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紫迷離,萬事皆空(六)
日落黃昏,整個仙女嶺蒙上了一層昏暗的黃,血色遍地,即使處於最中心的瑤山之巔,亦是不能幸免。隻見平時神聖不可侵犯之地處處殺機,刀光劍影,紅白交錯,連拂過的微風也充滿血的味道.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把人推向毀滅的深淵。
仙女嶺,瑤山為尊,風機崖最險。此時,大片大片的人群聚集在風機崖上,每個人手持利劍,神色義憤填膺,看著眼前已被逼至懸崖邊的紅衣少女殺機畢露。
“妖女,你已經無路可逃。”
然而,這滔天的怒氣殺意絲毫沒有影響到紅衣女子,她一身狼狽,青絲盡散,紅袍烈烈在風中囂張地起舞。
可終是——到了絕路!
即使如此,她也不能退縮!
她輕蔑地掃了一眼眼前一幹人,仿佛在看螻蟻一般,“嗤,就憑你們也想要我的命,何時妖女的命這麽廉價了。”
如此狂妄,如此囂張,如此妖女!
眾人還來不及對她的話做出反應,便見秦焰趕來,對為嚴自樺拱手道:“師父,峒派弟子被人放出,如今與大夥廝殺在一起,傅師兄也出事了。”
不僅嚴自樺,連其餘的人一聽此話,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
“雪琛?他不是和你一起回去了嗎?”嚴自樺焦急地說道,“他又回來了?”
秦焰沉重地點頭,“……此外,圍剿峒派的所有弟子一千三百七十八人,全部……喪生。”他說著說著聲音幾乎沒有了。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早有沉不住氣的人揪住了秦焰的衣領,雙目充血的看著對方,隻可惜世事注定,誰都明白此人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請諸位現在回去救援。”秦焰彎下膝蓋乞求道。
一時間哀嚎遍野,風機崖上的人已走了七七八八。
嚴自樺忽然間看向眼前分明已經被逼入絕境的少女,看見那女子唇角宛若曼陀羅一般的微笑,整個身子仿佛浸在了冰水之中,“你早就知道會出事?”
“小女子哪裏知道這麽亂七八糟的事情,嚴掌門為了殺我,不惜耗費巨大力量,一路殺上風機崖,不過你以為世上真的有免費的午餐,既然有人會給你情報說我此時此刻在此地出現,就應該好好想想這會不會是陷阱!”雲楚笑靨如花,神色自若,全沒有將死之人的絕望沮喪,“怎麽嚴掌門還不去救人麽?據小女子所知,那位傅公子可是青華門的希望啊。”
嚴自樺被這充滿嘲諷的聲音生生地拉回神來,但此刻,他已經沒有對付雲楚的心思了,也未交代人,自己便用輕功離開了,他知道,即使他們不動手,這個妖女已經身受重傷,活不了多久了,剩下的人雖不算精英,好在也不是廢物,等著妖女死去砍下她的首級還是輕而易舉的。
隻是他沒想到,他一走,剩下的為數不多的人就都跟著他跑了,一時間,風機崖上隻剩下那報信的秦焰和雲楚。
此時,崖上寂靜得隻剩下風聲了。兩人就這樣對峙著,最後,還是雲楚率先打破了沉默,依舊是那般笑容滿麵,“秦公子,許久不見。”
秦焰看著雲楚,目光極為複雜,但終是開了口,“傅師兄讓我來的。”說完,他特地觀察了一下雲楚的神色,卻發現對方根本無動於衷,不由得怒上心頭,“雲楚,傅師兄處處為你,當初在揚州你不見了,你可知他找你找了多久……後來他知道你被卷入蠱毒之事——可是沒想到你竟是這麽一個沒心沒肺的人。”
“我都知道。”雲楚打斷他,笑意略減,神色變得恍惚起來:“他……罷了,就當——是他欠我的。”她的聲音幾不可聞,眼神遊離,思緒飄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其實她還是猜的出來的,傅雪琛在為她開脫,否則就不會隱瞞她的容貌和真名了,可是對他,她的心裏到底有一個疙瘩,怎麽解也解不開,“我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你還是回去照顧他吧,這一場局,遠沒有你看到的那麽簡單,或許你前腳一走,會有更厲害的人對付他。”
秦焰目光柔和了一點,“你還是關心他的。”
“這已經不重要了。”人之將死,何必再計較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隻可惜,到最後,他還是不肯見我。”雲楚淡淡地歎息,昨日胸口的傷口又開始流血,可是她似乎感覺不到痛了。其實,她心心念念地從早上等到黃昏,聽著山下的廝殺聲,慘叫聲,她依舊固執地蹲在原地等著,可是當各大門派的人殺氣騰騰的站在她麵前的時候,她就知道,這場夢,終究是結束了,“我按著他的希望猖狂張揚,跑到絕路,我以為他會來的,可是……也許我就這麽死了,從此在他記憶裏抹去,我真的不甘心。”
秦焰靜靜地看著她,一時間不知該用什麽麵目去指責她。
“那個人說,我死了,他們就都有了活路。嗬嗬。”雲楚麵向懸崖,展開手臂,像是小鳥展翅一般對著天空,帶著哭腔的聲音緩緩響起,“是啊,妖女死了,眾生都有了生路,唯有我自己將自己,逼上了一條無法逆轉的黃泉路,從此墜入地獄,萬劫不複!”
“阿楚。”忽然間聲音低沉誘人,蠱惑人心,就這麽在她的耳邊響起,幾乎是聽見聲音的一刹那,雲楚抬起頭,一滴眼淚毫無征兆地滑落。
眼前,竟還是那人,站在懸崖之巔,依舊紅衣似火,風華絕世,豔傾天下。
雲楚覺得一切都是那麽不真實,她千方百計地想要見他,他卻躲了起來,如今,她做好永遠不見的準備,他卻出現了。
是幻覺嗎?還是夢?
原來她還在夢裏!
她淚眼婆娑,迷蒙了眼前,她本就已經活不長了,最後一刻,至少她還是見到了他,他沒有食言……
雲楚伸手,想要碰一碰那看似近在眼前的容顏,“我不悔,不悔。”
於一眼紅塵百年傾,我願在輪回裏輾轉萬載!
淚水早已在臉上肆意,這個女子踏出一步,如同魔障一般,一直念著“不悔”二字,走向絕路。
此刻,秦焰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她,她充耳不聞,一身紅衣如血,散發著濃鬱的花香。靜靜地,不知從哪個部位開始,血紅色的藤不斷地拓展延伸,爬滿了那女子的軀體。雲楚每走一步,紅藤之上便長出一個血豔的花苞,一個接連一個,布滿全身。
乘著悲傷不回頭,卻逃不脫命運的糾葛。
“有一種說法是,當時君子涯舍不得她死,所以將毒藥偷偷換了,把所有的罪名嫁禍給異。另外一種說法是,命運花這種毒藥隻能對男人產生毒性,對女子沒有絲毫影響。它本身又十分枯美,因此將之比作被情人所負的女子的化身。因此又叫‘情人誅’。”
“那有沒有可能是這種情況?那個錯和異本來是相愛的,其實兩人都有問題,可是最後男人將所有責任都扛了下來,所以這種花代表女子對情郎的不舍,而日漸憔悴。”
“嘿嘿,看樣子也是種有情花。”
“情動,花開嗜血。情劫,花盛葉繁。情絕,花落身死。的確,這是一種有情花,可惜中了花毒的情人下場都是不得好死!”
原來這就是情人誅,命運花……
雲楚的手緩緩地撫摸著鳳傾闌的臉,她笑語如花,淚水肆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她以為的夢都不是夢,她看到的現實都變成了夢。
一瞬間,各種記憶紛至遝來,鳳妍,蘇錦年,鳳傾闌,鳳紫,天問……難怪她覺得情人誅熟悉,所有人都瞞著她,所有人都想消去她那段記憶,情人誅,情人毒,命運花,命運果,她不該忘了的,每一個重複的夢,多少次她在午夜被淚水驚醒。多麽熟悉的場景,在她的夢裏已經上演了無數遍,可是從什麽時候起,她將夢裏的結局忘得徹徹底底。
那時候的她太小太小,小得單純,全然信任蘇錦年,所以那人在她自己的身上動了手腳,所以自己從此再也不能記得夢中事,有時候,連著現實一起顛倒了,所以,所有人都可以糊弄她,鳳傾闌,鳳紫,那些明明都不是夢,可他們卻利用這些騙了她。
她的眼淚止了,幹涸了……
“師父,這是什麽曲子?真好聽。”
“喜歡聽?”
“那為師再彈一遍。”
竹林深處半生隱,戰火硝煙卷黃沙。
末世三途千絕斷,刀光劍影亂天下。
血染夕陽撫琴彈唱蕭曲聲沙啞,
紅塵路斷荒樓夜盡竹林風肅殺。
江山如畫不及你笑靨如花,
錦繡如花不及你眉眼如畫。
誰的美,醉了雪月風花?
誰的笑,棄了富貴如畫?
誰的心,付了似水年華?
誰的淚,葬了錦繡天下?
誰為誰白了頭發,紫了繁華?
誰為誰覆了江山,舍了榮華?
鳳傾天闌,楚天成劫,一笑風華。
她依舊眷戀地撫摸著那個幻影的臉,喃喃道,“白了頭發。紫了繁華?原來當初你一襲紅塵上身一曲楚天已訴盡地老天荒,可我卻在你懷中注定萬事皆空。”
“罷了罷了,下一世,願我不曾知曉你。”不說認識,連名字都不願聽到,胸口的血綻放出一朵血花,她虛無縹緲的聲音終止在一刹那,“這一世,就算了……”
一腳淩空,命運花開。
“雲楚!”秦焰追上去,隻來得及撕下她袖口的一角。
她定定地看著天空,隨著滿身的花開烈豔,紅光妖異得仿佛照亮了整片天空……
瑤山上,傅雪琛已是躺在血地之中,兩條腿以詭異的姿態扭曲在地上,輪椅以及其他各大門派的屍體都七零八落地散在一邊,腦海中,依舊浮現著鳳傾闌以一個勝利者的姿勢,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傅雪琛,你永遠不如我。”
然後,留給他一襲清麗的背影。
他徹徹底底地被那人騙了啊!
傅雪琛挪動著身體,像一條蟲子一樣不斷地在地上爬著,爬出了屍體堆,向著風機崖挪動著,終於力竭,掙紮三番,無力地衰落。
閉上眼的一刹那,他依舊伸著手,心心念念——
“阿楚……”對不起。
隨後,整個人都陷入一片黑暗……
此刻,那十四年沒有人提過的童謠在遠處唱起:“風雲變,楚天劫,誰家女子山河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