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莊有成跳湖了
棗兒和爸爸莊有成有過一次長談，那是在吳濤離開朵山之後的一個晚上。
父女兩個就坐在東朵山上，坐在黃紅旗和小亮炸出的石塘坑邊上。
石塘裏積滿了水，在月光下蕩漾著碧綠的波線。
莊有成說：“如果這個坑塘不漏水就好了。”
棗兒明白爸爸的意思，如果坑塘能存住水，等天旱時朵子東就有水澆田了。不漏水是不可能的，除非投入資金進行防滲處理，把這兒建成水庫。
棗兒說：“要不你打個報告上去，讓縣裏在這裏修建一個水庫。”
怎麽沒打過報告呢，莊有成剛接一把手時就計劃在朵山修五座小型水庫，五個花瓣上各安放一個。
縣裏一個都沒批，還是那句老話，錢要用在刀刃上。朵山是刀背，投入產出比不理想。
縣裏有更重要的水利工程在排著隊上馬。
“爸爸想幹的事……一件都沒幹成，修路，建水庫，建工業園，愧對朵山父老啊。”
莊有成朝坑塘裏丟進去一塊石頭，水花漾起來，很快水麵又恢複了平靜，像他在縣裏的處境，沒人拿他當回事。
“現在不一樣了，從上到下都在抓民生，路和水都是民心工程，縣城應該會重視的，為什麽不再試一試呢。”棗兒說。
“你不懂，爸爸已經是秋後的螞蚱，沒人願意送給爸爸這份大禮的。即使縣裏想為朵山做些事，也會把出政績的事留給下一任的。”
這是現實。官場有許多潛規則，擺不到明麵上，也沒什麽道理，可身處其中的人們，都在約定俗成的默默遵守著。
沒人願意去打破它，也打不破。
“有家上市公司想投資我的項目，他們對朵山的投資環境不放心，尤其是磊朵公路。”
棗兒也向坑塘裏擲下一枚石子，她的力量連小小的漣漪都沒激起來。
“不可能，投資環境隻是一個借口，上市公司怎麽可能到咱們這種地方投資。”
“你還是老觀念。上市公司不要市場份額嗎？不算效益賬嗎？把工廠放在朵山，既能降低各種成本，又能搶占磊山周邊的市場，他們這叫戰略布局。”
“有些道理，如果真能把上市公司引過來——整個磊山縣還沒有一家上市公司企業呢——對朵山的幫助會很大，縣裏也會在政策上有所傾斜。”
“有個前提，他們要求磊朵公路在年底前修好。這是要看我們招商引資的誠意。爸，有希望做到嗎？”
棗兒滿懷信心地望著莊有成，就像小時候向爸爸要雪糕時的眼神。
“夠嗆。”
“這不是我爸的態度。”棗兒說：“在我的記憶裏，隻要我提出要求，爸爸永遠隻會說‘沒問題’三個字。”
莊有成笑了，“也有說‘等著’的時候。”
“是啊，‘沒問題’可能還要去努力一番才能達成，當你說‘等著’的時候，肯定是咄嗟立辦，立等可取了。”
“你有多久沒像小時候那樣求過爸爸了？”
“我在試著變成你那樣強大。”
“我以為在你心裏，爸爸老了，已經幫不到你了呢。”
“你在我心裏永遠是那個隻會說‘沒問題’‘等著’的爸爸，你永遠的無所不能，永遠的無所畏懼。”
“爸爸真的老了，人呐，不服老不行。大家都知道你要退下來了，就會在心裏不由自主地拒絕你。爸爸就連在鎮上想辦一些事都很難了呢。”
“那是你自己認為的，你膽怯了，做事開始患得患失，不再像以前那樣果斷，你給自己製造出了錯覺。”
“或許是吧，可人總得知趣，我不能等到退下來那天，變成所有人口中的笑話，瞧，那個莊有成，就是他，快退休了還執迷不悟，到處指過《假如給我三天光明》那本書嗎？”
“沒有，我在看三國。”
“那本書裏講了一個道理，人應該珍惜生命，珍惜時光，珍惜造物主賜予的一切。否則，在你在失去光明時，就會後悔曾經揮霍過的陽光下的日子。”
“我從未揮霍過。我的一生是這樣的，當我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在臨死的時候，我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朵山……”
棗兒當然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她當然記得保爾·柯察金的這段話。她也承認，爸爸有資格用這段話評價自己的一生。
“爸，如果你虛度一天，就沒資格……用保爾·柯察金的話總結自己的一生。”
棗兒的話有些重，莊有成心頭震了一下，說：“我沒保爾·柯察金那麽偉大。”
“爸，如果你隻剩下半年的生命，還會在乎別人的口水和看法嗎？不該在這半年裏，把想幹的事繼續努力一把嗎？”
隻剩下半年的生命？我的政治生命隻有半年了，不也一樣的嗎？是啊，半年能做成許多事呢。
如果不是麵臨退休，我絕對不會蹉跎這半年的光陰。
半年有六個月，有一百八十天，有四千多個小時，天啊，這是多麽大的一個時間空間啊。
莊有成已經開始在努力爭取了，隻是沒有付出百分百的熱情罷了。他有些躲躲閃閃，既不願浪費掉半年的時間，又想做得不顯山不露水。
他的心事不能都和棗兒說，他的為難更不能讓棗兒知道。
“爸，拿出你當兵時的勇氣好嗎，別在縣裏市裏浪費精力了，去找一找魯兵叔叔，為朵山三萬人民群眾的利益跑關係不丟人。”
“我把李彬的汽車輪胎都給卸了，我沒有勇氣嗎？整個磊山縣誰敢這樣做？”
“就是不敢去省裏找你的老戰友。”
莊有成心裏說，還不是因為你。
“是因為我嗎？”棗兒好像能聽莊有成的心聲，說：“爸，我陪你一起去省城見魯兵叔叔。”
莊有成笑著說：“別再逼爸爸，再逼我就跳下去。”
“你跳啊。”
莊有成脫下外套，把身上的東西全掏出來，在地上擺得整整齊齊的。
“爸，你要幹什麽？”
“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裏。”莊有成吟哦完這兩句詩，縱身跳入了坑塘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