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綠色房子
傑西站在廚房裡,一副瞭然於心的姿態,兩手揣在胸前,嘴角下撇。
「我從一開始就懷疑,怎麼會有女孩在沒和張樵交談之前就先對他表示不感興趣。」
這句話聽得我雲里霧裡,邏輯混亂,捋了半天是什麼意思。
他接著說明原因:「小張,你只要不說話,你只要不開口,那副沉靜的樣子足可以迷死人。」
果然又是這樣,有一個舌燦蓮花的室友可真妙,他總是千方百計地想讓你相信,在他談古論今、滔滔不絕的口才面前,你說些什麼都是味如嚼蠟的多餘訊息。
但是如今我正心花怒放,愉快得小翅膀亂飛。好容易呲了呲獠牙,做一個惡形惡狀:「我說話怎麼啦?很令人大失所望嗎!」
「和我同實驗室的喬伊思對我大喊,張樵是你室友?說她曾經在圖書館問你旁邊有沒有人,你抬頭蹙眉盯住她足足三秒才緩緩搖頭說沒有,寂寞憂鬱的黑眼睛像藏著千言萬語,讓她心臟漏拍。」
「誰?有這事?」我疑惑看著他,在腦子裡搜索,完全找不到這段回憶。
「你看看,就是現在這副痴獃表情。我跟她說了,那不叫憂鬱,那就是恍惚。」傑西翻白眼表示不屑,「後來她坐在你旁邊,還問是不是在史萊特的大課上見過你。」
「我沒有選老史萊特的大課。」我收起恍惚,正正經經地回答。
「對,她說你也是這麼回答她的,然後就繼續做筆記去。你沒有想過女生為什麼主動問你這個嗎?」
「啊?」
「總之,她終於確定了你對她的那三秒鐘的凝視毫無意義,而且認為你言語乏味。」傑西嘆口氣。
「好吧,好像是有這麼回事。」我去廚房窗口,低著頭興緻勃勃看傑西在窗台上擺著的幾個迷你小花盆,如今裡面長滿了九層塔、薄荷和迷迭香,這傢伙為了口腹之慾還真下功夫。
「其實你完全沒想起來是不是?」傑西噗嗤一笑,找剪刀剪了幾片薄荷往調酒壺裡丟。
「我總覺得無關緊要的事,無關緊要的人都沒什麼必要敷衍,也沒什麼必要記得。」我看著傑西的剪子尖兒好整以暇地在葉子中間翻動,一下一下剪下去。很多事剪下去就忘了。
「我倒是覺得什麼機會都應該試一試,能漲三個月的經驗,就學到三個月的功夫。」他收集好薄荷枝葉,打開朗姆酒瓶慢慢往裡面倒,清香一片。
「費精力應付短暫的人際關係,還不如一個人自由自在更舒暢些。」我聳聳肩,然後想起麥琪停留在我眉骨上的手指,眉間一動,有些自得的情緒瀰漫了出來,「該來的,總會來。」
傑西哈哈一笑,用肩頭搭著的毛巾擦了擦手,對我做個鬼臉,「君子訥於言,敏於行。說的就是你。」
「不要亂用論語。」我打個哈哈,得意洋洋。
當然,敏於行還是要做得儘力,做得像樣才是。
我的生活自此被切分出了一個小小的新紀元,標記為b.m.和a.m.——遇到麥琪之前和遇到麥琪之後。我已經記不得在遇見麥琪之前的漫長時間裡,我都是怎麼消磨周末的時光的。而現在,我會陪著她去逛畫材店,把那些大瓶的松節油稀釋劑、成捆的亞麻塗層油畫布、亞麻畫框、木頭畫框等等稀奇古怪的耗材幫她搬到家裡。
麥琪住了一間不算小的loft公寓,樓上樓下籠統算起來,比我和傑西兩個人住得都要寬敞。
挑高的客廳明亮又寬敞,牆壁被刷成了看起來十分溫暖的白色,頭頂的天花板支出去一面巨大的天窗,引來自然光灑滿整個房間。一支合金的油畫架立在那天窗下面,旁邊有把小扶手椅,表面用各種花色的絨布拼接而成,使平日里難免落在上面的顏料顯得沒那麼醒目。大大小小的尚未完成的畫作擺在畫架上,被太陽的光暈籠罩著,看起來帶著朦朧的光圈。
靠牆並列立著幾隻高大的木櫃,幾乎佔據了半面牆壁,刷成一種春意盎然的牛油果綠色,漆面斑駁,有些粗獷,又有些俏皮。柜子下方密密地立著一些已經完成的、或是畫完一半又擱下的作品,上半截的擱板裡面則是一層一層隨意地塞著水桶、顏料、各種畫筆,和一些小尺寸的畫作。有個豎長格子里亂七八糟地掛著幾件帆布的圍裙和工作服,下面堆著幾雙印滿了哥特花朵圖案的尖頭雨靴。
那種春日幼芽一樣的牛油果綠也停留在房間里其他的木質結構上,門框、桌子、大落地鏡的雕花鏡框、畫大畫用的小梯子,生機盎然。一隻柔軟的淺灰色皮沙發盤踞在房間中間,像個皺皺的龐然大物,上面搭了巨大的摩洛哥編織毯子。沙發前面鋪了塊綠色鑲金條紋的圓形地毯,被顏料滴滴答答濺了很多彩色點點。沙發后的壁爐上相對擺了一對青花瓷的將軍瓶,插滿了金黃色的跳舞蘭。
「一個人住這麼大房子。」我不禁感嘆,「家裡很捨得讓你住得好一點。」我一直以為我和傑西精巧的小公寓已經算是大學生中的高級配置。
「姐姐覺得這裡的光線能夠讓畫上的色彩表現得更真實一點,她去看了幾間房子,挑了很久才找到的,我也很喜歡屋頂有天窗。」麥琪把鑰匙扔進一個描繪著仕女圖的黑色大瓷盆里,「倒是被我住得亂亂的。」
姐姐,我腦子裡出現了那個坐在宮燈與貴妃榻之間模糊的身影,無論如何也與這充滿了生命力的綠色大陽光房聯繫不起來。
她去廚房拿喝的,我樓上樓下地跑了幾趟,把車裡的畫框都搬上來一一豎在牆邊,亞麻畫布按照尺寸和粗細紋排列好放在柜子下面,以便麥琪檢查了之後好塞進柜子的隔層。忙了半天,終於覺得可以名正言順地坐在沙發上,才坐定下來。
又環視了一下四周,我開始啼笑皆非地研究腳旁邊的地毯上為什麼會立著一隻圓錐形路障。那是平時在停車場里常見的用來劃分車位的橙色塑料圓錐筒,通常因為每日浸淫在汽車尾氣中,都會覆滿了黑色灰塵及油漬。這隻應該是新的,倒是乾乾淨淨,上面圍著的一圈反光條潔白閃亮。有一隻米其林輪胎歪歪地套住圓錐筒,落在地上。
麥琪拿著氣泡水出來,見我眼神詢問,便伸手把圓錐筒一轉,背面的反光條上龍飛鳳舞地寫著「Happy Birthday to Maggie」,下面熱情地署著幾個簽名。「路障是同學送我的禮物,我覺得很好看。輪胎是我後來散步的時候在外面撿的,洗了洗,搭配這隻筒。」她帶著點羞赧的笑,聳了聳肩,低頭將冰涼水瓶上的水珠用白皙的手指抹乾凈。
我跟著她傻乎乎地笑,我很喜歡麥琪偶爾流露出的嬌憨,完全是平時淡漠冷靜樣子的反面,長長的睫毛在低垂的眼睛上微微顫動,讓人想到在那個不羈的外殼裡面,她其實還是個小小少女。
她把水遞給我,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麼,走到屋角的一張象牙白細腳桌子旁邊,掀起一個透明的亞克力方蓋子,露出了下面的黑膠唱機,又蹲下來,從桌子底下的木箱里摸出張唱片。音樂聲播放出來,竟是胡琴的配樂,有板有眼,一把嬌俏的女人的聲音忽然咿咿呀呀地唱起來。詞句半白半文,非常容易聽懂,是妙齡中的少女在照著菱花銅鏡,讚歎自己的青春美貌,從芙蓉面、新月眉一直唱到元寶耳、扁貝齒和櫻桃小口。後來又因為什麼事忽然煩惱了起來,把菱花鏡子推倒,不再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