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深山休養
後面不知多久,劉秋只恍惚覺得自己在一片嘈雜聲中被從水中撈起,然後還有人呼喚這自己,後來只覺得朦朧間被船載著在水面上穿行,再後來又被移上馬車,最後只覺得這一路上顛簸了很久。
又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身邊有人忙前忙后,幫自己翻身,為自己服藥,這讓劉秋回憶起幾年前在顧榮宅邸中每日被孫筠和江氏照料的那段日子,甚至好像現在又是她們在身邊服侍。
又過了好些日子,終於能睜開眼睛,陽光正灑在床前曬得身上暖洋洋的,再細看屋內的陳設,並不是從前顧榮府中自己住過得宅院,床下鋪著鬆軟的地毯,床頭几案上的青瓷碗里盛著葯湯,不遠處放著一盞鎏金的蹲虎蠟燈,再遠處是一扇天青色的琉璃屏風,透進陽光的窗戶半開著,從外面送進陣陣香風,順著窗外望去,一叢叢紫丁香開得正盛。窗外其他的樹木看著雖叫不出名字,但以前在家中似乎也曾見過,而在顧榮和陸玄宅中都沒見過,劉秋暗想難道這是回到洛陽了?可是這並不是自己在山陽的家,更不象之前去過的金谷園和王家宅邸,可是這裡究竟是哪呢,難道自己不是被陸玄他們救出來的?想著想著又覺得心力難以支撐,再想支撐著坐起來,才發現背上疼痛難忍,於是又重新重重地倒在床上。
大概是這一倒碰到床頭髮出些聲響,屋內悄悄地退出去一名侍女,劉秋這才發現屏風處一直跪著兩個侍女。不一會,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一個女子由那侍女陪著一直來到劉秋床頭,然後一隻絲絹的帕子輕拂在額頭替他拭去剛剛滲出的汗珠。劉秋緩緩睜開眼來看去,這一看不要緊,登時讓他心裡咯噔一下,眼前這人竟然是翾風。
翾風這次完全沒有之前那般打扮,只簡單盤著頭髮,上面插了根琥珀頭的簪子,身上一襲寬大的青衣,再無其他配飾。見他醒了便輕柔地說道:「睡了這麼久,公子終於醒了。前幾日大夫還說恢復了許多,沒多久就要醒了,這話果然靈驗,公子眼看著這就醒了。」
劉秋見她這樣說,還是忍不住問道:「敢問小姐,我這是在石刺史宅中嗎?」
翾風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搞得劉秋有點莫名其妙,直愣愣地看著她,只好解釋道:「公子不知,這裡並非是洛陽我家主人的宅邸,只是他處的一處別墅。」
劉秋見她說得含糊,覺得有些奇怪,「他處,不會是小姐也不知這裡是何處吧?」
翾風只好苦笑,「公子有所不知,我和幾個婢女來時都是被蒙著眼用馬車載了過來,只知道出了京城走了三四天的路程才到這裡,其他便全然不知了。」
劉秋用手撐著坐起來一點,旁邊的婢女忙上前拿來幾個枕頭幫他墊著,翾風伸手去摸了摸几上的湯藥,讓婢女拿去重新熱了。劉秋見她這樣心思細密,便說道:「難得你琵琶彈得那樣好做事還能這樣仔細,看來這多半年來多虧小姐如此悉心照料,在下才能又從鬼門關里又返回來。」
翾風聞聽他如此說,便訝然道:「公子方才醒來,如何知道自己昏睡了半年之久?」
劉秋微微笑道:「方才醒來時,被外面的花香吸引,然後便望見窗外一叢叢開得正盛的紫丁香。丁香春末夏初才開,我上次出事是在秋天,可不就是大半年了。」
翾風又說道:「原來你秋天就病了,妾來這裡見到你時剛剛入冬,還以為你一出事便被主人送到這裡來了呢。你是怎麼搞成這個樣子的?聽大夫說你背部的肋骨斷了,前胸的肋骨以前斷過這次也跟著又斷了,還刺破了內臟,然後全身又被寒氣嚴重的侵襲過,本想問大夫你經歷了什麼才會這樣,他竟說主人不讓說,公子能否告知到底出了什麼事?」
劉秋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還挺關心我的,我還以為只是刺史大人派你來照顧我的。」
翾風的臉上露出一絲羞澀,微微頷首道:「公子曾救過妾身兩次性命,此等大恩如何報得,我家主人也知道您與妾有舊恩,便讓我來侍候,才有這難得的機會能服侍您左右。」
劉秋其實早就把前兩次救她的事情忘在腦後,更何況上次還惹得孫筠發了好大的脾氣,後面又鬧出那樣一番風波,更是不敢記著和翾風之間的往事了。她這樣一提才明白翾風這番報恩的心情,「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翾風見他如此說,便急著說道:「公子大恩,即使對您不值一提,於妾卻是不可多得的運氣。只是,公子還未告知是怎樣的經歷才會把您弄成這樣。」
劉秋想著海戰的事情於石崇和自己雙方都是輕易不可對外言說的秘辛,只好俏皮地對翾風眨了眨眼說道:「大夫不是說過了,秘密。」
正說著,剛才出去的侍女端著熱好的葯進來,翾風只好說:「你好容易醒來就說了這些話,還是先歇一歇,把葯喝了再睡一會。」
於是就扶著頭讓他服了湯藥,才把被子蓋好讓他睡下。
過了些天,劉秋的身上漸漸恢復,也就不願每日只坐在床上,便讓翾風扶著到外面走動。到了屋外才發現外面好大,每面院牆都有幾百步的距離,裡面一片池塘,幾乎佔了一半的地方,裡面荷花剛打了骨朵,岸邊以卵石壘著,一邊還有一小片蘆葦,幾隻灰色的鷺鳥在水邊徜徉。岸邊不遠處是之前在床上看到的那幾叢丁香,眼看著有些謝了,後面則是幾株綠樹,上面正開著白色垂鈴般一串串的花朵,問了翾風才知道那是玉鈴花。再抬眼望去,遠近皆是大山,心中暗想石崇怎麼尋了這麼個避世的所在。轉身回頭,這才發現自己住的那間房子居然是二層的,再仔細向屋內望去,原來自己的床鋪和樓梯間有屏風隔著,又在門口的相反方向,所以剛才出來時才沒看到。於是又讓翾風扶著上得二樓,透過窗戶驀然發現這裡周圍還有七八間宅院,一大片都坐落在半山腰中的一處山坳里,沿著山麓向下,一條河水象根銀色的帶子在群山中的谷地里蜿蜒。不知石崇是花了怎樣一番功夫才尋了這樣一處所在,建成這樣一片別墅。
山上風大,翾風怕他在二層受涼,忙扶著他坐下,又拿了條毯子幫他披上。劉秋不忍讓她這樣象個下人般裡外忙著,就說道:「這麼久在這裡,怕是許久都沒見你家刺史大人了吧,家裡姬妾那麼多,再這樣下去你真的要失寵了。」
翾風聽他這樣一說,微微低頭道:「公子見笑了,妾不過仗著年青有幾分姿色才被我家大人多看幾眼罷了。妾雖並非生在中原,但在洛陽也住了些年月,知道自己再受寵仍只不過為人妾室為人樂伎甚至為人奴婢罷了。公子也曾見過,妾雖容貌正值當年,也算還受些寵幸,但主人發起火來仍隨時會丟掉性命,也可送到他人榻上以供娛樂,他年待到年老色衰,怕是堂下老婢的位置都難求得。」
劉秋見她說得傷心,只好安慰道:「姑娘正當妙齡,卻打算得比旁人長遠,但若人人都如此為將來發愁,人生豈不了無樂趣。姑娘姿色出眾,一把琵琶又彈得精妙,可謂色藝雙絕,又如此細心,怎麼將來就會那麼悲觀,尋不得一個好去處?」
翾風被他一通話說得解開了些心結,便莞爾一笑道:「上次宿醉在公子榻上,不想公子與其他官宦都是不同,如柳生般坐懷不亂,當時還以為是妾的妝容不足以打動公子,今日才知道只是因為公子是正人君子罷了。」
劉秋一想到上次因為她差點惹毛了孫筠,腦門上便冒出一層細汗,只好趁著這個獨處的機會解釋道:「姑娘有所不知,當時我本已訂婚,後來您送到家裡的香囊和團扇被我那良人知道后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差點連婚約都毀掉。」
翾風到底是風月場上經歷得多了,聽了這番說辭竟然捂嘴笑了起來,劉秋正疑惑著,只見她說道:「公子不必瞞我,你說的那位未婚妻子想必是當日酒宴上坐在你身旁的那個穿著道袍的家僕吧。」
劉秋被她這樣一說腦門上又冒出一層汗,心想這是上次馬升后孫筠女扮男裝的身份再次被拆穿,但又怕有詐,只好問道:「不知姑娘是從何處聽來這樣奇怪的說法的?」
翾風早發現他又出了許多汗,便抽出帕子幫他擦了才笑著說道:「我就知道公子是正人君子,對了,還是張天師的高徒,連謊都撒不好,你看才幾句就出了這許多汗,你身子才剛有些起色,早知道就不和你說這些了。」說著又喚樓下的婢女去端杯熱水上來,這才繼續道:「妾常在風月場脂粉堆里打滾,若連個女子都認不出來,我家主人的宅院里就不用立足了。我在你們席前經過時見她穿過耳孔,顯然是戴過耳墜的;雖有些身手在身上,但走路的樣子畢竟不比尋常男子;而且家中的僕人再護主,也沒有當著王爺和侍中的面那樣攔酒的,若是大家未過門的小姐才算有幾分說得通。」
劉秋被她這通解釋說得心服口服,只好又問:「那你家主人豈不是也知道了?」
這時,下面的婢女上來遞上熱水,翾風端給他,又幫著擦了擦汗才答道:「主人有綠珠在側,想來也是知道的,所以後來乘著公子酒醉讓我侍寢也算是驗證我們的猜測,沒想到公子太過君子,這一測就被發現了。」
劉秋聽她說到綠珠,想來她並不知道以前自己和綠珠曾見過,便問:「聽小姐口氣,這綠珠似乎和旁人有些不同。」
翾風看了劉秋一眼,「怎麼公子這麼快就學會套話了,不過您都參加過兩次金谷園的宴會,想來也看到每次我家主人身邊都是綠珠在側,任我們才色多出眾都無法替代她的位置。」
劉秋暗想,看來當年綠珠姐妹對石崇的影響還是太深了,綠珠的身上不僅寄託著她姐姐的影子,很可能還有始於那十斛珍珠的蛻變。想到這裡,不由得捧起手裡那杯熱水喝了一口。雖是夏季,但在二樓還是能感受到山上勁吹的涼風,而且他的身子之前被冰涼的海水浸泡得太久損了內臟還遠沒痊癒,就更容易覺得涼些。翾風見他風吹得有些涼了,就拉著回到一樓的內室躺著,和婢女一起幫他蓋上被子。劉秋想著剛才的話頭,又問道:「姑娘剛才說石崇會對我是否婚配感興趣,在下既無官職出身也不顯貴,不知怎會至此?」
翾風幫著又倒滿水遞過去,「公子是不知道你作為天師弟子的地位有多高,那天點石成金的法術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讓大家親眼目睹了以前只在傳聞中才聽過的法術,大家都以為你是有些仙術的。另外公子可能不知道那個孫秀對你有多麼崇拜,上次宴會他提前兩天就來金谷園準備法事一應的布置,而他不只是教中的祭酒,更是趙王的親信和眼前的紅人。公子不在朝中做事大概有所不知,現在朝中大小事務都以賈後為尊。眼下不要說賈後,就算是趙王我家主人都要敬畏三分,所以才會在公子身上打這些主意,看看是否能就此搭上趙王。說來慚愧,上次公子若不是那樣矜持,恐怕妾都會被送與公子,只是不想竟然真的惹惱了您未婚的妻子,想來妾竟有些罪過在身上。」
劉秋把水喝了大半,於是安慰道:「姑娘不必過於自責,畢竟事情都已過去。不過還是要感謝姑娘能把背後這些不為人知的原因告訴在下,只是不知姑娘為何肯如此信任於我?」
翾風接過他手裡的水杯,緩緩地說道:「公子救過妾兩次性命,這樣的大恩妾說這些不過是舉手之勞,還遠談不上報答您的恩情。另外,雖然公子沒有責備,但妾明白自己的身份,還沒有妄想到要登堂入室,想要找著機會為人正室,我家主人當時也不過是想試著看能不讓妾博得公子歡心把妾作為婢女送到府上,最多也不過是為妾室罷了。」
剛才在樓上因為孫筠的身份被揭穿故而冒了許多汗,劉秋這時才想到石崇原來還曾想過把翾風送給自己,利用孫秀對自己的崇拜搭上趙王這賈後眼前的紅人。看來自己這幾年凈顧著在水上和石崇作對,完全沒有發覺自武帝死後這朝中已是皇后賈南風的天下。不過想到孫筠身份兩次被人發現,便又想到之前馬升曾托他找尋單于公主的事情,於是便說道:「姑娘既這樣說,我倒想向你打聽一人。不知是否見過一個容貌和年紀都與你有些相近的異域女子,但頭髮卻是黃的?」
翾風托著腮細想了下,「這樣的女子怕是全洛陽也尋不出幾個,只是不知公子為何要來找這樣一個女子?」
劉秋只好對他說道:「昔年我在遼東作戰曾認得一個異族首領,他的妹妹因為些原因失散了,後來費了好大力氣才打聽到是被賣來洛陽,只是從此就斷了線索。」
翾風聽了笑道:「公子正人君子,如此妾便相信了你,否則我這姐妹便不會輕易告訴給你。」
劉秋一聽果然有戲,忙著問道:「姑娘難道真的認識這個女子?」
翾風又幫他蓋了蓋被子,「這人是我極好的一個姐妹,說來公子也見過,就是上次金谷園中和我一同吹奏,手拿胡笳的那個,我們都叫她流羽。」
劉秋聽她這樣一說,努力的回憶著上次金谷園時翾風旁邊那個女子,「不瞞姑娘,我確實記得當時有一吹鬍笳的樂伎,只是我怎麼都記得她是黑髮來著。」
翾風微微一笑,「不知我家主人是怎樣想的,居然不願意將她的發色示於外人,於是便讓她把頭髮染成黑色,所以就看不出來了。」
劉秋皺了皺眉,「染的黑色?」
翾風才解釋道:「公子想來不知道我們女兒家的這些事情,只要把黑色的菽熬煮成汁,凝練成膏就可以用來染髮,雖然可能會有些破綻,可是這種宴會上我們經常會戴上高大的假髻,再加上頭上的髮飾就更不容易被看出來。」
劉秋不置可否地看著她,又問道:「可是不知道這頭髮是否到時還能不能恢復成原樣,她和家人分離了許多年,很多事都記不得,到時要是連頭髮的樣子都恢復不過來,這就不好解釋了。」
翾風忍不住笑了起來,「公子真是聖賢書讀得太多,對小女子這些事情真是全然不知。頭髮染了並非一勞永逸,每過一段時間都要重新染過才曾保持住顏色,只消一段時間不染就能慢慢地恢復到本來的發色。如果急的話,用些草木灰反覆浸洗也能洗掉,不過有時會比較傷頭髮。」
劉秋尷尬地跟著笑了笑,「那是否能尋個機會讓我見見這位流羽姑娘?」
翾風想了想,說道:「這也不難,我可以試著給主人去信一封,把流羽從洛陽調到這裡來服侍公子,反正我們本來就是很要好的姐妹,主人又這麼看重公子,想來不會太過麻煩。」
劉秋點了點頭道:「那就煩勞姑娘了。只是剛才說到在這裡服侍,不知道姑娘出入這裡可還方便?」
翾風嘆了口氣,「這就是我想不明白主人的地方了,按說他已非常重視你,選了我們這麼些人來服侍,可是這裡戒備極嚴。不只遠處有人把守人員輕易不得出入,連妾這樣與主人十分相熟的都出不得眼前這座院子。」
劉秋當然明白石崇這樣做得原因,但也不好再說什麼,說了這一會話確實也累了,只好先讓她下去,自己才在床上又睡去。
那之後不久翾風就差人把信遞迴洛陽,可是消息似乎就從此石沉大海,左等右等過了近一月都沒有消息。天氣這時已經差不多到了一年中最熱的時節,水邊的草鷺倒越發多起來,有時甚至都不避人,劉秋反倒感覺身上舒坦許多,每日常到池邊坐坐聽著蟬鳴消暑納涼,這些天大概是精神好些了的緣故,有時還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悠揚的鐘聲。
這一日,劉秋正坐在池邊望著水中的荷花發獃,院門卻突然大開,只見幾名丫鬟引路,一名綠衣女子盛裝前來,頭上金質的步搖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腰間青白兩色的雙魚玉佩隨著腳步聲叮噹作響。水邊看見劉秋便讓旁人一概退下,獨自走到近前緩緩坐下。劉秋定睛一看,這才發現來的竟是石崇身邊最寵愛的姬妾綠珠,於是便作揖道:「難得夫人跑這麼遠來看在下。」
綠珠忙拜道:「妾或許是閑得久了,竟忘了禮數,公子請莫見怪。前次翾風差人來要流羽服侍公子,家裡老爺早已應允,只是我今日手邊的事太多,拖拖拉拉竟給忘了,這幾日方才想起,於是就自己帶著她過來,一是求公子諒解,二是和故人敘一敘當年在南方的舊日相識之情。」
劉秋不想她竟提起當年之情,只好說道:「當年在下不過是借著駙馬的方便,在刺史帳下當一個無名無分幫差的罷了。若論交情,到底還是刺史大人與夫人要深厚許多。」
綠珠只好又說道:「公子當年雖是跟著幫忙,但總還是盡忠職守,願意替大人四處奔波,去武昌、下吳郡,這樣四處奔走才查出些線索,不像有些大家的公子一見風聲不對就溜之大吉。我和姐姐都出自交州,在這千里迢迢的異鄉沒什麼依靠,當年公子肯多出一份力對我們都是求之不得,今日當然要念著您的好處。」
劉秋被她這話說得無法拒絕,只好笑道:「當年在江都與夫人不過一面之緣,如今十餘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夫人也不是當年那個任由別人擺布的阿綠了。」
綠珠聽了這番話,似乎勾起一些心事,遙遙向一池的荷花望去,不過好像很快又恢復過來,悠悠地對劉秋說道:「是啊,一轉眼十多年了,公子也不是當年那個公子了。」
劉秋知道這十餘年來自己除了被朝廷和王敦等人從南到北地調動,身份和地位幾乎沒半點變化,好容易積攢點軍功還讓武帝安在他爹山陽公爵位的封地上,真要說變化也就是幫著陸玄和孫筠打擊了石崇在水上的那些非法的勾當罷了。看來石崇確實把海上交鋒的事多少透露了些給她,同時也明白綠珠在石崇身邊確實如之前看到的那樣,要比翾風等其他姬妾更得石崇信任,地位也明顯高上許多。
綠珠見他不說話便又說道:「這次公子看來要比數月前好上許多,如今每日能在園裡走動,想來象上次一樣再有半年就能自由走動了。」
劉秋於是謝道:「還得多虧刺史大人對在下的及時救治才是。」
這時綠珠忽然冷冷地說道:「我家大人待公子當然不薄,只是不知道公子是如何對待我家大人了。公子身為張天師高徒,在此風景宜人的所在養病,有專門的郎中診治,又有侍女樂伎作伴,但願不要辜負我家老爺的美意才是。」
說罷,起身告辭,帶著一班侍女出了院門而去。劉秋望著她的背影,倒有些想起當年阿花剛烈的性格。
到了傍晚,翾風屏退內室的婢女,拉著流羽來見,手裡還端著一個黃銅臉盆,裡面裝著些有些污濁的水。上次見到流羽還是一年多以前,那時並未注意她,這時才發現這姑娘果然和翾風一般鼻樑高挺,只是年紀上似乎還要大上一兩歲。流羽進來先是行了一禮,這邊翾風一邊用盆里的水幫著洗著頭髮,一邊說道:「妾先用草木灰的水幫她洗著鬢角處的幾綹頭髮,一會就能褪掉些上面的顏色,公子再看裡面原本是什麼顏色的。」
劉秋上下打量著流羽,有些不敢相信她就是多年前那個刺殺伊羅的小女孩,「敢問小姐到洛陽有快十年了吧?」
流羽愣了一下,馬上問道:「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劉秋一聽來了些精神,於是又問:「我如何知道的不重要,小姐是鮮卑人,不是西域人?」
被他這樣一問,流羽更是瞪大了眼睛,「敢問公子是從遼東而來?」
這一說倒把翾風聽蒙了,「流羽來自遼東的鮮卑?可是這麼多年來你從未說起過啊?」
流羽並沒有理會她,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一樣。劉秋於是又說道:「差不多十年前的那個冬天,我和小姐同在扶余王城,當時你給新登基的扶余王下了曼陀羅毒,是我幫他解的毒。」
流羽這才有些反應,馬上抓緊了劉秋的衣袖,「公子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對我的事情知道得這樣詳細?」
劉秋於是笑道:「想來翾風已經告訴過你,我就是山陽公的公子劉秋,當年曾隨東夷校尉何龕的騎兵一起到扶余王城助扶余王復國。」
這話一出,流羽不由得後退兩步,「什麼,你是何龕的人?」
劉秋想她當年被何龕賣到京城,一路必定受過許多屈辱,於是緩緩說道:「小姐不必緊張,幾年前單于率慕容部已歸順朝廷,被封為鮮卑都督,故而才派了手下親兵馬升來洛陽尋你,我幫著找了幾年都沒有頭緒,不想今日在這裡見到公主。」
流羽一聽到公主二字,不由得腳下一沉跪了下來,眼睛緊閉,淌出幾滴眼淚來。翾風忙上去扶著她,「這麼多年姐姐一直說自己出身北方牧民,不肯說出自己真正出身,現在總算遇到故人。」
翾風扶她起來,在床前坐下,又拿了手帕替她拭去淚水。這時鬢角的頭髮已隱約現出黃色,劉秋讓翾風取燈來照著細看,果然青絲之下被洗出些原本的黃色,這才深信流羽就是兩年前馬升讓他找尋的慕容荀。於是便說道:「說是故人,可能小姐不知道,當年你我曾都在扶余城中。」
流羽這時也只好答道:「是啊,公子既然知道,看來我們還真有些緣分。」
劉秋又接著說道:「公主可能並不知道,在押送你去襄平后,令兄曾在冬季冒著嚴寒來攻扶余王城,只是被我們臨時用冰加固了城防,讓他無從攻擊才不得不退兵而去。歸順朝廷后他又派親兵馬升來洛陽尋你,只是你在石崇宅邸,常人難以進入找尋,更沒人能想到他甚至把你的頭髮刻意染成黑色,就更加讓人難以發覺。」
翾風從旁說道:「是啊,妾與流羽姐妹多年,一直疑惑為何主人一定要她把頭髮染成黑色,開始還以為他不喜歡黃色頭髮,現在想來怕是主人多少知道她的來歷才刻意讓她以此掩蓋身份,畢竟她剛來時才十一二歲,之前洛陽見過她的人想來極少,只有那一頭黃髮能與旁人區分開來。現在這麼多年過去,我們這個年紀樣貌變化最快,容貌早已和當年大不相同,不看頭髮還有誰能知道她出自何處。」
身在異鄉,難得聽到家鄉的消息,流羽的眼淚又止不住的往下淌,「公子可知家兄現在可好?」
劉秋這邊又說道:「當年我在扶余王城上遙遙望見鮮卑軍中一個黃髮少年統軍,想來應是乃兄。後來聽馬升說歸順后他為尋你曾派人到襄平和洛陽尋你,他既歸降,想來總歸還不錯吧。」
流羽於是喃喃說道:「馬升是兄長身邊最得力的親兵,能派他來可見單于還是想念我的。」
劉秋又問道:「公主可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流羽想想便答道:「《山海經》雲『青要之山有草焉,其狀如葌,而方莖黃華赤實,其本如稿本,名曰荀草,服之美人色。』當年父親希望我越長越美,名字便用了這個荀字。」
劉秋知道自己沒有找錯人,鬆了口氣道:「到現在我才徹底確認小姐就是慕容鮮卑公主,看來終於可以不負單于和馬升所託了。只是公主身上是否有信物,到時我可以此與馬升確認。」
流羽緩緩地撥開長發,從上面拔下一支簪子送到劉秋面前,「從遼東到洛陽幾千里,值錢的東西都被拿走了,如今能留下的也就這個物件了,也是好不容易躲過多次搜身才留存到今天。」
劉秋接過簪子,原來是青銅打造的,雖然平時被精心擦拭過,但上面還是微微泛出些銅綠,發簪的一端鑲著一隻黃金的手,彷彿在抓著整支簪子。形狀粗看不出什麼,但放至眼前才發現與眾不同,除了那隻黃金手外,發簪整體似乎是一把劍的樣子,抓在「手」里一端可以看出是「劍柄」,但「劍身」的部分卻是上尖下寬的形狀,而且「劍」的邊緣不是尋常的直線,而是如波浪般的弧線,從「劍尖」到「劍柄」的外緣有兩道起伏的「波浪」,而那隻黃金手恰好握著整支「寶劍」。劉秋從未見過這樣形狀的簪子,只好疑惑地看向流羽。簪子的主人只好緩緩說道:「我們馬背上的民族很多時候都不用束髮,即使如我這樣用上簪子也更喜歡刀劍這些東西的樣式。我們的先祖很早就使用這種琵琶劍,而且多是青銅打造,不像現在都是鐵劍,父親大概也是為了紀念先祖,所以才為我打造了幾支這樣的簪子,如今身邊僅剩的這支就送給公子作為信物吧。在洛陽,旁人識不得這東西,馬升必定識得,他是曾是兄長身邊最受信任的親兵,見過這支發簪。公子只要交到他手上,馬升就知道是我了。」
翾風聽罷又從旁說道:「不知公子是否要救她出去?雖然單于在遼東赫赫威名,不過這裡畢竟是洛陽,權貴遍地,更不要說我家主人富甲天下,背後又有諸多權貴支持,敢問公子要如何救我這位姐姐出去?」
劉秋沒想到翾風這麼快就想到下一步,就收起發簪說道:「不瞞小姐,單于尋公主已有數年,一直不得,今日能在洛陽茫茫人海中找到已是不小的突破。至於下一步,待我日後與馬升商量后再做打算。」
翾風這時深施一禮,「公子莫要怪我一直追問,妾雖家在西域,與流羽姐姐出身的遼東相距甚遠,不過在這深宅大院中和我樣貌相近的異域女子也就我這姐姐一人,故而我們常相互照應、親如姐妹。」
劉秋心想,這或許就是惺惺相惜吧,兩人都有輾轉被賣的悲慘出身,在這異鄉有著相似的面貌,又同在石崇府中為樂伎,自然會愈加親近。不過還是微笑著說道:「虧了你們姐妹熟識,不然我還真難找到公主。」
不想翾風繼續說道:「公子請聽我把話說完,雖然主人一直沒向我提到你,不過這半年來你一直在此,雖是養病但出入並無自由,已形同軟禁,想來以公子出身,定是做了什麼讓主人痛恨的事才會至此。這次綠珠帶著流羽前來定是奉了主人的意思,她在一眾奴婢中地位雖高到底只是妾室,如此前來敢給公子臉色看,沒有主人的授意她必然不敢。看來公子在這裡的麻煩還遠未結束,自己想要脫身尚且不易,如何救出我這位姐姐。」
原本劉秋並未多想這次綠珠前來的目的,只是以為她帶來流羽順帶和故人說兩句話,最後無非是替石崇說了兩句狠話而已。可翾風畢竟是石崇宅中數得著的姬妾,雖沒聽見綠珠說過什麼,但見她沒說上幾句便拂袖而去,基本就猜個八九不離。被翾風這樣一說,劉秋這才想到綠珠其實今天更多是帶著石崇的授意,臨走時撂下的那句話才是石崇真正要她帶來的警告。石崇在海上大勝還要把他救回來,想來也只有從他這才可能了解到許久以來看不見的隱秘對手。於是便說道:「小姐不提醒我都忘了,在這裡白住了這麼久一直都沒見到你家主人,看來也要找個時間見見刺史大人了。」
翾風疑惑地看著他,「我家主人遠在荊州任上,來這邊多有不便,即使這次是綠珠帶流羽前來也多半是他們早有默契。綠珠能在府中坐到今天的位置,和主人有默契是必然的,從洛陽府中調姐姐過來妾做不到,對綠珠來說並非難事。但這並不代表主人會千里迢迢來此見公子。」
「我說有便有」,劉秋微笑著說道,扭頭又看看旁邊的慕容荀,「公主不必過慮,我見過石大人後自會想辦法解救你出去。」
流羽便回道:「若真能得公子搭救,妾感激不盡。」
自從流羽知道劉秋是慕容廆派來捎信準備搭救自己出去的人後,在身邊侍候就更為勤勉。翾風本就出於報恩的心態,既然流羽得力些,也就經常遣了其他人在屋外侍候,這樣更方便流羽和劉秋談論遼東舊事。
兩三個月後,天氣一點點轉涼,秋蟬都停止鳴叫,園中植下的黃櫨隨著秋風染上血色,遠近的山中也跟著披上黃紅二色,儘是一派秋意。這日早晨,劉秋披著衣服在園中獨坐,借著秋色遠山中傳來陣陣鐘聲,自從身體好些后感官比早先敏銳許多,幾乎每天這個時候都能聽到幾個方向傳來的鐘聲,這讓他不覺有些皺眉。不一會,忽見翾風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跑到近前便說道:「公子、公子,我家主人來了!」
石崇真的來了,只見院門大開,兩隊侍女手提花籃從外面魚貫而入來到劉秋面前,待兩隊人向兩旁閃開,中間便現出那位久違的巨富石崇。幾年不見,石崇臉上的皺紋愈發多了些,頭髮也有些斑白,只有身上的衣衫依舊光鮮,頭頂的美玉還在熠熠閃光。劉秋忙起身施禮道:「雖久在病榻,但在下與大人神交已久,今日得見方才了卻這許久的夙願。」
這話表面上聽不出什麼,但在水面上和劉秋等人明爭暗鬥了幾年的石崇自然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不過石崇當然不會被一兩句話激怒,只是微笑著還禮道:「不瞞你說,我也常夢到公子,只是沒想到後來才發現是在我這裡躺了大半年,公子的表現真讓我失望。」
劉秋一抬眼,看到幾個人正提著食盒和餐具到二樓,知道石崇今天不會像上次綠珠那樣匆匆而去,「大人不說我都快忘了感謝這多半年的救治,還幫我選了風景這麼好的地方療養。」
石崇笑了笑,「公子尊貴,尋常草芥怎可與你相比?你是張天師的愛徒,又是山陽公獨子,更是能讓我午夜醒來汗流浹背的人,連當今天子都不曾做到。能讓公子在舍下久居是我的福氣。」
劉秋想了想,「久聞大人遠在荊州就任,今日為了見我不遠千里來此,真讓在下受寵若驚。」
之前除了翾風曾說過從洛陽坐了幾日馬車才到這裡,劉秋其實對自己身處何地還是全然不知的,只是這些日子自己心中有些推斷,便說這裡距荊州有千里之遙,多少有些試探的意味,但著實還是讓石崇心中小小的吃了一驚,臉上有些變顏變色,不過還是很快鎮定下來,又抬頭向二樓望去,綠珠正對他微笑點頭,於是便大聲對眾人說道:「所有人全部退下。」
頃刻間,石崇身邊跟隨而來的侍女全部退出院外,連翾風和流羽都被綠珠從房間中趕出門外,偌大的院子只剩下石崇、劉秋和綠珠三人。石崇便把劉秋請到二層說話。
來到樓上,几案早已擺好,石、劉而人各居一席,兩席間則是綠珠居中為二人侍候酒菜。山上的秋風有些涼,故而只開了少許窗戶。兩人几上烤肉的炭火剛剛置入,熱氣還沒完全上來,旁邊是滿滿的一大盤穿好的肉。兩人面前各用碗盛了乳白色的東西,劉秋沒有見過,石崇見他猶豫,便端起來用勺子舀了一小勺送到嘴裡,然後才說道:「公子大概沒見過,這是北方草原上傳過來的乳酪,配上蜂蜜便醇香無比,公子可嘗嘗看。」
劉秋於是便學著石崇的樣子嘗了一口,果然醇美異常,這時一旁的綠珠又說道:「公子不知,去年外夷突發叛亂攻打上黨,雖不久即平,但朝廷還是連番遣使前去,這次使者剛剛回來給我家老爺順路捎回點乳酪,便都拿來與公子同享。」
上黨郡雖在并州,但與劉秋老家山陽所在河內郡相鄰,再向南過了黃河便是京師洛陽,劉秋一年多不在京城不想竟出現這樣大的事件,不由心中一懍,放下不下家中安危,於是便問道:「多謝刺史盛情厚待,只是上黨雖在并州,不過與京都所在的司州相鄰,不知洛陽與周邊諸郡是否受了影響?」
石崇當然知道劉秋更關心家鄉安危,捋了捋鬍鬚微笑道:「承露不必過於掛懷,上黨雖距山陽不遠,起事的不過都是些不成氣候的匈奴人,當時雖震動京城,但沒幾個月匪首見勢弱就率眾投降,已被馮翊都尉所斬,公子大可放心。」
得知家中沒受影響,劉秋心中的石頭這才落地。旁邊的綠珠向二人席上各遞過一碟韭菜花制的蘸料,石崇便說道:「為了見公子,我一早就命人宰了只羊款待故人,承露可嘗嘗這羊肉配上韭花如何。」
劉秋忙謝道:「大人如此厚待,讓在下感激不盡。」
這時一旁的綠珠又道:「早先聽聞公子在外征戰甚是驍勇,無論東西南北所到之處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怎麼剛剛聽說上黨幾個蠻族鬧事臉上就有驚懼之色。」
劉秋心裡明白,石崇此行的目的終於要在此時揭開了,但還是故作鎮定道:「夫人太過高看在下,我不過是跟在人後得些虛名罷了,最後還不是被大人請到這裡養病。」
這時炭火已有些發紅,石崇拿起兩串羊肉放在火上烤著,「公子病了這許久,不知恢復了多少,是否還記得當日海上之事?」
等待了多半年,石崇的盤問終於開始了。劉秋於是也取了兩串肉在火上烤著,微微皺了皺眉道:「想來當時大人也在場,必然看到的比在下清楚,而且當時那麼多人的大場面,想來很多人都可問得,刺史大人何必再來我這裡問一遭。」
劉秋這話一是賭石崇當時就在不其山上指揮觀戰,二是覺得當時陸玄帶來的船上損失了那麼多人手,不可能只抓到他一個。劉秋這點小心思怎麼可能瞞得過石崇,他向綠珠招了招手,綠珠這邊心領神會,盛了兩碗粥遞給兩人。石崇於是說道:「公子,炙肉肥膩,所以食用前常要搭配香甜的粟米粥解膩,但這不代表正餐就是甜食,相反,調味的韭花經常還帶點辣味。」說罷,飲了小半碗甜粥,又繼續說道:「我這人不太喜歡賣關子,所以就實話實說,這樣比兜兜轉轉要省事得多。誠如公子所言,當時我就在不其山上看到你們那幾條船覆滅的全過程。有個細節公子可能忽視了,當年我去南方前就是陽城郡太守,就在不其所在的長廣郡隔壁,正因為這份地利,我才對水軍特別熟悉,能夠在北方的官員中被當時的建威將軍看中調到南方協助他滅吳以及後來穩定江左吳地水路安定。你們也是夠膽量,敢追到我的地盤上來。」
劉秋這時才突然明白當時臨到不其山岸邊前為何陸玄會突然大喊他忘記石崇曾做過城陽太守了,估計陸玄也是忽視了石崇在陽城的履歷沒有把不其當作他的勢力範圍,否則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帶著船隊追殺到石崇的家門口。而且陽城在不其以西,海路一出徐州首先就是陽城郡治下,入秋以後這一帶的海上視野一直很好,想來他們一出徐州,進入青州后就被石崇的人監視起來,剩下的無非是如何掉進他預先設好的圈套罷了。
這邊石崇彷彿在回味自己的作品一般慢慢說道:「至於公子的那些同黨,說來可能沒人相信,當時雖算不上寒冷,但深秋的海水已經冰涼,裡面待不了多久常人就會丟掉性命,所以等我們駕船趕到時除了公子還有些氣息,留在海面上的都只是漂浮的屍體。以前大家都說公子是張天師的高徒如何如何,後來都聽成了套話,不過自從上次在金谷園中見識過公子點石成金之法,這次又能在海上大難不死,不得不讓人對公子刮目相看,原來的那些溢美之詞如今看來也並非空穴來風。」
那些跳海的兄弟都死了?!劉秋有些難以相信這個結果,那麼孫筠呢,是否也同那些人一樣葬身大海了?想到這,劉秋的身上不由得微微有些發抖,腦海里也只剩一片空白。
石崇看著劉秋的臉上瞬間有些發白,嘴唇也有些顫抖,看著他旁邊爐火上燃起的黑煙說道:「公子的羊肉焦了,總不會是有什麼至親當時也在海上吧。」
劉秋這才扭頭轉了轉烤著的羊肉,同時另一隻手試圖攥緊平復自己難以抑制的心情,平復了好一會才略微打顫地說道:「大人當時在山上想來看得清楚,遠海還有一艘大船,上面有我一個遠房兄弟,現在想來,不知道他是否還安好。」
石崇微微笑了笑,向一旁的綠珠使了個眼色,綠珠便走到劉秋席前取出一把特製的小剪刀將燒焦的羊肉一點點剪去。烤了這一會,羊肉已差不多熟了,綠珠便將那兩串肉用刀子一粒粒撥到放著韭花的碟里,然後又取了兩串肉放在烤架上。
石崇直到此時才說道:「這多半年來我雖在荊州任上,不過還是派人到山陽了解了些情況,好在公子家裡人丁還不算繁盛,查起來並不費力。據我所知,除了你的族叔劉玫按照之前武帝的旨意向會稽和江夏兩地遷徙人口常年奔波在外,其他人都好好地待在老家。而江夏正好在我管轄的荊州的地盤上,找人打聽劉玫的下落並不難,以我現在了解到的行蹤,他當時不可能在海上和你在一起,至於其他你們劉家的族人和你的親緣關係都遠沒那麼親近,我不相信一個八竿子都打不到的遠親能讓你這麼明顯地失魂落魄。按說也可能是你的妻子或者有私情的女子,不過大家都知道你這麼多年尚未婚配也沒聽說和哪個姑娘好過,而上次翾風都蹬得你的榻上都能讓你物歸原主,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真的為了修行連男人的基本慾望都放棄了。對了,總不會是尊師掉到海里了吧。」
劉秋差點被石崇這番話氣笑了,劉家在朝中沒有什麼關係,非要說有也只有王敦還能算上,調查這位當朝駙馬是否參與了海上的戰爭有王戎就夠了,劉家自己的人以石崇的能力調查起來並不會很難,至於後面說他不近女色就差說自己喜歡男寵了,甚至七想八想把自己的師父都考慮到了。雖然好笑,不過畢竟讓劉秋從剛才以為孫筠在海上遇難的震驚中緩解過來,之前綠珠在席前幫著料理烤焦的羊肉想是石崇有意為之,已多少讓他從失魂落魄中緩和過來許多,劉秋想到孫筠自幼就在水中長大,又常於冬季在水中潛泳,這本就是從小就刻意培養在寒涼水中的生存能力,想來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吧。想了這許多,才徐徐說道:「大人做了這許多功課真的省去很多力氣,不過當著綠珠夫人的面我真得澄清一下,我真的沒有龍陽之好,大概是命中孤獨,這些年要麼北赴遼東,要麼南到長江,一直沒遇到什麼值得留戀的人。至於翾風,在下再不明事理都不至於去動大人的禁臠。」
石崇笑了笑,「公子果然是之前在山上待得久了,和很多人的想法都不一樣,前歲金谷聚會,陪侍趙王和孫秀的侍女第二天都被他們強要了去,連陸家兄弟都明裡暗裡的向我索要女婢,駙馬大概是和你相處久了,竟然和你一樣對女色敬而遠之。」
劉秋有些驚訝陸機、陸雲兄弟那麼清高的人怎麼會變成司馬倫和孫秀那般齷齪的樣子,又暗笑王敦到底還是聽信了自己之前在他府上說的遠離女色的忠告,於是就說道:「我們到底不能和王爺比,哪能上來就向大人索取心愛之人。」
石崇晃了晃臉上的肥肉,「公子怎麼說也是郡公之後,我還沒妄想要把手下一個姬妾送給您為妻,能侍候堂下、有個婢女的位份她們應當滿足,公子願意收下也算是我臉上有些光彩。」說著,把烤架上的肉一點點撥到碟里,用刀子蘸著韭花嚼了兩塊羊肉,才又說道:「我希望公子也能像我一樣坦誠,別把我當外行對待,就算真在海上抓到劉家的人我也不會相信這是你家能做到的事情。那幾艘大型戰船和上面配備的人手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到的,連我都找不齊那麼多水軍來操控戰船。另外我還讓人看了,被擊毀的小船里至少還有走舸,連我大晉的水軍都配備不多,我真的很好奇公子是遇到了什麼人,在哪裡攢來的這麼專業的小型船隊。即使從前三國時代也只有吳國水軍能配得出這樣的水軍,早期的蜀漢在荊襄之地雖有過像樣的水軍,不過西蜀被滅超過二十年,我不相信還有人能保存下來蜀國的水軍。」
石崇的答案其實已經呼之欲出,劉秋這幾個月也早就想過以石崇的實力要想讓他相信地方豪強或是權貴能擁有這樣一支專業水軍其實非常困難,同時也正如他所說,蜀漢早已是昨日黃花,以晉武帝多疑的性格若是對蜀漢遺族還有些不放心,必然不會優待諸葛京這些遺臣子女讓他們出仕為官,那麼大一支蜀漢的船隊自然不會在二十多年後出現,更何況蜀國無海,在海面上作戰的難度和技術要求遠高於在江河之中,也只有強大如東吳才會遺留下這樣一支成規模的水軍。幸好劉秋早已準備好這個問題,於是便答道:「說來大人可能不相信,去年我曾南下龍虎山拜謁恩師,路上遇到劫匪。」
劉秋這邊還沒說完,石崇就接道:「然後他們就一直劫持你,一直押著到海面上和我交戰?劉公子,剛才我就說過,希望你能夠像我一樣坦誠,你要一直這樣的話,我們就沒必要聊下去了。」
說完向綠珠又使了個眼色,綠珠便從身後取出一個錦盒,雙手呈到劉秋面前。劉秋暗想這次石崇看來做了充分的準備想要從自己這裡撬出點東西來,不知道眼前的盒子里又裝了些什麼,只好輕輕揭開蓋子,裡面赫然現出「青冥」的劍鞘。劉秋頓時一愣,這才想起在海上失去意識前曾抽出青冥斬斷身旁的桅杆,然後把劍擲給了孫筠,想來劍鞘該是隨著自己被石崇的人一起從海上撈起來的。青冥劍是吳六劍中的一把,即使只看到劍鞘稍有些見識的人也能看出來這不是普通鐵劍。劉秋正在愕然之際,石崇卻開口了,「上次公子從我這得了章武劍,看來還是沒能入得您的法眼,能向我介紹下這把寶劍的劍鞘是給哪位大人點金得來的么?」
劉秋知道再編造出什麼都是徒勞的,石崇做的準備太充分,而且以他的判斷力若能輕易就被騙過,這天下首富的位置也不用再混下去了,於是便默默地轉著烤架上的羊肉。
石崇嘆了口氣說道:「看來公子是不想就這麼簡單地說出來了,那麼我不妨也告訴你,東吳的舊族顧家、陸家和賀家我都派人打探過,沒發現什麼問題;壽春的孫吳王族遺族也沒發現什麼,歸命侯孫皓北調的幾個兒子除了一個死了外其他的人都還好好的,我的確想不出哪座山裡出來的神仙和我暗地裡鬥了這些年,雖然這次我大獲全勝,但除了你劉公子我對暗處的敵人還是一無所知。」
劉秋聽他這一番話時心裡咯噔了兩次,一次是提到陸家時,幸好陸雲兄弟沒有把他家兄長泄露給石崇;一次是孫皓死去的那個三公子,幸好被帶到島上的孫川沒被石崇的人發現問題。同時也暗喜南方的陸家、顧家、賀家一如從前般對外密不透風,顯然沒有被去年在不其外海受到的沉重打擊而傷到筋骨亂了陣腳,這樣更加讓劉秋確信孫筠很可能還活著,不由得讓他信心大增,剛才因為覺得孫筠葬身大海而帶來的巨大的沮喪感在心中瞬間一掃而空,於是眯起眼睛悠悠地對石崇說道:「石大人,實不相瞞,我對那幫海盜真的一無所知,那柄短劍不過是家傳的罷了,做工自然要強過普通的鐵劍,也因此才被那幫海盜拿去了沒有歸還,只留著劍鞘在我這裡,如果您實在無法相信,就當那船隊是家師率領的吧。」
綠珠從旁對石崇撇了撇嘴,石崇看了,無奈地說道:「看來這次我又多話了,無意中透露了太多的信息,讓公子找回了自信。不過既然公子不肯說,我也不想勉強,想必公子在此養傷大半年也能覺察到,若是按照普通人的做法,公子必然會是另一番境遇,在我這別墅美食美女美景名醫侍候著,而且想調哪個婢女過來侍候就能調哪個過來,普天之下公子怕是遇不到第二個這樣的敵人。」
石崇這話說得真誠,讓劉秋也不由得不為之動容,於是便扭頭問綠珠有沒有備酒。綠珠抿嘴一笑,從身旁取出一個酒壺和兩個酒盞,為二人倒了兩盞米酒。劉秋於是端起酒盞向石崇敬道:「石大人,別的不說,光是這大半年幫我養傷的恩情便是在下無論如何也難以報答的,容我先敬大人一杯。」
石崇跟著也喝乾了盞里的酒,隨手扔到地上,只見摔碎的青瓷片濺得到處都是,然後呵呵地笑道:「小子,既然你知道我在水上做過的營生,就別因為我的寬容而得寸進尺,在我有進一步的打算前,只能委屈你在這世外桃源繼續人不知鬼不覺地隱居下去,如果你無法讓我滿意,我可以讓你在這裡默默無聞地直到終老。至於一兩個姬妾,我不在乎。」
說完,嘴裡哼了一聲,拂了拂衣袖,起身離席而去。綠珠看著,也忙起身跟著出去。劉秋聽著二人下樓的腳步聲,轉身向窗外望去,只見兩人頭也不回的出了院門,然後帶著那隊隨從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