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義
安徒生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
對方丹麥語發音有明顯的英國口音, 搭在車窗上的手沒有任何勞動過的痕跡, 幾枚鑲嵌著小顆寶石的戒指被分別待在了不同的手指上。
男人很隨意地披著黑橘相間的異鄉風格寬鬆外套, 和他頭上的頭巾一樣,都是安徒生以前從未見過的裝扮。安徒生發現男人右手腕下方的襯衣上,沾著一些黑色的汙痕, 看起來像是墨水的痕跡。
這輛馬車是貴族老爺們最喜歡的拿破侖樣式, 但被改造得大了一圈。加粗加高的輪子變得更適合長途旅行,馬車後掛著外國的貴族徽章代表著馬車的主人是位勳爵。
“來自英國的貴族?”安徒生有些疑惑地想著,“但他似乎又在從事寫作的工作……是興趣嗎?”
安徒生很快判斷出了對方的大概身份,他謹慎地回答了剛才的問題:“先生, 這裏是歐登塞和尼堡的中間地區。”
“尼堡啊,不錯。”男人摸著下巴感歎說,“剛好可以領略下尼堡城堡的風光了, 那裏美嗎?”
“先生,我並沒有去過尼堡。”安徒生說,“等您到了以後, 可以雇傭本地人當向導,那時您就可以好好欣賞下丹麥的美景了。”
聞言, 男人趴在車窗上, 慵懶地打量著安徒生。他看了幾眼正杵著拐杖朝這邊走來的圖裏帕, 最後又把目光移向了在大道上不停燃燒著的馬車。
“你們的馬車發生了什麽?”他像是對這一切都充滿了興趣,追問個不停, “不不不, 讓我來猜猜看。是意外的起火嗎?不, 應該不是。那輛車燒得太猛了,車上一定放了不少的助燃物。”
“你們的車夫和馬都不見,所以,你們是遇到了黑馬車了。”男人對自己的推斷顯得十分得意,他笑著看向了安徒生等待著安徒生的回答。
“您說的沒錯。”安徒生說,“我們是附近鎮上的居民,想要搭車去到尼堡,沒想到遇到了這種事。”
這時圖裏帕已經走到了安徒生身邊。
他的目光從馬車後的勳爵徽章上掃過時,眼神微變,等到看清楚陌生男人的臉時,圖裏帕竟然呆住了。
“丹麥的甜點真的很讓人讚歎。”男人看著安徒生和圖裏帕,笑著說道,“可愛小巧的甜餅和美味香脆的牛奶曲奇一起上路旅行,遇到了邪惡的歹徒,最終被美食家所拯救。這樣有趣的情節讓我又有了創作的靈感。”
他推開了車門:“我帶你們去尼堡。”
安徒生和圖裏帕對視一眼,極有默契的同時開口說道。
“好的,那就謝謝您了。”
“不用,就不麻煩您了。”
!!!
安徒生沒想到圖裏帕竟然答應了下來。
這位陌生的異國貴族,明顯不是什麽正經人!聽聽他剛才說了什麽?他自稱是美食家,而把自己和圖裏帕叫做“小甜餅”和“牛奶曲奇”!
圖裏帕看著安徒生的眼睛,那雙眼睛裏帶著疑惑和驚訝。
“不要太輕信別人啊,圖裏帕。”安徒生的眼睛這樣說。
圖裏帕的心突然變得軟了起來,他原本打算擺出的冷淡態度,現在卻在這雙閃亮眼睛的注視下潰不成軍。
他解釋道:“漢斯,我認為作為一位舉世聞名的大詩人,拜倫先生是不會把我們拐上馬車賣掉的。”
陌生男人聽到圖裏帕的話,也輕笑了起來。
“拜倫先生?”安徒生楞了幾秒鍾後,隨即微微睜大了眼睛。
等等!
拜倫先生!英國人!詩人!
這位作風古怪的陌生人,竟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喬治.拜倫!他那些美麗詩歌,被奉為浪漫主義的經典。而他的長篇小說《唐璜》更是引起了世界範圍的輿論轟動。
有人指責他的作品是毒瘤,是充滿了空洞幻想的憂鬱毒素。也有人把他筆下的人稱為“英雄”,是反抗不公的自由靈魂。
安徒生看著拜倫,他雖然並沒有見過這位詩人的畫像,但卻發現對方跟書序中描寫的樣貌十分符合。
他為什麽會在寒冷的冬日離,出現丹麥有些偏僻的鄉間驛道上?
“拜倫先生,很高興再次看到您。”圖裏帕的語調很愉快,他回憶道,“今年夏天時,我的祖父曾帶我去瑞士修養,我們在日內瓦湖旁小住了兩個月。”他看向了拜倫,“您和您的朋友就住在我們旁邊的別墅裏。”
“你是……”拜倫看著圖裏帕蒼白的臉,“你是布蘭登男爵的外孫?”
“是的,我祖父拜訪您的那天,我生病了。”圖裏帕遺憾地說,“聽說您和您的作家朋友們在一起創作,我從那時就很期待看到您新的……咳咳咳!”
就在這時,一股冷風吹過了毫無遮擋的平原,卷起了不少散落的雪花,圖裏帕開始咳嗽了起來。
“快上來。”拜倫先生打開了馬車的車門。
安徒生扶著圖裏帕進入了馬車。
溫暖的車廂和水緩和了圖裏帕的咳嗽。
在馬車中央擺放著一張簡單的木桌,上麵擺放了不少書籍。鵝毛筆和墨水瓶旁,則是一大疊未寫完的草稿。
“你們準備去尼堡哪裏?”拜倫先生問道。
“去尼堡碼頭坐船。”安徒生覺得很不好意思,他充滿歉意地說道,“對不起,我為我剛才的無禮向您道歉。”
拜倫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他的態度非常灑脫,像是發生的一切都隻是有趣的插曲並不值得放在心上。
在接下來的閑聊中,安徒生知道,原來拜倫從今年春天開始就在歐洲各地四處旅行。剛才的猴子車夫,隻是這位詩人一時無聊想出來的小實驗。
說話間,猴子從車窗中跳了進來,它趴在了拜倫身旁,手裏抱著一根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樹枝。
拜倫從果盤中拿出小蘋果扔給猴子。
“看來,猴子就算穿上人類的衣服,也無法做好簡單的工作。”拜倫拿起了鵝毛筆,開始在紙上奮筆疾書起來,“我真正的車夫很快就會趕來,你們要是無聊,這些書籍能讓你們忘記漫長的等待。”
安徒生隨手拿起了一本書。
他有些驚訝地發現,這本書隻有書名,卻沒有印上作者的署名。書籍的外殼很柔軟,用紙考究,看起來像是私人印刷出送給朋友現行過目的初稿,而不是已經出版的書籍。
圖裏帕拿起的那本書也是如此,他好奇地問道:“拜倫先生,這是您新書的樣稿嗎?”
拜倫搖搖頭,他一邊說話,一邊用小刀把鵝毛筆前端削尖了些:“這是我幾位朋友的作品。今年夏天在瓦爾登湖,下個不停的暴雨阻止了我們外出遊玩的腳步。”
“所以我們玩了個文學的小遊戲。”他點了點那幾本書,解釋道,“我們決定每人都寫一篇恐怖故事,看看誰的故事最有趣。你們現在看到的就是他們的作品。”
安徒生拿到的是本新奇的恐怖故事。
他原本是抱著消磨時間的想法翻開這本書的,可是書中描述的故事是在太過精彩了,讓他在不知不覺間沉浸了進去。
特別是書中講述了一種特別的生物。
那種生物是死人複活後的屍體,它保持著生前的樣貌,能夠通過吸食人類的鮮血生存。
迷霧世界中的確有類似的生物,但那些在墓地裏鑽來鑽去的食屍鬼,卻跟書裏描寫的充滿魅力的吸血生物完全不同。
吸血鬼——這本書的作者這樣命名了這種生物。
安徒生有些入迷了,他一口氣讀到了最後一個字,才意猶未盡地合上了書本。
“真是很精彩的故事。”安徒生腦中不斷回想著那精彩的情節,他說道,“我以前從未看到過類似的故事!這本書發表後,一定會引起巨大轟動!這位作者創造的出名為吸血鬼的怪物,說不定在今後會成為新的民間傳說。”
圖裏帕卻有不同地看法,他合上了手中的書本,眼神卻有些發亮。
“漢斯,我手中這本書中的怪物,才會成為流傳後世的恐怖經典。”他晃動了下手裏的書籍,“它講述了一位名叫弗蘭肯斯坦的科學家,他才華橫溢,運用科學知識和大膽的想象創造出了新的生命!”
“和本身就存在於大自然中的吸血生物相比,這本書才是真正的精彩之作,它開創了新的經典。”
圖裏帕帶著巨大的熱情,把書中的內容大略講述了一遍。
他眼中裏閃著莫名的光芒,像是從書中受到了某種啟迪,語氣也少見的激動了起來:“漢斯,我覺得書裏描繪的場景完全可以實現。科學可比魔法可靠地多,隻要不停的實驗,說不定我也能創造出屬於自己的科學怪人。”
“這些都是虛構的故事。”安徒生有些不明白圖裏帕的狂熱,但他察覺到了其中的危險。
難道圖裏帕真的覺得,能夠用死人的屍體拚拚湊湊,再從天上引來雷電讓它複活嗎?圖裏帕是讓兔男郎活了過來,但那是因為,兔男郎的頭顱屬於憎惡。
那是魔法的力量並不是科學的成功。
那隻是一次並不能複製的僥幸實驗。
安徒生隱約覺得圖裏帕的思想似乎朝著某種未知的危險之地滑去,他輕聲說道:“無論是科學和魔法都有自己的界限,創造新的物種,這種力量就算有也不應該由人類……”
“漢斯,可是很多自然的力量已經被人類掌握到了!”圖裏帕反駁道,“古代人隻能跪拜神明,乞求不被雷電劈到,不被山火燒死,不被大水淹沒。可是隨著科學的進步,我們發明出了避雷針,發明了火柴,發明了輪船!我們甚至還掌握了雷電的力量,讓它們為人類服務。”
對待安徒生一向溫柔的圖裏帕,難得強勢了起來。
科學就是圖裏帕的信仰,他無比堅定地相信著科學的力量!魔法的盡頭是什麽誰都說不清楚,但是科學的盡頭,一定是能夠改變全人類,能讓所有人都幸福的美麗仙境。
每一本讀過的書本,每一點醫學知識,科學常識,自然科學,天文地質,這些東西全都是實實在在的,它們一點一滴的鑄造成了圖裏帕的思想。
就算是麵對他心儀的小漢斯,圖裏帕也沒有任何的退讓。
放棄了一直堅信的東西,圖裏帕覺得那樣的自己就不是自己了。
“我同意你說的,科學的確讓人們的生活變得好了很多。”安徒生不想跟圖裏帕爭吵,但他也不會因此而隱瞞自己的觀點,“火柴能讓人取暖也會引起火災,輪船讓我們可以四處旅行卻依舊要警惕突變的天氣,更不用提更加不穩定的電了。”
“我們可以使用,卻不能完全掌控它們,科學是一把雙刃劍。”
圖裏帕搖頭說道:“科學才是人類唯一的未來。”
“不管人類的未來是什麽,但是麵對未知,還請保持一點敬畏之心比較好。”安徒生說,“毫不克製的探索隻會導致迷失和災難!”
他看著圖裏帕的眼睛,圖裏帕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兩人都為剛才激烈的爭論感到驚訝。
兩位少年同時意識到,原來,人和人的看法居然能有這麽大的不同。
不管他們平時聊天的時候有多麽愉快,對於文學音樂的品味和愛好有多麽接近,在觸及到對世界本質的看法時,他們依舊會產生無法調和的分歧。
“年輕真是件美妙的事,就連爭吵都顯得如此甜蜜。”拜倫微笑著看著眼前的兩人,“不同思想的碰撞產生出的火花,是多麽燦爛。”
“漢斯,我很抱歉。”圖裏帕放緩了語氣,率先向安徒生伸出了手,“我為我粗魯的態度道歉,但我堅持我的看法。”
安徒生也伸出了手:“我也很抱歉,圖裏帕,我不應該那麽急躁的。不過和你一樣,我也堅持我的看法。”
兩人沉默著交換了個友好的握手。
片刻後,他們同時笑了出來。一股如釋重負的感覺同時出現在他們心中。
“還是朋友?”圖裏帕問道。
“當然!”安徒生對他眨了眨眼,笑著說,“以後等你取得了醫生執照後,我還想找你免費看病呢。”
看著安徒生的笑容,圖裏帕心中感到了細微的刺痛,他眼中閃過一抹黯然,可至少現在他能開始控製住自己了。
外麵吵雜的聲音越來越響。
車輪在石頭地麵上滾動的聲音,賣報紙的孩童聲,小販的叫賣聲和不時響起的汽笛聲,這一切混合著細微的海浪聲和逐漸濕潤起來的空氣,形成了尼堡碼頭上特有的味道。
在兩人開始閱讀後不久,被拜倫丟在驛站的車夫就趕到了。
他怕再一次被自己的主人扔下,賣力地駕駛著馬車,在中午前就趕到了尼堡碼頭。
“你們的行李被燒掉了吧?”拜倫終於停下了書寫,他有些疲憊地揉著額頭,“我覺得你們需要我的幫助。”
“謝謝您的慷慨。”安徒生不得已說出了小小的謊言,“我們在尼堡的朋友會照顧我們。而且大部分的行李已經提前郵寄了。”
他和圖裏帕看起來兩手空空,行李早就被安徒生收進了戒指中。
“請您等等。”圖裏帕心中依舊對那本書念念不忘,“您能告訴我,《弗蘭肯斯坦》的作者是誰嗎?”
“這可不行。”拜倫露出了神秘的笑容,“等到明年這幾本書就會正式出本,你們會知道的。”
他的目光從安徒生食指上的戒指掃過,又看向了圖裏帕那雙略帶憂鬱的美麗眼睛。短短的同行中,這位天性敏銳的詩人已經察覺到了什麽。
他輕歎道:“友誼,是沒有翅膀無法飛翔的愛。”
圖裏帕臉上的笑容猶如破曉前的星星,開始黯淡起來。
安徒生則把目光投向了遠處的海麵。
那裏的水是那麽藍又那麽清。
但海麵下的波濤洶湧,就猶如心中不斷翻滾的情緒,除了當事人,並無他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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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6年夏,瑞士日內瓦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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