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挑不動兩座山
蘭花回家肯定是有事。
白菊趁著棗兒以果汁代酒和路長順碰杯之機,將蘭花叫出屋,問她:“有事?”
“我哥的電話怎麽打不通?”
“我哪裏知道,他從來不給我打電話。”
“他這個周末回來嗎?”
“缺錢啦?”
“穀子漲錢了。”
“人家養雞喂飼料,你非要喂穀子……不是穀子漲錢了,是你沒錢了吧!”
娘兒倆各說各的,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其實都懂對方的意思。
蘭花沉默了片刻,說:“下個月有一批土雞可以出欄,以前在南方打工時的工友在幫我聯係買主。”
“也就南方人能吃得起你養的雞,撐不到下個月啦?”
“嗯。”
“別和你爸說這事,我明天去你小舅家看看。”
魚有魚路,蝦有蝦路。白六雖然遊手好閑,卻入夥縣城兩個“朋友”的生意,一開始往建築工地送清水沙,最近兩個月在小白山開山采起了石頭。
小白山在西朵山後麵,也就是白菊的娘家。小白山並不高,卻滿山都是上好的青石,青石是建房子的好材料。
白六的那兩個“朋友”,一個叫張發,一個叫趙有,以前是“混社會”的,進出拘留所就像住旅館似的,這些年學聰明了,不再好勇鬥狠,開始做起了“正經生意”。
張發趙有打聽到白六的姐夫路長順和莊有成是戰友,便風不動樹不搖先和白六拜了把子,天天拉著他喝酒唱歌做足療,親密得如同一個娘生的。
他們打得是小白山青石的主意。
白六扛著路長順的大旗,拿路長順的酒買路,極輕鬆地搞定了小白山村委主任,簽了采石協議。
縣城正在進行棚戶區改造,一麵拆遷一麵造樓,大量需求商砼,於是,白六等人借開山采石的便利建起了水泥攪拌站,向建築工地出售商砼。
白菊並不知道開山賣石頭能掙多少錢,但回娘家時聽白六吹噓說,用不了三年,便要在縣城買房子,猜到兄弟時來運轉,要發大財了。
隔著一座西朵山,路長順當然知道小舅子在幹什麽,也知道張發趙有在利用白六,可是他不願多管閑事。
他自家門前都打掃不幹淨,哪有閑心管小舅子幹不幹淨。
蘭花也知道小舅在幹什麽,她正缺錢用,能借來錢就好,管母親去哪裏借呢。
白菊給了蘭花希望。蘭花的心裏鬆快下來。
這時,屋裏路長順的聲音大起來:“棗兒,你滿上酒,陪叔喝兩杯。誰說女孩子不能喝酒的?我說了嗎?你當我的話是放屁,他們都當我的話是放屁……”
蘭花趕緊進屋,拉起棗兒朝外走,說:“趕緊走,我爸喝多了。”
棗兒一怔,說:“留嬸一個人在家能侍候得了長順叔?”
“我們走開他就不鬧了。”
棗兒有些不放心,白菊衝她擺手,催她離開。
“嬸,家裏有蜂蜜嗎?給長順叔衝杯蜂蜜水。”
蘭花已經逃也似地出了家門。棗兒追上她說:“她是你爸呢,你,你不管他啦?”
“他最煩的就是我,他對我是眼不見為淨。”
“怎麽會呢,我覺得你有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棗兒停住腳步定定地看著蘭花。
“我不爭氣。”
蘭花並不等棗兒,兀自朝前走去。
她怎麽不爭氣?這麽有想法有勇氣的一個女孩子,辦了那麽大的一個養殖場,怎麽叫不爭氣呢!
當然是路長順覺得閨女不爭氣。這個路長順啊,真應了那句不好聽的話,“小腳女人生的——一輩子邁不出大步”。
路長順那輩人可不就是從小腳老太太肚子裏爬出來的嘛,話雖然難聽,卻是事實。
小腳老太太生出的孩子多了去了,整整一個時代的中國人都是小腳老太太生出來的,敢想敢做的人也多了去了。
路長順的問題不在出身上,在思想上,大多數的村幹部思想都有問題,他們不改變思想,農村就很難改變麵貌。
棗兒想著追上蘭花,說:“蘭花姐,我覺得你應該接長順叔的班……”
“你想什麽呢?”蘭花說:“你這個想法很不好,這話千萬可別再講了。”
“為什麽不能講?你不覺得農村應該有個好帶頭人嗎?”
“我爸哪點做得不好?他不是好帶頭人嗎?棗兒,別以為自己上了幾年大學,就掌握了真理,你現在對農村沒有發言權。”
蘭花生氣了,她真的生氣了。不是看在莊有成的麵子上,她想,她不允許棗兒再住到她那裏去。
棗兒也覺察到蘭花生氣了,趕緊笑說:“蘭花姐,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說長順叔幹得不好……”
“那就不要說了。我爸和你姥爺一樣,都是幹了一輩子村幹部,說他們把命交給了這片山山水水並不為過,你,沒有資格……我們都沒有資格評判他們的功過是非!”
棗兒的臉有些燒,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或者她的話本沒錯,隻是找錯了傾訴對象。
空氣濕重起來,棗兒像挑了兩座山似地不堪其重。馮啞巴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衝著兩個女孩嗚嗚直叫。
“你想說什麽?”棗兒問他。
蘭花對棗兒的多管閑事有些頭疼,本想由著她去,可是又怕她吃虧,便回身拉了她邊走邊說:“十聾九啞,他要能聽見你說話就不是啞巴了。”
“我瞧著他像是有事要說。”
“他和誰都這樣,最好別招惹他,否則他會粘著你不丟。”
每個人都有心事,都想找個人傾訴,棗兒真想聽聽村裏人心裏是怎麽想的,可是路長順不讓她多管閑事,蘭花也不讓她多管閑事。
她本就是個閑人,不管點閑事,又無正事可幹,呆在村裏還有什麽意義。
兩個女孩上了山坡,養殖場的飼養員又湊過來,蘭花明白仍是問她飼料的事,搖搖手,示意他不要說了。
棗兒隔著養殖場的鐵絲網往裏看,一隻綠孔雀正在開屏,抖摟掉兩根漂亮的翎毛。
“蘭花姐,孔雀掉毛啦,要撿出來嗎?”
當然要撿出來,孔雀翎毛是可以賣錢的,隻是價格不高,有漂亮眼睛的翎毛一根能賣兩毛錢,普通的比雞毛貴不到哪裏去,蘭花懶得找買家,全都免費送給了來采購禽蛋的客戶。
蘭花讓飼養員將翎毛撿出來,遞給棗兒,笑說:“這東西晚上別擱在床頭啊。”
“為什麽?”
“會給人招夢。”
“真的?招什麽夢?”棗兒信以為真。
“春夢。”蘭花笑。
棗兒知道蘭花在逗她,紅了臉將翎毛朝蘭花的發髻上插,“我還小呢,還是給姐姐招個如意郎君吧。”
蘭花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了,搶過翎毛,兩根手指一錯折斷成兩截。
綠色翎毛撲閃著金色的眼睛,很無辜的樣子。
棗兒不由愣住,“蘭花姐,棗兒說錯話啦?”
蘭花搖搖頭,轉身走進家門,黑子掙得鐵鏈子嘩啦啦響,尾巴搖得飛起,它已經和棗兒很熟了。
蘭花坐在書桌前,摸起電話撥號,電話那頭終於有人接聽,蘭花說:“哥,周末回家嗎?”
蘭花和啟明講了幾句話,啟明顯然很忙,匆匆掛了電話。
棗兒從她兄妹兩人的對話裏聽說來,蘭花有事情想找哥哥幫忙,好像啟明周末要加班,無法回村,蘭花便支支吾吾沒有講出來。
“蘭花姐,是買飼料缺錢了嗎?”
蘭花笑笑,笑容既無奈又敷衍。
棗兒隱隱覺得蘭花並不喜歡自己,就像一個不喜歡小孩子的主人,有人偏偏帶了一個討厭的小孩來作客,主人對小孩處處提防,生怕弄壞了她家裏的物件。
我很讓人討厭嗎?
棗兒反思自己住到蘭花家裏的一切言行,沒有找出根源所在。
根源不在她這裏,當然找不到。
棗兒從針線筐裏找出剪刀,將孔雀的翎毛管剪得短短的,修了修羽毛,然後在翎毛管上打個洞,穿在蘭花的鑰匙扣裏。
蘭花一直默默地看著她做完這套工序,用食指挑起鑰匙扣,晃了晃,說:“沒想到棗兒的手這麽巧。”
“我記得在一個景點見過這種工藝品,翎毛管上包了銀,可以做成胸針,也可以做成吊墜,特別精致漂亮,女人佩戴上有一種異域風情。”棗兒說。
蘭花眼前一亮,從抽屜裏翻出一串小小的銀鈴鐺,丟給棗兒說:“我有銀啊,你試試。”
棗兒接過來,搖了搖,鈴聲清脆悅耳,“你確定?”
鈴聲一響,勾起蘭花許多回憶,她出了會子神,伸出手去要拿回來,想了想還是縮回了手。
“哄小孩子的玩藝,放著沒什麽用啦,拆了吧。”
棗兒將鈴鐺戴到手腕上,蘭花笑說:“那是腳鈴。”
是腳鈴,多年前滿小山在縣城街頭銀匠攤買來送給蘭花的,他說要蘭花戴上就不會走丟了。
蘭花沒有走丟,她的愛情走丟了。
還留著幹什麽呢。
棗兒扣下一個玉米粒般大小的銀鈴,重新剪了一根翎毛,塞進銀鈴裏,用小錘輕輕敲打幾下,讓銀鈴包嚴實了翎毛管。
“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棗兒由衷地讚歎道。
蘭花的神情又黯然起來,沒有去欣賞棗兒精心打造出來的工藝品,抓起那串缺了一枚銀鈴的腳鈴丟進了抽屜裏。
“又怎麽啦?”棗兒不解地問。
“累了,我要躺一會兒,你要悶得慌就去山上溜達溜達。”
蘭花說著徑直進了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