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終章 前奏王府交鋒
到達建康時江邊正下著小雪,望著遠處覆雪的竹籬城牆,劉秋又想到幾年前初到建康時的情景。劉秋本想在碼頭換艘小船進城返家,不料從大船上下來沒多久就被人請到旁邊問道:「不知閣下可是山陽公劉將軍?」
劉秋見他舉止斯文就如實答了,不想那人一招手,身旁立時閃出一隊官兵將他圍住,又請到一輛馬車中才對他說道:「大人莫怪,小人也是奉了大將軍的意思行事。」
說罷便將馬車啟動朝西面而去,劉秋心中立刻想起當年從壽春凱旋迴來時王導也是如此請他去新宅,只是如今恐怕王敦沒有那麼好心像司馬睿那樣送他一座宅邸。
雖然被強行送上馬車,可是車裡只他一人,除了車外押送的士兵並沒有更多看管措施。車子一路向東過了烏衣巷,劉秋心中卻奇怪起來,雖然自己幾年沒有回家,對建康城有些陌生,可是到底還是認得回家的路,這隊兵士明明就是在把自己押往回家的路上!劉秋雖然心中疑惑,可是無論怎樣詢問車外的士兵都不理他。實在沒有辦法,也只好任由車子前行。
車子並沒有在劉家宅邸前停下,而是停在旁邊陳留王府門前。待到劉秋從車中下來時,赫然發現王府門前早已列好大隊人馬。王敦一身戎裝騎在馬上向劉秋抱拳道:「承露兄,你我兄弟二人上次下邳一別想來已有十年,今日就由小弟做東為您接風如何?」
劉秋迎著漫天的雪花也沖王敦還了一禮,「大將軍之情愚兄心領了,只是用陳留王府的酒宴來款待故人,大將軍總還不至於如此慳吝吧。」
王敦把手一擺,「兄長這麼說就見外了,聽聞當今陳留王本是您將親生兒子,不過是過繼給了曹家承其衣缽,而陳留王府甚至建在山陽公宅邸的隔壁。這裡本就是你劉家的地盤,小弟上門討口酒來喝總不過分吧。從前聽聞曹家族長把歷代祖先靈位都遷到此處,小弟久慕魏武大名,也想順路拜一下曹操的靈位,不知兄長肯不肯給小弟這個機會。」
王敦此次顯然作足功課有備而來,這一番話出來登時倒讓劉秋不知如何作答才好。正躊躇間,忽然聽得門內嬌喝,「大將軍既要到府上請客,不向陳留王府中遞上名帖反而問一個不相干的外人,還陳兵門前在拒不下馬,難道如今大晉朝廷已經混亂到連基本禮法都沒人遵守了嗎?」
劉秋這時才隔著散落的雪花發現孫筠已來到府門,要不是她到場還真不知道眼下的情形該如何收場。王敦聽了孫筠這一番話知道是府中主事之人前來,只好乾笑了兩聲下得馬來,方才對孫筠抱拳道:「不知這位夫人該如何稱呼?」
孫筠還了一禮才答道:「妾身便是琅琊王指定到陳留王府中主事的曹家太夫人。」
孫筠這話答得很是巧妙,畢竟承認新任陳留王曹勵只是司馬睿的權宜之計,而不是出於遠在長安晉廷的聖旨,孫筠自然也還不是欽命的陳留王太妃,眼下也只能以王府主事夫人自居,不過既然這是在建康琅琊王的地頭上,各方權貴也不敢公然和司馬睿的政令對抗。可是王敦既然敢帶兵圍了陳留王府大門自然也不是孫筠一兩句話能夠打發的,果然只見他說道:「那本大將軍就請教下太夫人,可否願意讓我在這裡給山陽公接風啊?」
孫筠一隻腳抵住大門向外瞥了眼劉秋,這才對王敦說道:「既然大將軍這麼賞臉,願意到陳留王府上拜祭下先人,我曹家自然還請得起一頓酒菜。只是大將軍這樣帶著兵馬圍在府外屬實有違體面,還請先將他們撤下府上才好招待。」
王敦聽了大聲笑道:「早聽說陳留王府中主事太夫人為人豪爽,今日得見果然不同凡響。」
說罷便一揚手,身邊的大批衛隊果然全部撤去,只留下三名護衛留在身邊。王敦於是對孫筠說道:「本大將軍想帶三名侍衛入府拜一拜魏武靈位不知太夫人意下如何?」
孫筠扭頭向門后看去,不知又低聲說了些什麼,然後才對王敦說道:「大將軍既有此意,妾身總不能白白浪費了這份心意,二位大人請進。」
劉秋心中舒了口氣,眼前的危及終於算是過關,可是此舉無異於引狼入室,不知早有準備的王敦又要搞出什麼花樣。跟在王敦和侍衛的身後進了府門,劉秋這才發現門后的曹家老族長。看著他腦門上閃著亮光的汗,劉秋只能同情地沖他點頭示意。
一眾人在一間大堂的門口停下,等了一小會才見老族長從後面走來,這才領著幾人走了進去。劉秋跟在後面沖著門口的孫筠做了個鬼臉,孫筠只有撇了撇嘴回應。
曹家的靈堂中供奉著曹魏以降的各位帝王,連同曹奐和曹髦的靈位也在兩旁,正中間自然是魏武帝曹操的靈位。王敦倒是規矩許多,從族長手中接過香來,跪在靈前拜了幾拜才把香插在靈位前的香爐中。劉秋站在房中一角,用奇怪的眼神默默地看著眼前出現的這一切,仔細揣摩著王敦這非比尋常的用意。
拜過牌位,孫筠引著眾人沿著小徑穿過花園來到府中正殿。到了裡面方才發現酒席已經設好,陳留王曹勵由乳母侍候,早已居中在主席上等候。殿內左右兩邊各設了兩個席位,顯然是為王敦等人準備的。見到眾人前來,這個還未滿十歲的孩子抱拳對王敦道:「大將軍前來,本王不勝欣喜,特設宴為二位將軍接風。」
王敦面帶笑容回身對劉秋道:「看來伏波將軍生了個好兒,小弟雖早就娶得襄城公主,如今年已五十仍舊膝下無子,這樣的好兒子真是羨煞我也。」
說完,王敦朝曹勵施禮道:「王爺客氣,本大將軍今日前來叨擾一是久慕魏武名氣,今日特來了卻心愿;二是借王爺貴地為伏波將軍接風。」
說完也不等曹勵答話便徑自走向左首上位,劉秋自然陪在末位,而孫筠和曹家族長則分別坐了右首的位置。眾人剛一坐定,孫筠便舉起酒杯敬王敦道:「今日能得二位將軍大駕光臨,足讓府中蓬蓽生輝,王爺年幼不能飲酒,就由妾身在這裡敬兩位一杯。」
對面的王敦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太夫人客氣,說起來也是今天本大將軍唐突,想借貴地祭奠曹公。」
上首的曹勵有些好奇地問道:「不知大將軍為何對我家先祖如此記掛?」
這邊王敦沒有答話,而是向上首看了一眼,驀地發現曹勵身後所懸寶劍很是眼熟,「記得當年賈後當眾將先帝鎮殿之劍贈予兄長,如今王爺身後所懸寶劍可是那把消失了許久的倚天劍?」
劉秋見王敦提到自己,只好在下首答道:「賢弟有所不知,這些年來這把劍一直藏於愚兄府中,因是先帝鎮殿之物,故而一直不敢輕易示人。如今王爺襲爵,想來也算配得上此劍,愚兄這才以劍相贈。」
劉秋話剛說完,王敦身後傳來一聲冷笑,原來是他身後一名侍衛,「到底是山陽公的親兒子,先帝的鎮殿寶物當然可以隨便拿去用。」
這番話自然引來上首曹勵的不滿,「倚天劍乃是祖上魏武帝親自命人所鑄,本就是我曹家之物,如今物歸原主有何不可?」
那侍衛又是冷笑一聲,「倚天劍固然是魏武帝曹操所鑄,不過這天下終歸已是大晉的天下,所以才成為晉武帝和晉惠帝的鎮殿之物。說起來也是造化弄人,當年終歸是曹操篡了漢家天下,他兒子曹丕雖然把漢獻帝劉協趕出皇宮作了山陽公,想不到如今又由山陽公劉協的後人鳩佔鵲巢頂了曹家陳留王的位子。」
這番話一出,幾乎所有在場的人聽了都極不舒服,殿內氣氛一時凝重鴉雀無聲。最後還是王敦尷尬地笑了一聲來打圓場,「手下人說話沒有輕重,各位還望見諒。只是我與兄長相識多年,知道您不喜親自上陣搏殺,怎麼如今不光收藏兵器還帶起兵來了?」
劉秋心想王敦到底還是問起他和祖逖手裡的豫州之兵了,於是答道:「大將軍到底還是免不了要末將述職。如今天下頃危,大將軍在荊湘剿匪,北面的胡人屢次南下自然也要有人去抵禦。末將和奮威將軍受琅琊王之託北去禦寇,又要為大將軍分憂不分走兵將,只好自募兵士征戰。所幸這幾年小有所得,收復豫州一郡一縣,也算不辱王爺使命。」
王敦當然不會讓劉秋就這樣輕易划水,「聽聞去歲兄長和祖逖在渦水岸邊損兵折將元氣大傷,連信使回來時都說您因此心生惆悵,整日都只坐於城頭獨自傷感,不知可有此事?」
劉秋這邊淡淡一笑,「看來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賢弟的耳目,奮威將軍確實在山桑城外小受挫折,愚兄雖傷感了些,不過並無什麼大礙。」
王敦聽罷慨然說道:「兄長不必掩飾,聽聞你們在山桑城外這一仗失去了幾乎全部步兵,想當年你我兄弟二人在遼東時並肩戰鬥是何等風光,何時受過這樣的打擊。小弟當時遠在豫章,聽到兄長的遭遇都不由垂淚,最後思量再三方才向琅琊王請了命令趕回建康,誓要為兄長報仇。現在豫州無非是幾個流寇作亂,到時你我兄弟再度攜手,大軍兵鋒所指定能將其掃平。」
說罷,王敦又端起酒杯對劉秋道:「大哥若有此心就與小弟同飲此杯!」
不想劉秋卻手按几上酒杯對王敦道:「且慢,處仲既要和愚兄一道北去征討,不知當如何處置奮威將軍和他手下的兵士,畢竟他可是奉了琅琊王的軍令北去收復豫州。」
王敦當然早有自己的打算,「王爺重新下個軍令不過是朝夕間的事情,到時我調幾萬大軍過去,以祖逖手上那千把號人我優待些給他個先鋒已足夠對得起他了,只要你們願意這些都好說。怎麼樣,大哥,小弟我的酒可還舉著呢。」
劉秋這邊依舊不慌不忙,緩緩道:「看來處仲仍然是在荊湘征剿的作風,只是豫州不只有變民,後面還有石勒的鐵騎隨時策應。處仲先前傾盡江東六州之兵討伐那些流民都用了數年功夫,不知這區區數萬之兵當如何面對豫州豪帥背後石勒大軍呢?」
這話雖然語氣不重,可是也著實戳到了王敦的痛處,要不是祖逖募到的幾千兵卒做到了王敦手上江東全部軍隊都做不到的事,他哪裡還會費這麼大的功夫要兼并掉祖逖豫州那兩三千的軍隊。王敦將酒杯擱在桌上,裡面的酒也跟著灑了些出來,「這麼說承露兄是對我在西面剿匪有些微詞嘍。」
劉秋心想還是再勸勸王敦善待流民也好讓長江中游太平些,於是正襟坐道:「微詞還談不上,那些流民不過是失了生計到處漂流討個活路,要不是當年湘州刺史想殺盡當地幾萬流民也不至於搞得民變四起,若能安撫適當何必如此大動干戈。」
王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几上的蒓菜羹舀著吃了兩口方才說道:「賊就是賊,逆就是逆,兄長也算出身名門大族,怎麼憐惜起這些草芥!我琅琊王家世代公卿,兄弟幾人在朝中出將入相,掃平幾個流寇義不容辭。」
對面的孫筠早已對王敦的跋扈看不下去,抿了口酒說道:「掃平流寇?大將軍想必是忘了王太尉是如何率領十幾萬精銳棄皇帝於不顧一路逃跑的事了。」
「放肆!膽敢對大將軍如此不敬!」王敦身後的侍衛果然已經按捺不住。
可是王敦還是耐著性子沖身後喝道:「王爺面前不得無禮。」而後又徐徐說道:「族兄夷甫為人博學,長於清談而短於兵事,故而才有當日大敗。承露兄師從張天師,想來也知道老子所說『天地無人推而自行,日月無人燃而自明』,天運自有興廢,不一定是哪個人的過錯。晉室雖然傾頹,到底也是天命,當年漢室四百年基業最後毀於曹操之手同樣也是運數,並不是尋常人可以輕易改變的。」
王敦雖為王衍辯白,但當著曹、劉二家引用當年曹操和漢獻帝故事顯然是有意為之。對面席上孫筠氣憤不過,當即在席上駁斥道:「『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王夷甫既然博學,理應知曉孔子所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他身為一朝太尉總管天下兵馬,不知治軍卻整天只知道坐而論道、清談閑扯,每餐用度超過萬錢都解決不了口腹之慾居然還胡扯什麼『有生於無』的混賬話。他既然喜談老子,想來大難臨頭時當知道什麼是老子所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這話到底還是說得太重,連王敦都剋制不住氣得發抖,只見他身後那名數度替他解圍的侍衛突然凌空一躍跳到宴會當中,指著孫筠罵道:「哪裡來的潑婦,敢對我家大將軍如此無禮!先前大將軍不與你計較也就罷了,沒想到反而助長了爾等的氣焰。今日既然是為將軍接風,沒有比武怎麼成,對面老嫗可願試試我的刀鋒利否?」
孫筠早就被剛才他那幾句插嘴所激惱,輕蔑地對那侍衛道:「如今果真是世風日下啊,小小一個侍衛連名字都不報就敢仗著有人在背後撐腰在王府撒野。」
那侍衛氣得大叫,「在下大將軍手下侍衛沈充,老嫗還不快來受死。」
王敦和劉秋都眯著眼睛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也都表現出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而孫筠這邊早有準備,只見她緩緩脫去外面的披風,露出裡面一套緊身衣靠,手中握著一把纏滿布條的寶劍走到沈充面前擺好姿勢準備應戰。這一個亮相連王敦都知道孫筠絕不是普通居家主婦,可是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也不好讓自己的貼身侍衛見到一個婦人連刀都沒拔就落荒而逃,那樣傳出去也太讓人笑話了。
場下沈充見她早有準備,自然也不得不加了些小心,但一想到眼前只是個之前從未聽說過的婦人,當即拔出環首刀朝對面劈去。孫筠見他這刀劈來,雖帶了些力氣但腳下不穩,知道他武藝平常,於是待到他刀刃即將近身才閃過身去輕輕躲過這一招。沈充第一刀就劈空心中頓時惱怒,隨即轉身朝身後斬去。孫筠見他肩頭聳動早就斷定出刀軌跡,立刻上身後仰避過這反手一刀。沈充沒想到孫筠人已中年身形依舊靈活,不得不又使上腰間的力氣順勢輪起刀來斜著劈了過去。這次孫筠倒沒有再躲,而是用劍鞘順著對方的刀勢輕輕一磕,將這股力氣泄了出去。沈充這邊前三招連孫筠的邊都沒碰到,而且還是在對面沒拔劍的前提下,這讓他在王敦面前如何下得了台,於是猛喝一聲劃出一片刀光向孫筠這邊接連砍去。而孫筠只是不住向後閃躲,偶爾才用手中的劍鞘格擋一下沈充的刀刃,劍外裹著的布條也不時被劈碎落在地上。一輪強勢劈砍下來,沈充的體力大量消耗,口中已開始有些喘氣。這時連王敦身後的另兩名侍衛都看出些問題,於是在下面喊道:「小心,她在故意消耗你的體力。」
孫筠這邊反倒繼續逗沈充道:「怎麼,大將軍的貼身侍衛在老嫗面前連拿刀的力氣都沒有嗎?」
沈充被孫筠激得青筋暴起,又繼續拉開架勢朝著孫筠如疾風暴雨般砸去。孫筠依舊只是在大殿中躲閃,偶爾才用手中長劍外鞘格擋一下,好在這大堂足夠大,讓孫筠有足夠的空間輾轉騰挪,只是劍外的布條漸漸將要落盡,幾乎就要暴露出長劍的原本面目。此刻王敦看著孫筠靈巧的身影突然感覺好像很多年前在哪裡見過,不由用手托腮細想,只是一時還想不起來。
兩人在酒宴之中就這樣不斷的劈砍和閃躲了幾十回合,沈充漸漸露出疲態,不僅漲紅了臉,額頭上也開始見汗。而另一邊的孫筠似乎也有些體力不支,開始還只是一手持劍不斷閃躲,現在也只能雙手握劍,越來越頻繁地以劍鞘抵擋,眼看著就要落在下風。
王敦望著那柄幾乎完全暴露出劍身的長劍這時也找到了熟悉的感覺,他望著不斷揮動長劍的孫筠又轉身向劉秋望去,終於想到了什麼,不由攥緊了手中的酒杯。也正在此時沈充的刀刃又砍在劍鞘之上,不料孫筠突然按動綳簧,劍鞘順著刀劈的方向掉落下去,露出的劍身瞬間射出一條條寒光。沈充被孫筠的變招驚得愣了一下,也正在此時孫筠突然怒喝一聲朝對面劈去。在場的眾人都知道這一劍沈充小命不保,曹勵身後的乳母也忙上去捂住他的眼睛。可是場下傳來的卻是金屬交鳴的聲音,大家再看過去時只見多半截刀刃掉落在地上,而沈充手裡只握著剩下的半截劍獃獃地立在那裡,臉上卻是紅一陣白一陣。
孫筠走到一旁撿起劍鞘將劍合了起來,然後才抱拳對眾人說道:「妾身年老,體力不支,唯有以寶劍之利接敵,還望諸位見諒。」
話音剛落,一直觀戰的王敦忽然長身而起,「如果本大將軍沒看錯的話,太夫人手裡的莫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章武劍,多年前我曾和承露兄一道將它從石崇府中尋回,兄長這麼貴重的寶劍怎麼會在你手裡,為何我總看你這麼眼熟,你到底是什麼人?」
孫筠也不答他,只拾回剛才脫去的披風重新繫上,而後才返回位置坐好。正在此時,只聽堂外僕人喊道:「振威將軍到!」
這一聲喊終於將全場的注意力吸引到門口,只見王導連擋雪的皮氅都來不及脫下就徑步走了進來,先是向著上首的曹勵施了一禮,而後又沖劉秋抱拳,這才對王敦說道:「山陽公剛一回來就被阿黑拽到這裡喝酒,害我尋了好久方才找到。如今聖上又被匈奴大軍圍困長安,琅琊王正邀你去商議如何救駕還有荊州江防,還不快隨我前去拜見王爺。」
王敦當然明白這是孫筠派人請來的救兵,但不管怎樣,今天當著陳留王和劉秋的面鬧也鬧夠了,該立的威也立了,該摸的底細也摸了,看在司馬睿和王導的面上也只好適可而止,於是便起身離席,帶著三個侍衛隨王導一同離去。
當晚,謝裒乘了輛小車從山陽公宅邸後門而入,劉秋便叫來孫筠和翾風一同相見。當把白天陳留王府的事情都了解清楚后,謝裒用有些異樣的眼光看著劉秋道:「先前山陽公和奮威將軍能夠在豫州立足已讓王爺足夠吃驚,要知道王家出了那麼多將相,面對江北的胡人也只有望風而逃的份,二位只用了千把人的糧餉就能以步卒和水軍硬是從石勒的地盤上收復了兩地,雖然折損了兩千兵卒,可是王敦在豫章這幾年只是平定變民就折損了數萬兵士,這樣的功績不是尋常人能夠做到的,王爺知道后非常驚訝,認為定是伏波將軍身上有些張天師的神通才能做到。」
看著翾風給謝裒斟了盞熱熱的茶粥,劉秋這才答道:「末將哪裡有什麼神通,不然也不會在山桑城下慘勝,白白送掉那麼多兄弟的性命。只是治理流民如同治水,無論是荊湘的流民還是豫州的豪族都是走投無路之下想要尋條生路。杜弢的民變已經剿滅,想來王爺和參軍該知道其中的緣由,要不是一些官員不留給他們活路,何至於讓江東傾盡全部兵力和糧草數年去打一場大損實力的戰爭。我和奮威將軍在豫州不過是給那些流民和豪帥一條生路,對他們一些迫不得已的過去不予追究。他們畢竟是漢人,如果不是情非得已雖願意幫著胡人作惡?哪怕是流民中的一些胡人,只要讓他們辨明是非,給他們一條活路,仍然可以讓他們為我所用。參軍可能不知道,這次山桑城下損失的士兵有些就是流民中的胡人。」
謝裒聽到此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軍所說可當真否,那些胡人不都是窮凶極惡之徒,一路燒殺無惡不做的么?」
劉秋嘆了口氣,「胡人也分彼此,其中也有好惡之人。昔年武帝在時,烏桓騎兵和鮮卑騎兵不都為我所用,在歷任安北將軍帳下聽用么?那時征討慕容等部時不都是可以隨意調動他們陣前驅使么,那時哪裡可以任由匈奴長驅直入屠戮中原?可是到了大司馬王浚手上,他自己心懷異望企圖僭越不說,還不把這些遼東勇士當人看,完全不顧及、不體恤他們為大晉出征戰死的騎兵,這樣自然會逐漸被烏桓和鮮卑疏遠直至被石勒分化擊破,才有後來王浚身單勢孤兵敗身死,連同他手上一萬子弟兵都被石勒殺得一個不剩。以參軍之智難道看不出錯在誰身上嗎?如今北方不斷有權貴和流民南逃,王爺在江東沿長江多建僑郡,如果王爺願意,大可在這些地方儘可能多的接納這些流民,不論胡漢,只要他們願意接受管束,承認自己是大晉子民就一律接受;當然對於那些怙惡不悛、不遵法紀的,無論胡漢都一律嚴懲。到時再輔以低稅賦讓他們能夠安頓下來,雖然生活可能還有些艱苦,但只要這些人的妻兒都有了生計誰又願意干那些刀口舔血的營生。這樣王爺不僅增加了稅源和糧草,還多了可徵用之兵,這些人又不會再成為變民,何樂不為!」
謝裒呷了幾口手上的茶粥,仔細權衡之下才說道:「難為將軍一番良苦用心,我今日方才明白為何您與士稚能夠白手在江北立足,這次回去后我便向王爺回稟將軍之策。」
劉秋還嫌不夠,於是又拉過翾風說道:「不瞞參軍,我這位夫人想來您也知道她年青時的聲名。翾風本是西域女子,幼年時就被販到石崇府上為人樂伎。想來參軍多少也知道當年石崇的脾氣,宴請賓客之時動輒就會殺掉侍女。我這夫人雖在石府受寵,可是始終擔心自己的性命,這才費了好大勁逃出金谷園嫁入我家。如今我們成婚數十年,膝下的兒女都是她所生育,參軍可告我這胡人漢人有什麼分別?再說,王爺自己府上的大公子和二公子難道不是胡人所生,他們除了發須和生身母親一般都是黃色,其他還有何不同?」
謝裒見他提到司馬紹和司馬裒兄弟,正好這次也未他二人前來,便說道:「將軍可能不知,這兩位黃髮公子現在正讓王爺發愁呢。」
劉秋眉毛一揚,「難道王爺連自己養了十多年的親生兒子現在都生出疑問嗎?」
謝裒搖了搖頭,「非也。說起來兩位公子養在府中本不該為人矚目,可是如今匈奴大軍久困長安以致天子危急,明眼人都能看出長安已是朝不保夕。如今天下若論皇族只剩下我家王爺偏安江東可傳宗祧,這世子的位置自然讓有些人眼紅起來。」
劉秋聽了依舊不解,「這左不過就是王爺的幾個公子間選一個作世子,別人再眼紅也無法搞出什麼花樣啊。」
謝裒只好繼續解釋道:「我家王爺除了原配王妃虞氏出身顯赫外,其他後宮諸人出身都算不得高貴,只是這位王妃無所出,且早年間就已過世,王爺的幾位公子並沒有什麼好相爭的。可是南渡以後大將軍從族中選了女子送入王爺宮中成為才人,剛剛為王爺誕下第四子,這倒讓有些人產生了非分之想。」
「什麼」,劉秋萬萬沒想到王敦手裡居然這麼快又多了枚棋子來威脅司馬睿,「難道大將軍想效法當年曹操行廢立之事?怪不得他今天非要跑到陳留王府參拜曹操靈位。」
謝裒給了劉秋一個讚許的眼神,「雖然說拜祭曹操靈位就是要效仿他有些捕風捉影,不過大將軍想要立四子公子晞的想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一邊嚷嚷著要給四公子大辦滿月宴,一邊到處散播謠言說大公子和二公子是黃頭鮮卑,算不得漢家血統,不該被立為世子。今日他大鬧陳留王府除了表達之前恢復了陳留王爵位支撐了王爺外,也是想試圖收回將軍和祖逖豫州兵權,再有就是試探下大家對他的敬畏程度,好在後面的世子爭奪中力爭勝出」
劉秋聽了不禁用拳捶了捶几案,「簡直一派胡言,不想處仲現在為了攬權已經到了如此不顧大體的程度。現在北方的局勢幾近無可挽回,長江中游的民變始終沒有完全解決,他這一跑回建康居然生出這許多事端。」
謝裒聽了也跟著吁了口氣,「好在眼下他也沒有什麼人支持,除了他那個在荊州接替陶侃的堂弟王廙外,連振威將軍都拒絕他的提議,而那個滿月宴早就過了日子,只是他自己還一直堅持。」
劉秋聽到此處,總算也多少放下心來,「看來也只能就這樣拖著了。」
不想這邊謝裒又說道:「將軍可知如今大公子的生母荀氏居然也南來建康,託人來王府求見兩位公子已有些日子,王爺一時也不知如何處理便讓她一直候著。」
「慕容荀來了?!」劉秋沒想到這一天之間居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收到這麼多讓他驚訝的消息。
這一說讓謝裒也大吃一驚,「慕容荀!將軍說的可是荀氏?」
劉秋看了看身旁翾風和孫筠投來的目光,知道已無法替她掩飾,想想又覺得有慕容廆在後面支撐或許這世子的位置反而更容易保住些,也就如實說道:「不瞞參軍,末將當年也是花了很多力氣才得知荀氏的真實身份。她本是被賣到中原的慕容部單于的同母親妹。因其單名為一荀字也為免其姓氏被人誤會,故她才在入琅琊王府前自稱為荀氏,所以後來她出王爺府邸后,才由下官親自護送回鮮卑單于的大棘城中。論起來大公子和二公子生母也是鮮卑公主,而如今他們的舅父慕容廆不只是當今聖上親封的昌黎國公和遼東國公,也是北方現在最有勢力的一方,若有他支持,無論是大公子的世子之路還是王爺穩固江南聲望都將是大有裨益。」
謝裒被他這樣一說差點驚掉下巴,「將軍此話當真?這荀氏真是慕容鮮卑的公主?」
劉秋指著翾風對謝裒道:「我這夫人當年在石崇府上時就和慕容公主如同姐妹一般,後來更是和我一同護送她去遼東大棘城。再說不要說漢人,就是胡人又有幾個黃髮黃須,而這慕容公主和鮮卑單于兄妹二人皆同樣黃髮黃須。王爺若還不信,這慕容荀身邊必有單于心腹隨同護衛,到時請他讓單于給王爺修書一封,附上昌黎、遼東二公的印信自然分明。」
謝裒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還是說道:「如此甚好,王爺等於又多了一份重要支持,待我回去向王爺稟報,他也定然會萬分高興。將軍既然和慕容公主交往如此深厚,可否先代王爺與她交接,了解下她這次南來除了見二位公子是否還有其他意圖?」
劉秋微微笑道:「這倒不難,待我來日與她見上一面。」
謝裒頓了頓又道:「先前我只聽聞將軍手上有賈後賜予的倚天劍,不想這次太夫人居然又拿出了『蜀主八劍』中的章武劍,而且當場還和大將軍的侍衛拆解了數十招后克敵,當真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先前我和王爺得知您被王敦強行押到陳留王府還以為凶多吉少,沒想到將軍熟識之人中竟有如此多的能人。」
謝裒這番話說出來,就差再問一句劉秋推薦的曹家主事的太夫人到底和他什麼關係,劉秋當然看出謝裒話裡有話,只好含混著說道:「倚天劍本是曹操所用,現在也算物歸原主,至於章武劍嘛,下官留著也是無用,多留把寶劍給曹府防身也是好的。」
謝裒今晚收穫頗豐,正急著回去向司馬睿復命,自然也不會去摳這些眼下還不必要的細節,會意地對劉秋一笑便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