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皮靴

  安徒生收起了車廂裏的私人物品。


  外麵到底是誰?這條道路是進城的必經之路, 對方居然敢如此囂張, 這讓安徒生覺得心中不妙。


  “滾出來!”馬車似乎又被什麽撞了一下,接著, 車廂的門被人從外部粗暴地扯開。一位身材極其壯碩地光頭男人看向了車廂裏。


  他驚訝地說道:“沒人?”


  “不可能!”女人湊了過來, 看到馬車內部空空如也的時候,突然皺起了眉頭。她身材健碩,一頭豔麗的紅發隨意別在腦後,而女人的穿著更是驚世駭俗。她穿著一套改良過的男士騎馬服, 腰部被皮質腰帶緊緊束住,上身的外套領口開得極大, 幾乎要遮蓋不住她黑色的胸衣。


  女人手中緊握著的皮鞭上沾著不少暗紅色的汙跡。


  她猛地一甩鞭子,抽向了車夫:“車裏的人呢?”


  “不知道。”車夫的手臂上挨了一下,他眼中閃過一絲陰霾, 不過很快就恢複成了老實膽怯的樣子, “那個,那個坐車的少爺們, 剛剛還在裏麵。他, 他還跟我說話了。”


  “哼。”紅發女人不甘心地又抽了一鞭子,“你在胡說!”


  “饒了我吧。”車夫嚇得瑟瑟發抖, “剛才,剛才他還說了,要, 要讓我帶他去逛逛。”


  “去哪裏?”


  車夫眼珠微轉, 說道:“他想去水晶宮外麵看看。”


  紅發女人聽到這個答案卻勃然大怒, 她一腳踢在了車夫身上,鞭子毫不留情地朝他背上打了下去:“你敢嘲笑我!”


  車夫立刻倒在地上,一邊翻滾著,一邊發出了哀嚎和求饒聲。他的聲音極大,大半個街道都聽見了,原本搞不清楚發生什麽的人們,逐漸都朝著這邊圍攏了過來。


  “我什麽都不知道啊,救命啊,殺人了,這個女人要殺了我。”車夫在滾動中,衣服散亂,帽子掉在了一邊。他捂住手臂,身上逐漸沾滿了血痕,看起來淒慘極了。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車夫和紅發女人身上,沒有人注意到馬車的車門輕輕搖晃了下。


  路上的雪地上出現了一排腳印,夾雜在一片雜亂的腳印中並不起眼。


  這排腳印延伸進了附近無人的巷子裏。


  安徒生現出了身形。


  他從戒指中摸出一條灰白色的圍巾,裹住了自己的臉。一隻灰色的老鼠從安徒生腳邊跑了過去,一頭紮進了在小巷兩邊堆得滿滿的垃圾中。


  安徒生戴上豎起衣領,大步從巷子裏走了出去。


  他藏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很快就發現了一些事情。


  一部分人看到紅發女人的舉動時,似乎並不驚訝,反而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他們似乎知道這個女人是誰,也對眼前的場麵見怪不怪了。


  而驚呼和發出最大喧鬧聲的圍觀者,看起來則像是剛來哥本哈斯不久的人。


  “那女人是誰啊?也沒有人來管管!”


  “護衛隊呢?剛才我還看到有人在巡邏,現在怎麽不見了?”


  “一看就不像是正經女人,你們看看,她的衣服那麽緊,馬上就要掉下來了!”


  議論聲越來越大。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


  “別吵了,護衛隊不會來的,他們會等到小皮靴走後再來把那個倒黴車夫帶走治療,最後還會賠給他一大筆錢。”


  周圍的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更多的議論聲爆發了出來。


  “小皮靴?小皮靴是誰?這個外號可真奇怪。”


  “護衛隊都不敢管她嗎?”


  “嘖嘖,你們看她穿著褲子就出門肯定是有背景的。現在這個世道啊,越來越墮落了,以前的女人敢穿男人的衣服,就算是聖女也是會被燒死的!”一位穿著古板黑外套的老年人,忍不住喃喃說道。


  他的話音剛落,立刻引起了周圍人的笑聲。


  “老爺爺,現在可是十九世紀了!你說的被教廷套上男人衣服燒死的聖女貞德,那可是古時候,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現在是新時代,你看看街上,到處都是巫術弄出來的東西,女人穿個褲子算什麽。”


  “就是就是!沒想到現在還有思想這麽古板的人。”


  話題突然改變了方向,從紅發女人的身份變到了別的地方。


  安徒生皺了皺眉頭。


  他走到一開始叫出“小皮靴”的人身邊,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現在賣鞋子這麽賺錢的嗎?她家裏是有錢人才敢這樣。要不,我去當鞋匠學徒好了。”


  “哈哈。”那人聽到這話,轉頭看了安徒生一眼。


  他上下打量了安徒生一番,發現對方是個衣著有些鄉土的年輕臉孔,便開口說道:“年輕人,一看你就是新來哥本哈斯的。城裏的人,都知道小皮靴隻是個外號,她也不是啥有錢人家的淑女,叫她小皮靴是因為她媽以前是做鞋子的。”


  安徒生一臉不解地問道:“那她怎麽這麽厲害,敢在街上打人。”


  那人輕笑了兩聲,壓低了聲音:“小皮靴是那位的人。”他挑了挑眉毛,做了個王冠的手勢。


  安徒生這次可真的是驚訝了:“王儲殿下?”


  “胡說什麽呢?”那人不滿地說道,“她是咱們的國王陛下的人!”


  國王陛下養在外麵的情人嗎?安徒生心中了然,怪不得剛才車夫提到水晶宮的時候,那位小皮靴會勃然大怒。


  水晶宮也叫菲特烈堡,原來隻是一塊私人莊園,後來被當時的過往弗雷德裏克二世獻給了王後蘇菲,從此以後,水晶宮就逐漸變成了曆代皇後們居住的宮殿。丹麥人私下裏也會把水晶宮叫做皇後城堡。


  小皮靴如果是國王陛下的情人,那麽她聽到水晶宮時,會以為車夫是在故意羞辱她也是有可能的。


  畢竟,和外號“瘋子王”的當代國王克裏斯蒂安七世相比,住在水晶宮中的卡洛琳王後雖然名聲也好不到哪裏去,但她到底出身高貴,是英國國王喬治三世的親妹妹。這樣身份的正妻,是身為情人的小皮靴無法比擬的。


  現在,小皮靴狠狠地教訓了馬車夫一頓後,滿意地跨上了一匹暗紅色的大馬,在無數人鄙視的眼神中洋洋得意地離開了。


  圍觀的人立刻湧了上去,扶起了遭受到無妄之災的馬車夫。


  幾位穿著紅色製服的巡邏者匆匆趕了過來,安徒生注意到,和在城門口出現的黑衣護衛相比,這幾人都是普通人,無論是身體素質還是氣質都差了很多。所以,超凡者護衛管理超凡者的事情,普通人巡邏者管理普通人的事情嗎?


  “哎。”和安徒生八卦的那人突然歎了口氣,“王儲殿下可真不容易啊。”


  安徒生不由地點了點頭,這可是大實話。


  王儲的親生父母就是瘋子王克裏斯蒂安七世和卡洛琳王後。王後因為和施特林澤醫生的醜聞而聲名狼藉,而國王竟然比王後還要瘋狂。他光明正大地找了個潑辣的女人當情人,還放縱她在城內如此行事。


  這簡直就像是往王後臉上扇巴掌。


  王儲夾雜在這樣的父母中間,還能養成那樣陽光正直的性格,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安徒生想到王儲無意間流露出的強勢,突然也能夠理解了。


  生長環境如此奇怪,如果不強勢有主見些,那麽王儲很有可能被父母影響,性格說不定也會變得古怪而瘋狂。


  不過幸運的是,年輕的王儲和瘋子國王比起來,看起來是相當的可靠。


  這也是為什麽,國內大多數的臣民支持王儲的原因。


  “年輕人,送你一句忠告。”那人說道,“晚上的時候,可千萬不要一個人出現在街道上。”


  “為什麽?”安徒生有些緊張起來,難道哥本哈斯的夜晚藏著什麽危險不成?

  “白天頂多是小皮靴自己發瘋,她一個女人,被抽打幾下其實也算不了什麽。”那人無奈地說道,“可是晚上,咱們的陛下說不定會跟她一起出來‘遊玩’,好幾家店都被陛下砸了,還有那些巡邏者,不知道被陛下打了幾次了。”


  “我看你又矮又瘦的,小心被揍得直接暈過去。”


  “……”安徒生踮起了腳尖,“謝謝你的忠告。”他向對方舉了舉帽子,慢慢地朝旁邊走去。


  有這樣的國王,國家還能夠被治理地井井有條,這多虧了那些戰戰兢兢的大臣們和王儲殿下的努力。


  那幾位巡邏者熟練地幫車夫處理了傷口,他們交談了幾句後,巡邏者掏出了錢袋,數出了十枚銀幣遞給了車夫。


  車夫接過銀幣歎了口氣。


  他請巡邏者們把被撞倒的馬車扶了起來,安撫了受驚的馬匹後,車夫駕駛著馬車慢慢離開了這裏。


  安徒生遠遠地跟了上去。


  馬車夫很是警惕,時不時朝後看去。他的傷勢看起來很嚴重,但安徒生觀察到,其實除了最初那兩鞭子,小皮靴後麵對他的傷害幾乎是微乎其微。他通過在地上的翻滾,聰明地躲避開了大多數的攻擊。


  但他皮膚和衣服上的沾滿了灰塵和泥水,再加上那痛苦的嚎叫和淒慘的表情,讓當時的所有人都覺得他遭到了痛苦的鞭打。


  安徒生小心地通過街角和周圍的人群隱藏著自己的身影。他動作自然,就像是普通的行人一樣。


  至少車夫並沒有發現他的跟蹤。


  周圍的小販越來越少,行人們的服飾也變得華麗起來。街道兩邊開始出現了裝著幹淨玻璃窗和華麗燈飾的商店。


  巡邏者開始增多。


  安徒生知道,自己應該是進入了富人居住的地方。


  馬車夫把車趕到了一處驛站旁,就鑽進了旁邊的小酒吧中。過了一會兒,一位樣貌打扮完全不同的人走了出來。


  安徒生跟了上去。


  雖然變換了外貌,但他確定,這人就是之前裝扮成車夫的男人。


  那人穿著一套仆人樣式的衣服,在經過幾個拐彎後,他進入了一間巨大的宅子中。門口的衛兵並沒有阻止他的進入,而裏麵來往匆匆的仆人和女仆們,在經過他時,都會向他行禮。


  安徒生沒有停下腳步,他直接順著街道朝前走去。


  在拐過一個彎後,周圍的景色一變。這裏到處都是商鋪和行人,顯得熱鬧極了。他進入了最近的一家店鋪,那是一家糕點店。


  安徒生買了一小盒曲奇餅後,閑聊般地對招待他的店員問道:“我剛才經過了一個好大的宅子,就在旁邊的那條街,那肯定是哪位大人物的府邸吧?”他大略描述了下那間占地寬廣的府邸。


  “沒錯。”店員是個圓臉的女孩子,她臉蛋紅撲撲地看著安徒生,“那裏是月桂路五號,克魯索伯爵大人的府邸。他的管家很喜歡我們這裏的點心,經常會來購買呢。”


  克魯索伯爵!

  那位“車夫”居然是克魯索伯爵的人。


  安徒生皺了皺眉頭,石心幾次冒充了克魯索伯爵的身份行事。他原以為石心討厭克魯索伯爵,想要給他使絆子,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這樣。


  克魯索伯爵居然跟石心是同一陣營的,至少,屬於他的人手在為石心辦事。


  就是不知道,石心和他究竟是什麽關係了。


  也許是安徒生的表情讓店員女孩子產生了什麽誤會,她看著安徒生的黑眼睛,有些不確定地問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


  “什麽?”


  “克魯索大人負責的巡邏隊專門管理市裏的治安,你要是遇到了什麽麻煩,可以去他的府上請求召見的。”女孩子熱心地說道,“每周日伯爵大人都會騰出時間,接見那些請求幫助的人,你隻要先去管家那裏登記下就可以了。”


  “他負責管理治安?”安徒生的心突然一跳,那種不安的感覺又湧先了出來,“隻要去登記他就會接見並且幫忙的嗎?”


  他隱隱覺得,自己似乎犯了個極大的錯誤。


  “是的啊。”女孩子說道,“你是來自小鎮子的吧?不知道這點也是正常。我剛到這裏的時候啊,聽說咱們窮人可以去有公職的貴族老爺們府上請求幫助的時候,也是嚇了一跳呢。”


  “他們誰都接見嗎?”安徒生問道。


  “也不是啊,你遇到了哪方麵的困難,就需要去找負責哪方麵公職的老爺們。”女孩說道,“伯爵大人負責的是治安方麵的問題,所以請求他幫助的,都是受到了威脅或者感到危險的人。要是生病沒有錢看病的窮人,就會去找別的老爺請願的。”


  安徒生呼吸一滯,猛然轉身飛快地跑了出去。


  “哎,先生,你還沒拿餅幹!”女孩子追了出去。


  可是安徒生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人群中。


  她失望地歎了口氣,小心地捧著餅幹回到了店裏。


  “沒關係,他應該還會回來拿餅幹的。”她暗自給自己打氣道,“下次,一定要問問他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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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為啥安徒生和他爸的姓氏不一樣的問題,作者終於找到了答案。


  在北歐姓氏以“森”或“生”(sen,son)結尾的都起源於“某人的兒子”,像“易卜生”(Ipsen)就是“易卜的兒子”,“安徒生”(Andersen)就是“安徒的兒子”的意思。


  另:曆史有時比小說更加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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