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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莊有成要換頭

  天上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四周的群山籠罩在雨霧裏,山下的村莊一簇一簇的,仿佛是野生的蘑菇。


  下了雨,人就如同螞蟻似地在蘑菇底下伏著,惆悵地等雨停,等太陽出來。


  收麥子的季節,趕上了雨季,好歹趁著雨小時把麥子搶回了家,現在要盼著太陽出來。


  再不出太陽,麥子就會發熱黴變,收回家的麥子不僅一分錢不值,還白搭上了收割的勞務費。


  黃河披著蓑衣,戴著鬥蓬,像一個漁夫,站在山坡上,透過細細地雨絲看著山下的麥茬地,罵了句:“狗日的,老天這是要毀人啊。”


  村口出現一輛黑色的轎車,亮著車燈,轎車上坡下坡,車燈忽明忽暗。


  黃河認得是莊有成的車,不由又罵了一句:“狗日的,大白天的開著燈,糟蹋錢呢!”


  他知道莊有成回村了,便轉身向自家院裏走去,他要端坐在屋裏,等著女婿一家上門。


  莊有成住院的事,終於傳遍整個朵山,傳得很邪乎,有說他癱瘓的,有說他變成植物人的,也有人說他要換頭的。


  圍繞換頭這個話題,朵子西的路啟元和朵子東的黃紅彬爭得臉紅脖子粗。


  黃紅彬收破爛收到朵子西,路啟元拾掇出幾十個啤酒瓶子,兩人站在路啟元的屋簷底下討價還價。


  路啟元要兩毛錢一個,黃紅彬說他才賣一毛八,隻能按一毛五收,一個酒瓶他要掙三分錢。


  路啟元就罵:“你坑爹呢,以為我不知道收購站多少錢收的酒瓶,這種‘青島’至少要三毛錢一個。”


  “我的兒,都不幹會計了還喝‘青島’呢,你這酒瓶擱三年了吧,知道現在‘青島’換成什麽瓶了嗎?這種瓶子也就我可憐你才肯收,別人連一分錢都不會給你的。”


  兩人是表叔爺們關係,這種關係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可以互相罵大會,且不許惱。


  路啟元輩分低,罵不過黃紅彬,說:“喂,和你打聽個事,聽說你那大舅哥植物人了,要換頭,你說要是換了頭,莊有成還認得你黃紅姐嗎?”


  “頭還能換?換誰的?換你的?”黃紅彬邊朝三輪車裏裝酒瓶邊說。


  “沒文化了吧,國外早就能換頭了……”


  “莊有成好好的,你胡咒什麽。”


  “好個屁,啟明打電話回來了,說莊有成昏迷十幾天了。”


  “你痛快了吧,小人!”


  黃紅彬將錢丟到地上,騎上三輪車一溜煙開走了。


  黃紅彬在外人跟前向親不向理,回到村裏卻和路啟元一樣,散播起有關莊有成的謠言來眉飛色舞。


  他的兒子去年考高中差三分,曾求莊有成幫忙。別的事莊有成可以不管,關係到孩子的前程便不好拒絕,費了很大的勁終於讓他兒子如願以償上了高中。


  黃紅和黃紅彬說,莊有成為孩子上學的事,請客吃飯花了一千多塊錢。黃紅並不是向他要錢,而是要他知道托人辦事不是光貼上臉就能行的。


  黃紅彬一聽當時就急了,嚷道:“我的娘唉,吃的什麽要花一千塊錢,滿漢全席麽!”


  黃紅反而像做了虧心事似的,趕緊說:“大兄弟,你別怕,這筆錢不要你拿。”


  不要我拿錢和我說什麽。黃紅彬心裏不爽,說:“我拿得起,等我賣了廢品就把錢還你。”


  他的廢品賣了好幾車,卻再不提還錢的事。


  黃紅彬在村裏說起莊有成恐怕不行了,要換頭才能活下來,可是換頭得去國外,要花好幾十萬,而且是美元,莊有成家裏可真有錢。


  這話傳到了黃河的耳朵裏,黃河當即下了坡,一腳踹開黃紅彬家的門,罵道:“狗日的,你給我滾出來!”


  黃紅彬不敢露麵,他媳婦嗑著葵花籽出來,倚在門框上說:“大叔,你走錯門了吧?”


  “狗窩雞窩我分不清嗎?吃人飯不拉人屎的東西,我黃家門裏咋趴著一個沒人性的貨!你讓狗彬出來,和我說清楚,莊有成是抱你家孩子扔井裏了,還是扒了你爹的墳啦!”


  黃紅彬的小名叫狗彬,這名字已經有年頭沒人叫了。


  “大叔,你可是當過幹部的,咋說話這樣難聽。”


  “我說話再難聽,也沒恩將仇報到處咒人!狗彬你給我滾出來,再不出來我燒了你的屋!”


  黃紅旗聽見吵鬧聲,跑過來拉住黃河說:“叔,氣大傷身,回頭我熊他,你快回去歇著。”


  “你把他拉出來抽兩巴掌,要不然我不認你這個侄子。”


  黃紅旗為難地說:“叔,聽我句勸,快回去吧,別讓外姓人家看咱黃家的笑話。”


  “黃家的臉都讓狗彬丟盡了,還怕別人看什麽笑話。你說說,你姐夫對他咋樣,咱黃家門誰的事都沒辦過,為他孩子上學的事舍臉求人,喝酒喝得胃出血,他倒好,巴望著你姐夫死呢,你說說,他還算人嗎?”


  黃紅彬見黃河罵起來沒完,隻好硬著頭皮走出來,說:“叔,我沒那意思,我咋能咒姐夫呢,我是聽朵子西路啟元說的,我罵了他呢!”


  “你個狗日的還狡辯,一個莊上都傳遍了,你不說誰會知道莊有成的事!”


  黃紅彬狠狠自抽了兩個耳光說:“叔,我錯了,我不是人,你消消氣,要是氣個好歹的,我可真沒臉在朵子東呆下去啦!”


  “我要還幹著村支書,早就開除你的村籍了,做人做到你這份上,就不怕遭報應嗎?”


  黃紅彬的媳婦小聲說了句:“不遭報應能讓收割機輾了……”


  這句話她不敢讓黃河聽見,但是黃紅旗聽見了。


  黃紅旗怒目圓睜,厲聲罵道:“閉上你的臭嘴!”


  黃河猜到她定是說了不好聽的話,問:“她說什麽?”


  黃紅彬一腳踢在媳婦的屁股上,說:“滾回去,我們爺們之間的事你多什麽嘴。”


  黃紅旗好說歹說將黃河勸離了黃紅彬家門口,兩人經過莊冬至的小院時,見他坐在廈簷下,嘬著煙袋嘴在聽收音機,一副置之度外的樣子。


  “莊老頭還不知道有成哥生病的事嗎?”黃紅旗小聲問黃河。


  “瞞著他呢,讓狗彬這樣一吵呼,就瞞不住了。”


  “我覺得該讓莊老頭去醫院看看有成哥,萬一……”


  “萬一什麽,沒有萬一,你姐夫命大福大造化大,他不會有事的。棗兒給我打電話了,那孩子不會騙人,說她爸沒事,在醫院歇幾天就回來。”


  黃紅旗去醫院看過莊有成,也問過啟明,可是心裏不踏實。俗話說無風不起浪,換頭的鬼話他可以不信,腦血栓留下後遺症卻說不準。


  黃紅旗說:“叔,我再去醫院一趟,看看姐還需要錢吧。”


  “把我的存折帶上,用錢你就取給她。”


  黃紅旗把黃河送回坡上,取了存款折,穿上雨衣騎著摩托車翻過山去,進了一趟縣城,再回來時帶來好消息,莊有成已經出院了。


  轎車在莊冬至的小院前停下來。


  棗兒下了車喊:“莊木匠,你兒子回來啦。”


  黃紅先從車裏遞出一盒腦白金,然後伸出一隻腳說,“沒大沒小的,不怕人笑話你莊家沒家教。”


  司機扶著莊有成下車,莊有成甩開他的手說:“去,去,扶我幹什麽,真當我半身不遂了。”


  司機說:“地上滑,您小心著腳下。”


  莊有成進了院子,司機從後備箱裏往院裏搬東西,全是別人探望莊有成時送的保健品牛奶什麽的。


  莊冬至站在堂屋門口,笑著迎接莊有成,“好了?沒落下後遺症吧?”


  “落什麽後遺症?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爺爺,你知道爸爸住院啦?”


  “收音機裏在講你爸爸的事呢,說他為群眾的事累得病倒了。”


  “你啥時聽到的?擔不擔心?”


  “有啥可擔心的,他當過兵,底子好,身體結實著呢。村裏人還有碎嘴子說你爸要換頭呢,我都聽見了,沒理他們,我的兒我知道他。”


  莊有成眼圈一紅,眼淚險些掉下來,破天荒地抱了抱父親,說:“爹,兒子的福都是您老積下的。”


  黃紅已經抹開了眼淚,說:“爹,你不知道有多嚇人……”


  “看你都熬瘦了,多虧你在身邊服侍他。”莊冬至叫棗兒:“快去叫你叔過來殺雞,燉上雞湯給你爸媽補補身子。”


  莊棗兒說:“殺什麽雞,我媽正好減肥,我爸從此也要告別肉食,歲數大了,還是吃清淡些好。”


  “傻孩子,在你爺爺麵前可不能說我歲數大了。”莊有成嗔道。


  一家人進屋坐了一會兒,莊冬至往外攆人說:“你們快去坡上吧,黃老幹部天天站在坡上朝下看,盼著你們回來呢。”


  黃紅挑了兩盒保健品給父親帶上,莊冬至又塞給棗兒兩盒牛奶,說:“能拿動都拿走,我不吃這些東西。”


  一家三口人出了家門,莊有成一手打著傘,一手攬著黃紅的肩膀,慢慢往坡上走,莊棗兒跟在後麵,看著爸媽的背影,竟然淚濕了雙目。


  莊有成生了一場病,卻讓他和黃紅的關係忽然間好起來,少年夫妻老來伴,不經曆患難不懂得珍惜,那個和他吵來吵去的人,卻是最疼他的人。


  莊棗兒穿了件透明的塑料雨衣,踩著路邊的流水,愛極了這雨裏的山村。可是,不知道爸爸何時才會像懂得了媽媽那樣懂得她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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