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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七章 根基 (兩章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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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姑站在岸上,抬頭看去,就見碼頭熱鬧的很,小漁船差不多有上百條,多卻不亂,出出入入。


  碼頭旁邊聚集了許多擔著擔子的小販,叫賣胭脂水粉,各色小食,乍一看到像是南安城最繁華的市集。


  來來往往的行人們不說紅光滿麵,卻還真有幾分精神頭。


  方若華站在碼頭上舉目遠眺,遠處能看到幾個大工地,各處都在建設。


  如今的船島並沒有她親手塑造出來的模型,那麽光彩奪目,它隻是剛剛脫離了荒島的模樣,寥寥幾個建築物灰撲撲的,比左近村子裏的茅草房自是好些,和南安城的風韻卻無法相提並論。


  但它卻有一股生機,像是剛剛從荒漠裏冒出頭的一點綠芽,尚需要小心嗬護,卻是她來到此世間,能認認真真活過一生的根基所在。


  “哎喲……啊!”


  方若華一行人正準備上馬車,就聽見一聲慘叫,齊齊轉頭看去。


  隻見一個讀書人打扮的年輕男人,手上鮮血淋漓,正在原地使勁跳腳。


  他眼前的地上倒著個小姑娘,正是剛才船上那個小女孩兒。


  男人顯然疼得厲害,雙目赤紅,一伸手揪住那女孩兒的頭發,把人提溜起來,揮手就是兩巴掌,叱罵道:“死丫頭,你還敢咬人,還咬不咬了,你再咬一下試試?”


  小女孩滿嘴是血,瑟瑟發抖,卻是咬緊牙關,說什麽也不哭。


  哪怕是如今這世道,幼小的孩子也容易引來旁人的同情心。


  左右路人都目露不忍,連忙上前阻攔。


  這讀書人卻是一轉頭就換了臉色,苦笑道:“各位街坊,不是我要教訓這丫頭,是這孩子性子太野,她是我的女兒,看看這脾氣,一不如意連親爹都咬,再不趕快管教管教,以後可怎麽得了!”


  路人一愣,都沒想到竟是這麽回事。


  當爹的教導自家的女兒,外人可管不著。


  讀書人深吸了口氣,拖著女兒向一艘小船上走去:“走,跟爹回家。”


  小姑娘頓時受驚似的拚命掙紮,扭頭哭喊:“姥姥,姥姥,我要姥姥!”


  她聲音又尖銳又高昂,嘶啞的厲害,仿佛特別害怕。


  夜姑聽得心裏一顫,身體抑製不住地開始抖動,用力拿指甲刺破掌心,疼痛一陣陣傳出來,她感覺才稍微好些。


  方若華蹙眉。


  隻聽嘶喊聲就能聽得出,這孩子是真的恐懼害怕,那種情緒,讓人覺得很不自在。


  方若華輕輕上前一步,伸手一敲年輕人的胳膊,小孩子就落了地。


  夜姑順手把人抱在懷裏摟住。


  那讀書人愣了下,臉上也露出一絲不悅,轉頭怒道:“你們要做什麽?難道還要阻止我們父女團圓不成?”


  小姑娘似乎不敢看他,死死地抓住夜姑的胳膊,好似抓住了一根唯一的救命稻草,急聲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找姥姥,我想姥姥。”


  方若華低頭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別急。”


  說著她抬頭一挑眉,輕聲道:“這位公子,我不認得你,但是這孩子是我的人,她姥姥在我家當差,我可不能任憑你這麽隨隨便便把人帶走。”


  讀書人登時氣急敗壞:“我是他爹!”


  “誰能給你作證?”


  方若華一笑,“總不能任意一個男人跑到我這島上來認女兒,我就乖乖把女孩子送給人家,如今這拐子可猖獗的很,什麽花招沒有。”


  那人一噎,目光在方若華身上逡巡,見她衣著打扮雖不說奢華,但也絕不是周圍這些灰撲撲的老百姓能比,怕是大戶人家出身。


  他便收了橫眉怒氣,顯出一點痛心疾首,不看方若華,隻低頭衝那小姑娘道:“丫頭,你奶奶想你想得厲害,快跟爹回家去,別在外麵丟人現眼。”


  這人明明沒有疾言厲色,小姑娘卻抖得更厲害,麵色蒼白,一臉驚恐,垂著頭不說話。


  那男人想了想,轉頭四顧抱拳,深吸了口氣:“本是家醜不該外揚,可為了我這丫頭,也顧不了那麽多,她娘不檢點,和土匪有了手尾,我實在受不了……”


  他說著,淚流滿麵。


  周圍的路人聽得都蹙眉。


  “隻能與她娘和離,可是孩子是我的,總不能讓她跟著她那個不幹不淨的……哎,為了孩子好,今天我也得帶她回家去。”


  路人們聽他這麽說,登時都不願意再多管閑事,這親爹要帶走親女兒,任誰也管不著。


  方若華頓住腳步,夜姑讓小姑娘死死抱住大腿,一時也為難。


  那男人卻是一本正經地伸手拽住小姑娘的胳膊,並不與方若華糾纏,隻盯著孩子:“且隨爹回家。”


  方若華也分辨不清這裏麵孰是孰非,但小女孩的恐懼是真的。


  就算眼前這個確實是孩子的父親,她也必須先想個辦法把孩子留住,弄清楚一切因果再行處置。


  留下孩子,對任何人都沒有損失,但要讓孩子同這人走,萬一出點問題,就無法挽回。


  前一段時間,她遇見過再也無法挽回的事,如今做任何決定,都無比小心。


  那男人卻趁著夜姑遲疑,一把將孩子拖到自己身邊,牢牢挾製住:“你姓曲,是我曲家的女兒,你娘不要臉,你別你娘學,要不然我隻好把你送去給你大伯處置,把你浸了豬籠,洗刷我們曲家身上的汙名……”


  當著孩子的麵指責母親,這話實在難聽。


  夜姑登時氣得怒形於色,冷笑連連,回頭看了眼自家六奶奶,正想先不管不顧,強行把孩子掠走再說,就聽不遠處一個很熟悉的聲音想起來:“曲秀才,您這話就說得虧心了不是?”


  “什麽叫孩子姓曲?”


  “當初你來咱們南安城,餓得隻剩下了一把骨頭架子,那話怎麽說,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身邊帶著六十歲的老娘,跪在南河邊上賣身。”


  “蔡娘子看你能寫字,就雇了你到她那小酒館給她當賬房,你自己要簽賣身契,人家覺得影響你的前程,都沒肯讓你簽,對你算是仁至義盡了吧?”


  “你進了蔡家的酒館,人家也沒苛待你,還幫你養著你那老娘,後來你見了蔡娘子的女兒小依,下了死力氣討好她,還說什麽隻要小依嫁你,從此以後再無二色。”


  “蔡娘子琢磨著你讀過幾天書,長得也不差,把女兒嫁出去,反不如招贅個女婿好,於是就招了你為婿,小貝生下來也是姓蔡,你哪來的底氣說她姓曲?”


  矮矮胖胖的麻子臉,一揚眉,向來和氣的臉上帶出一股子狠厲。


  “和離?你被休了是真,怎麽還有臉來討要孩子?”


  曲秀才身體一僵,又驚又怒,顯然當初的經曆,在他心上也是一道消不去的疤。


  隻是轉頭看到那張臉,卻嚇得退了兩步,驚呼:“是你?你又想做什麽?”


  金二麻子慢吞吞走過去,一隻手攬住曲秀才的肩膀,迫他鬆開手,壓低聲音輕笑:“我這人最喜歡看熱鬧,也喜歡湊熱鬧,聽說曲秀才最近要討老婆?什麽時候成親來著?下個月是吧,到時候我去喝喜酒如何?”


  曲秀才嘴唇抖了抖,猛地甩開金二麻子的胳膊,像有什麽臭蟲在後頭追似的,拔腿就跑。


  跑了好一段出去,又不甘心地回頭吼那孩子:“有本事你就留在蔡家,沾上一身腥臭,將來找不到婆家,我看你怎麽有臉活?”


  金二麻子冷笑。


  曲秀才顯然挺怕這渾人,罵了兩句得不到女兒的反應,跳上船被狗追似的逃了。


  那小丫頭偷偷看了金二麻子一眼,一縮腦袋,轉身一溜煙似的,鑽入人群消失不見。


  金二麻子訕訕一笑,並不生氣,聳了聳肩打了嗬欠,一抬眼看見夜姑,登時喜形於色,笑眯眯湊到她身邊,舔著臉獻殷勤:“夜姑來了,昨天我剛弄到一批橘子,你最喜歡吃的那種。”


  夜姑翻了個白眼:“你到是會做生意。”


  這混球以自己愛吃為借口,賣了大批量的水果,雞鴨兔子,米麵糧油到船島上。


  價格不算太高,但是量大,他絕對穩賺不賠。


  而且,這家夥借著來島上賣東西的機會,莫名其妙就和船島上的各個管事熟悉起來,關係越發親近,有時候管事們甚至不把他當外人。


  他還在自家六奶奶手裏訂了兩艘大船,準備把生意拓展到海外去。


  夜姑實在是不覺得金二麻子靠譜,但是自家六奶奶缺人缺的厲害,矬子裏麵拔將軍,這家夥也算是可以將就著使喚。


  看到夜姑,金二麻子眼裏心裏就隻剩下她,殷勤地護送方若華和夜姑上車去船廠先看看,想起剛才的事,順口還稍微解釋了幾句。


  “那小丫頭叫蔡小貝,是蔡姥姥的外孫女,蔡姥姥以前是開酒館的,燒得一手好菜,如今在咱們船廠當廚娘。”


  “到現在已經做了兩個多月,曲秀才以前是她女婿,如今蔡家早把人踹了,不必把那窮酸秀才當回事。”


  金二麻子沒提蔡家的女兒女婿為什麽和離,話題一轉,又說了些生意經。


  連夜姑都沒對他一口一個‘我們船廠’,表示異議。


  這家夥天生有和人打成一片的本事,不服氣不行。


  ……


  船廠建在船島東側的一座小山山腳下。


  三條河流匯入,與海毗鄰。


  風景也秀麗。


  方若華就讓人在山腳下建了一排竹屋,都是就近砍竹子造的,用來做教室,每日讓船廠上下所有人,連同他們的兒女,一起到這裏讀書兩個時辰。


  竹屋建得比較潦草,可眼下正創業中,一切從簡,也足夠用了。


  方若華閑來無事,自己當先生上了三天的課。


  學生裏刺頭到是不多,就連給他們上課的先生裏麵,出現女先生,竟也沒多少人抗議,一開始可能還嘀咕幾句,後來就老實了。


  不過方若華也不覺得奇怪。


  這些學生七八歲到五十多歲的都有,大部分是災民,有一點手藝,又想討口飯吃,所以上了船島。


  如今沒過多長時間,災民與王家留下的匠人,看起來涇渭分明。


  王家的匠人瞧著也並不是多富裕,但好歹身體略顯得健壯,明明穿戴一樣,王家人昂首挺胸的,就是有一股子傲氣。


  那些災民出身的,則個個麵黃肌瘦,還有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兒,脖子粗肚子大,顯然是病得不輕。


  他們連活命都艱難,主人家讓做什麽就做什麽,哪裏還會挑剔。


  船廠裏的工人,自覺自發地分出等級,方若華卻並不沒有使出強硬的手段幹涉,甚至連夜姑她們也沒察覺出哪裏不妥。


  不過,很快就用不著他們自己來分三六九等。


  方若華一開始的計劃裏,就打算在工廠中引入等級這一概念。


  一年兩次考技術,從一級工,分到九級工,隻有五級以上才能稱大師傅,當然,月錢和福利待遇也是大大不同。


  等著分級一確立,王家人就是一開始占優勢,可別人有了上升餘地,船廠的情況也就不至於失衡。


  至於現在,工人人數還太少,而且大部分人都大字不識幾個。


  方若華想讓他們幫忙造什麽產品,光是解釋圖紙,讓他們能懂怎麽照葫蘆畫瓢,都得花個十天半月,那種苦,沒經曆過的完全不能理解。


  水友們見天叫囂發展好慢,進展太慢了,要求快進,最好明天就實現四個現代化。


  方若華:“……嗬嗬。”


  還是慢慢磨吧,先掃盲再說。


  細細的雨絲淅淅瀝瀝地落。


  剛上完一節課,學生們帶著鬥笠,背著背簍,冒著雨在外麵撿野菜。


  方若華把胳膊撐在窗沿上眺望,就見別管老幼,這些學生幹活都麻利的很。


  蔡小貝前幾天也被她姥姥塞來讀書,這會兒雙膝著地,跪在地上,兩隻手齊出,一眨眼的工夫就摘了一大簍子。


  估計再過兩天,這一片山頭上的野菜也要被采得精光。


  方若華很隨意地看這幫學生,學生們卻也在偷偷看她,蔡小貝撿滿了自己的簍子,悄悄拿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窗邊的先生。


  一邊看,她一邊偷偷地挺直了背脊,把下巴抬得高了些,不多時又有點不好意思,臉上一紅。


  真希望有一天,她也能像先生這樣,雖然她也說不出先生和別人有什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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