眼淚,「能看到親人總歸是高興的。」
陸玄看著她有些緩和,於是又說道:「孩子我想還是養在島上,等稍大些再送到私塾,這樣也好和你一樣,對生意和戰船都能熟悉些。」
孫筠點了點頭,師父多年來苦心為故吳後人保留和經營這份產業的心情她早已非常了解,但凡他多些私心,早就可以坐擁十幾倍石崇那樣的財富。陸玄又看看孫筠,「我這邊剛得到京中的消息,自從前次石崇在水上的據點被全面清除,他已非常震怒,甚至向朝中誣告淮水中有商船被人劫持,請求相關州郡嚴厲查辦,只是現在司馬炎的喪期還未完結,朝中諸事又被楊駿這個志大才疏的小人把持,正為新帝登基穩定朝政焦頭爛額,還沒有時間理會這些京城以外無光痛癢的事情。不過到底還是封了這天下首富為南中郎將,多少又給些兵權才算完事。」
說罷又看了看劉秋,「我想你們兩個這個冬天就先在島上住一段時間,筠兒可帶秋兒可多熟悉下這裡的戰船和人手。冬季海面上雖然冷些,但季風正盛,周邊漁船也少,出海航行正是時候,以後再有事也方便些,另外也在此觀望石崇下一步會有什麼動作我們也便應對。我已同你父親講過,會稽的五百戶封地就選在江口碼頭東南的那片海濱。那裡無論去鄞縣還是到這裡乃至向北出海都很方便,那處又偏僻少人,無論朝廷上還是地方上都願意我們去那裡,轉過年來你族叔劉枚就會帶一批劉家和曹家的族人來這裡。」
劉秋看著陸玄,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已經又接過劉家和曹家的事務,將觸角向更遠的荊楚之地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