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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喜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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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萍出嫁之前兩天,金老師帶著學校裏幾個年輕老師,包括方若華,一起到她家去探望。


  到了六月,暑熱難挨,即便是傍晚,因為沒有什麽風,金老師圓圓胖胖的臉上掉下來大顆大顆的汗珠兒,方若華到還好,她以前就不怕熱,身體冬暖夏涼,連她萱萱姐那麽個豐胸細腰的大美人都羨慕她的體質,常常說她被老天爺鍾愛,不讓她受苦,其實當然沒有那麽誇張,不過比較耐熱到是真的。


  說是邵萍的家,其實是‘婆家’。


  邵萍那個病死的夫婿李誌,早前也讀過中學,能供得起讀書人,李家當然不很窮,有二十多畝地,租賃出去賺的租子夠一家人生活下去。


  方若華到李家門口,李家大門上貼了喜字,裏裏外外顯然打掃過,幹幹淨淨,邵萍的婆婆穿著舊式的旗袍,臉上塗了粉,眉毛很細,嘴角到帶出一抹慈祥的笑意來。


  “哎喲,貴客臨門,貴客臨門,沒想到陽城大學的先生們居然能腳踏賤地,到我這兒來,快請進,萍兒在屋裏呢,真是謝謝先生們關照了。”


  那麽客氣,金老師要說的話一口給憋在嗓子眼兒裏,憋得她滿臉通紅。


  不一會兒,邵萍也走出來,臉上說不上高興,到也沒顯得憂慮,隱隱的一點兒忐忑,說是每一個新娘出嫁前的擔憂也無不可。


  她看見幾個老師,眼睛一亮,笑得露出幾顆小碎牙,渾身都透出喜氣來。


  金老師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好,半晌還是咬牙,低聲道:“邵萍,現在不講究包辦婚姻了,婚姻自由,你要是願意就給老師走,老師給你在學校裏安排個工作。”


  邵萍一愣,回頭去看她婆婆,李家婆婆也愣住,皺眉,神情很不好看,氣道:“這位先生,您這是什麽話,我給萍兒找的可是好人家,城東徐大老爺,那可是糧商,這世道,做糧食買賣的哪能不賺錢,萍兒嫁過去是正經的二房,生了兒子後半輩子就有了依靠,你別給我們萍兒出那些個餿主意,過了這村,以後上哪兒找這座廟去!”


  金老師氣得直哆嗦:“她才十四,你說的徐大老爺,今年都五十了。”


  “五十怎麽了,老一點兒才知道疼媳婦。”


  李家婆婆這會兒也沒了那諂媚勁兒,表情平靜得很,伸手攏了攏邵萍的頭發,“幾位先生,我是為萍兒好,她在我家一年,賢良淑德,也很能幹,我是不想耽誤她,才給她找人家,你可以問問萍兒,我對她可有哪裏不好?地裏的活兒都舍不得讓她做,也就煮煮飯,洗洗衣裳,沒餓著也沒渴著她,這回徐大老爺給的聘禮,我拿一半給萍兒當嫁妝,剩下的那一半,打算給我的兒子再買一個妻子,好讓他在陰曹地府也有人照顧,也別惦記萍兒了。”


  金先生一眾老師麵麵相覷。


  邵萍眼睛有點兒紅,身體僵硬,卻是點點頭:“婆婆對我很好。”


  方若華從進屋來就沒有說話,直播間本來挺熱鬧,漸漸也沒人吭聲。


  金老師還想說什麽,邵萍忽然抬頭:“老師,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可婆婆對我可好呢,比我爹娘還好,以前在家,爹娘不許我讀書識字,每天下地做活照顧弟弟,我大姐前年忽然不見了,我知道,肯定是爹娘賣了她,我,我比我大姐幸運,婆婆說,我這樣的長相,小戶人家養不住,再大一點兒,會招禍的,進了大戶人家的門,才能保平安。”


  老師們再也說不出話來。


  方若華胸口憋悶,在小說裏,她隻讀到了風花雪月,可是現實中,所謂的風花雪月,是何等的渺小。


  她伸手拉住邵萍的手,輕笑起來,從袖子裏摸出一個特別厚重的金鐲子,戴在她手上,湊過去壓低聲音道:“你說過,你想活著,永遠記住這句話……還有,等哪一天你忽然覺得有勇氣想改變自己的生活,就去方家莊找我,別的不敢說,我也許幫不了天下所有的女孩子,但幫你一個,到還尚有餘力。”


  邵萍的眼睛紅潤,咬著嘴唇笑道:“先生是好人,先生們都是好人。”


  金老師來李家之前,甚至想過找人把邵萍搶走,哪怕被告了,她也不怕,但是真正來到李家,見到邵萍,一口氣就散了去。


  她還能怎麽樣?人助自助者,那個孩子認了命,願意順從,別人想做什麽都不行!


  方若華回到家,就忍不住跟夏芬說了這件事,夏芬沉默半晌,隻是歎氣:“再過很多很多年,女孩子們的思想可能才會有所改變,別多想了。”


  “嗯。”


  方若華回書房去,攤開紙筆,想寫點兒什麽東西,寫一寫自強不息的女孩子們的故事。


  至於邵萍,她想,雖然她跟那個孩子說,如果想改變,就來找她,但她不知道自己希望還是不希望那孩子找來,如果她不找來,那她一輩子恐怕隻能做一個富貴人家的二房太太,唯一的職責就是為人家生孩子,但那也代表,她還沒有絕望。


  方若華攤開筆記本,認認真真地在上麵寫——“是任人在黑暗裏沉淪,還是做那一個驚醒眾人的清醒者?”


  她忽然想到魯迅《呐喊》的那篇自序——“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裏麵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麽?”?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方若華再也沒有比現在,更能理解這一段話了。


  她也許做不了那個驚醒眾人的人,但她也許能驚醒一兩個,救出一兩個!

  這世上很多人深陷苦難,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她身為女子,自然更憐憫女孩兒,能救的不多,隻是眼前能看見的,能想得到的,她伸伸手也好,隻為自己心安。


  一連數日,方若華除了上課,就是在屋裏琢磨文字,日子過得頗有點兒昏天暗地。


  陸先生看了她最近寫的幾個短篇,都是短小精悍,充滿諷刺意味的小故事,寫當下女性的,沒有說不好,隻是歎息:“行,發吧。”


  有陸先生插手,方若華在自由談上有了一個小小的專欄,有時候發一些文章,有時候是一些新體詩,還有時候是一些評論,關於時政的,關於民風民俗的。


  幾乎很短的時間,方三妹收到的來信就自己讀不完了,陸先生建議她請幾個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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