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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你是何人

  翌日一早,秦玖攜枇杷和荔枝乘坐馬車前去皇宮。馬車行至宮門前停下,枇杷將天宸宗的標誌物玉佩呈給守衛的驍騎。


  秦玖在馬車一側凝立,見眼前巍峨的屋宇連綿不絕,於金碧輝煌的逼人富貴中,又有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森然肅殺之氣。她鳳目微眯,黑亮逼人的瞳眸中,像有一小簇火焰在裏麵燃燒。


  玉佩遞進去不久,便有景秀宮的太監前來引路。秦玖隨著他七拐八彎,終於到了一座典雅的宮院前,抬頭隻見匾額上高懸著藍底黑字的“景秀宮”三字。引路太監進去通報,秦玖便和枇杷、荔枝在宮門前等候。


  這景秀宮的主子,是當今聖上慶帝的妃子惠妃,同時也是天宸宗的左使。


  天宸宗是大煜國江湖上的白道領袖,從建立之初到現在,已經有百多年的曆史了。


  天宸宗的第一代宗主連司空,在大煜國是赫赫有名的英雄,幾乎可以和大煜國的開國皇帝高皇帝齊名。據說,當年正因為有天宸宗襄助,高皇帝才順利推翻了舊朝,建立了大煜王朝。按說,連司空的功勞不小,但他卻拒絕了高皇帝讓他入朝為官的盛情,隻派了他一個弟子留在朝堂為高皇帝效力,自己依然去做他的逍遙宗主。後來,每隔幾年,大煜國都會從天宸宗請一位弟子來朝堂效力。到了最近幾年,天宸宗的弟子已經從朝堂上效力到了後宮中。


  片刻後,景秀宮的掌事太監出來將秦玖迎了進去。秦玖隨著他,緩步登上了宮殿的台階,來到了寬闊的前殿。


  殿中雕梁畫棟,正中是一龍鳳寶座,旁邊一側座,一溜兒搭著錦繡椅搭的椅子。青綠色鶴形銅鼎中燃著香料,殿內暖香襲人。


  一個宮裝女子坐在寶座邊,秦玖屈膝施禮道:“天宸宗蒹葭門主秦玖拜見惠妃娘娘。”


  “免禮,平身吧!”惠妃的聲音淡淡傳來。


  秦玖起身,抬眼看她,見惠妃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烏發綰成淩雲髻,攢著五鳳掛珠釵。肌膚細膩白皙,一雙杏目不怒自威,於美豔中自有一股淩人的貴氣。


  “你就是宗主新立的蒹葭門主?”惠妃也暗自打量著秦玖,見她一雙鳳眸眼角微挑,自有一股天生的柔媚,湛黑的眼珠清澈見底,瑩潤透著聰慧。


  惠妃見了暗暗點頭,顯得非常高興,“我得了昔兒的信,說她不願來麗京,讓宗主改派你前來。雖然本宮和你之前並未謀麵,但如今見了你,卻是喜歡得緊。”說著拍了拍身側的座位,“來,過來坐。讓本宮好好看看你。”


  秦玖淺淺一笑,在屋內站定未動,“秦玖謝娘娘厚愛,隻是秦玖這一路疾行,路上遭遇多起刺殺,又感染了風寒,生怕過給娘娘,還請娘娘原諒。”


  惠妃驚道:“遇到多起刺殺?可知是何人所派?”


  秦玖輕聲道:“並未查清。不過,昨兒個在天一街,遇到了安陵王,他好似對我們天宸宗成見極大。”


  惠妃暗歎一聲,“阿玖,到了麗京,不比在天宸宗,你要步步小心。若有事情,盡管來找本宮,本宮會為你出頭的。至於安陵王,他的確對我們天宸宗有些成見,你初來乍到,先避開他些。”


  秦玖忙施禮應了。


  惠妃又問道:“尚且不知聖上為你安排了什麽職位,時辰已不早,聖上想必已下朝,本宮這就帶你過去拜見聖上!”惠妃說完,便有宮女過來服侍著她穿了外罩,收拾完畢,惠妃攜了秦玖,向慶帝的禦書房而去。


  一行人在宮中的禦道上逶迤而行,在禦書房不遠處,隻見一行人也快步前來。


  秦玖抬眸一看,認出為首之人,正是昨日在天一街遇到的安陵王顏夙。


  秦玖心想:有些人,怕是注定避不掉的。顏夙頭戴玉冠,身著朝服,顯然是剛剛下朝。他在晨光裏慢慢站定,朝著她們這邊望了過來。那雙笑起來很溫暖很和煦的黑眸中,此刻蘊著冰霜。薄而優美的唇線卻微微勾起,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紋路。


  “拜見惠妃娘娘。”顏夙客客氣氣地對惠妃施禮道。


  惠妃微笑著道了聲免禮。


  顏夙側首,挑眉掃了秦玖一眼,挑高的眉梢顯得莫測高深。他並未多言,便率先向禦書房方向而去。


  惠妃臉色有些陰沉,唇角微抿,有些擔憂地蹙起了眉頭。秦玖也有些擔憂,今日在這裏遇到顏夙,絕對不是偶然。


  慶帝身邊的太監總管李英看到惠妃鑾駕,快步迎了上來。


  “這是天宸宗的蒹葭門主秦玖,今日特來拜見陛下,勞煩李公公通稟一聲。”惠妃微笑著說道。


  李公公躬身長拜道:“下臣叩見惠妃娘娘。安陵王和蘇相及謝家大公子謝滌塵正在禦書房麵聖,還請娘娘稍候。”


  片刻後,小太監過來通傳,“宣惠妃娘娘,蒹葭門主覲見!”


  秦玖尾隨惠妃入了禦書房,繞過一道水晶石的屏風,便看到坐在龍案前的慶帝。他著一身明黃色盤領窄袖常服,看上去四十多歲的年紀,依然俊朗優雅,隻眼角唇邊隱有皺紋,麵色有些蒼白,看上去身體不是太好。屋內侍從並不多,隻有兩個小太監,一個捧著杯盞,一個正在研墨。


  龍案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三個人。第一位是安陵王顏夙,挨著他的是一位白須老者,秦玖略略一掃,便知他是蘇青蘇丞相。另一位身著玄青色衣衫的年輕男子,是方才同顏夙一道進來的,謝家的大公子謝滌塵。


  秦玖和惠妃拜見了慶帝,慶帝問秦玖,“不知令宗主可好?”


  秦玖垂首答道:“宗主一切都好,謝陛下掛念。”


  慶帝頷首道:“我原以為,此番連宗主會派一位男弟子過來,不想竟是女子。”


  顏夙微微一笑,“父皇,既然連宗主派了秦門主過來為朝廷效力,想必秦門主在文韜武略上有過人之處,兒臣也很想見識一番。”


  蘇相也頗感興趣地說道:“陛下,雖說我朝曆來就有天宸宗弟子破格入仕的規矩,但這麽多年都是破格錄取,無須參加科舉和殿試,究竟是否真的有才,老臣很想見識一番。倘若並不如傳聞那樣,陛下自可請天宸宗再行換人。”


  謝滌塵也起身道:“陛下,方才微臣聽殿下說起,昨夜他曾偶遇秦門主,當時因不知秦門主身份,兩人無意切磋了一番。微臣去年僥幸得了武狀元,如今來了秦門主這樣的高手,也很想和她切磋切磋,望陛下恩準。”


  顏夙含笑道:“父皇就當這是殿試,倘若秦門主贏了,自可留下。倘若輸了……”


  顏夙並未說完,但秦玖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倘若輸了,無外乎是領個閑職或者退回到天宸宗去。當然後者不太可能,畢竟天宸宗無論在朝在野勢力都不可小覷,還是要給個麵子的。

  顏夙和蘇相、謝滌塵三人一唱一和,顯然,他們出現在禦書房是有備而來。


  昨晚的一場刺殺,自然不是切磋。那三個軍士肯定是向顏夙稟告了她天宸宗的身份,顏夙才動了殺機。以他的性子,自然不會對一個搶了他花燈的女子下手。如今,輕描淡寫一句,刺殺便成了切磋。顏夙明明已經知曉她受了傷,如今卻帶了去年的武狀元來考她,顯然是要將她逼退了。


  惠妃蹙眉,一臉不滿道:“陛下,讓阿玖和武狀元切磋,這未免有些不公平。”


  蘇相冷笑,“這有何不公平,倘若無法勝過武狀元,文韜武略豈不是妄談!又為何要破格錄取天宸宗弟子?”


  慶帝哈哈一笑,“朕很久沒有看到武試了,不如就切磋切磋,輸贏無妨。”


  皇帝已經同意,惠妃知道避不過了,無奈地看了秦玖一眼。秦玖心下衡量著,她很清楚自己如今的武藝,倘若她昨夜沒有受傷,今日倒可以和謝滌塵放手一搏。隻是,有傷在身,恐怕很難勝過了。


  “陛下,不知可否將比試的日子推遲?民女一路趕來,身子略有不適,怕是無法全力應對。”秦玖低聲道。


  顏夙似笑非笑道:“秦門主,倘若敵軍要攻城,難道你會因為身子不適不去應戰嗎?”


  慶帝默默聽著,輕哼一聲道:“秦門主不必太過認真,就當玩玩好了。”


  皇帝都如此說了,秦玖曉得自己是推托不過了。倘若早知曉顏夙會有這麽一招,她一定會養好傷了再過來覲見慶帝的。還是她思慮不夠周全所致,怨不得別人。


  “如此,就請謝公子手下留情了!”秦玖施禮道。


  說是切磋著玩一玩,實際上皇上一聲令下,李公公又支使著小太監在外麵擺看台。如此大的動靜,很快便傳得盡人皆知。也或許,早就有人提前傳了話,總之,當秦玖到了比武之所時,便看到那些下了朝還不曾出宮的大臣已候在那裏。


  秦玖和謝滌塵相對著施禮後,便開始了打鬥。


  其實呢,這是一場根本就沒有什麽懸念的打鬥,或許說,一開始就注定了秦玖會輸的打鬥。雖說輸贏無懸念,但當秦玖執著繡花繃子,將繡花針刺了出去時。這場景著實讓圍觀的眾人驚豔了一把,倘若是以是否驚豔為獲勝的標準,那秦玖一定是勝者。


  秦玖倒不在乎輸贏,因她本也沒想著領什麽武職。兩人遊鬥了沒有多少招,秦玖的絲線就被謝滌塵那把削鐵如泥的寶劍給削斷了三根。


  秦玖的力道比之昨日要差得多了,她不光受了外傷,內力也受了損傷。這種絲線是鮫絲做成,倘若灌入足夠的內力,它可以將寶劍削斷。但倘若沒有足夠的內力,便隻是比一般的絲線要韌一點,還是很容易被削斷的。秦玖心疼地捧著斷了的幾根鮫絲,這種鮫絲可不是那麽容易得到的。當她還在心疼時,謝滌塵的寶劍便帶著風聲到了她的身前。


  秦玖一擰身子,避開了。


  “我輸了!”秦玖舉著繡花繃子說道。她身上的傷口早已經裂開了,動一動都疼得厲害,她是個最怕疼的人。何況,她也不想再損失鮫絲了。


  謝滌塵收了劍,轉首看去,秦玖已經開始舉著繡花繃子開始數還剩下幾根鮫絲。


  “秦門主,你當真是玩玩啊?你還沒輸!”謝滌塵冷聲說道。


  秦玖眯著眼道:“我的兵刃已經沒有了,怎麽不是輸?”難不成真要讓她死在他的劍下才算輸?她快步走到慶帝麵前,施禮道:“秦玖技不如人,甘願服輸。”


  蘇相蘇青立刻接道:“陛下,看來天宸宗的弟子也並非都是出色的。”


  慶帝眉頭微凝,似乎在躊躇著到底該如何處置這件事。


  顏夙上前稟道:“父皇,兒臣觀秦門主武功路數於織錦方麵有些技藝,不如,先讓她到司織坊效力吧!”


  司織坊雖說不是一個閑職,但管的也就是織錦裁衣,去了那裏,秦玖再有能耐,怕也翻不起風浪了。


  慶帝頷首道:“如此也好。”


  秦玖領了職,謝恩時問道:“陛下,不知微臣可否參加今年的春闈大試?”她要的是文職。


  慶帝愣了一下,沒想到秦玖會提出參加春試,思索片刻,應道:“準了。”


  司織坊的主事曆來由宮人擔任,但秦玖不是宮人,皇帝便為秦玖在麗京賜了住處。秦玖在回住處前,要去玲瓏閣接榴蓮、櫻桃和黃毛,今早去皇宮前,她將他們留在了玲瓏閣。


  馬車還未到玲瓏閣,秦玖便看到榴蓮耷拉著腦袋蹲在玲瓏閣門前,黃毛蜷著身子臥在他頭上。一看到秦玖的馬車駛了過來,榴蓮和黃毛就好像被遺棄的流浪兒找到了爹娘一般撲了過來。


  “九爺,你可算回來了。玲瓏閣的管事說我們房費不夠,將我們趕出來了,我們早飯都還沒有吃呢。九爺,你走的時候,怎麽沒有付房費呢?”榴蓮拉長了苦瓜臉道。


  秦玖蹙起眉,眼波流轉,雙眸中瀲灩著看不出的情緒,忽然笑道:“房費不夠隻是借口吧。玲瓏閣好大的膽子,竟敢這樣對待我們天宸宗之人。”


  榴蓮一聽天宸宗,忽然恍然大悟。想必是玲瓏閣的夥計知曉他們是天宸宗的人,便借口房費不夠將他和櫻桃趕出來了。


  原來玲瓏閣也不喜歡天宸宗的人。雖然被趕的是他,但是被嫌棄的卻是天宸宗的妖女,榴蓮覺得心情大好。


  “敢這樣對蓮兒和黃毛,我聽說玲瓏閣的菜肴是麗京城最有名的,比皇宮禦膳房做的還要好,今兒我們的午膳就讓他們請了。”


  榴蓮聽秦玖那意思是要去玲瓏閣吃霸王餐了,忙道:“這……這不太好吧!”正說著,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了一聲,引得黃毛一陣譏諷的怪笑。


  秦玖斜睨著榴蓮,笑道:“蓮兒,你當初是怎麽做乞丐的,怎麽沒有餓死呢?”


  榴蓮一本正經地說道:“既然是做乞丐,自然是吃別人施舍的剩飯了。”


  秦玖回首望著榴蓮,漂亮的眉眼綻放出絢爛的笑意,好看得如同春花初綻,讓人恍惚。可榴蓮還沒來得及恍惚,就聽秦玖道:“原來蓮兒這麽喜歡吃剩飯,那一會兒,我一定讓玲瓏閣的管事多為你備些!”


  “吃剩飯,阿臭吃剩飯!”黃毛耀武揚威地說道。

  榴蓮氣得默默在心裏流淚!

  好似知曉他們是要吃霸王餐一樣,玲瓏閣管事杜月客氣地說道:“不好意思,酒樓客滿了,幾位到別處去吧!”


  秦玖唇角含笑道:“二樓也客滿了嗎?”


  “實在不好意思,二樓被貴人包下了。”杜月萬分歉意地說道。


  “這樣啊……既如此,我們就委屈一點,勉強在你們閣主的屋內用飯吧。”秦玖眨眼道。


  “這怎麽行,沒有這樣的規矩。”


  “沒這樣的規矩嗎?”秦玖手一彈,一根竹條從袖中射了出去,直取杜月的額頭。杜月躲閃不及,竹條徑直插在了他的發髻上,正是那根被燒壞的花燈骨架,斜斜插在他頭上,恰似一支竹簪。


  杜管事臉色發白,轉身進去通報,片刻後,便有夥計出來將幾人引至三樓。


  三樓的走廊上,一個年輕的男子快步迎了上來。


  他二十三四歲,或許更小一點,身著一襲非常普通的天青色長衫。他唇角帶著笑意,那是發自內心的一種笑意,確實是很歡暢的,就如同……入骨的思念驀然得到了紓解。


  他有一雙星眸,很黑,他笑的時候,裏麵閃著點點細碎的星光,似乎能耀花人的眼睛。他的模樣不算俊極,但他的氣質非常陽光灑脫,一舉一動帶著蓬勃的青春氣息。


  他的目光殷切地從幾人身上劃過。


  一點一點。


  及至最後,眸中的星光乍然黯淡,原本看上去非常陽光的他,好似忽然被陰雲籠罩。就如同沐浴在陽光下的青竹,乍然被雨水淋濕,沾染上了憂傷的淚。笑容還掛在嘴邊,但眸中已經染上了重重刻骨的憂傷。


  “想必這位便是閣主吧?”秦玖站定腳步問道。


  青衣男子皺眉淡淡說道:“在下正是玲瓏閣閣主,慕於飛。”


  “慕閣主,今早你們閣內夥計將我們趕出了閣內,不知此事閣主如何解釋?”秦玖彎唇淺笑,輕輕慢慢地問道。


  慕於飛保持著溫和的笑意,十分客氣地說道:“很抱歉,早上我們閣內夥計對各位多有無禮,還請各位海涵。本閣主已經備下佳肴,權作賠禮,請各位入席。”


  “既如此,我們就不客氣了。”秦玖隨著慕於飛進了一間雅室。


  這雅室布置得極是別致,古色古香,玲瓏剔透。牆上掛著字畫,榴蓮雖認不出,但可以肯定絕對是名家珍品。


  “各位稍坐,飯菜馬上送來。”慕閣主含笑說道。


  榴蓮沒想到他們真的能吃霸王餐,且還是閣主親自招待。不一會兒,飯菜已經上來了。


  一大盤香草燉羊排,熱氣騰騰,看上去肉汁鮮美。一盤地鍋雞,即用耳朵鐵鍋炒雞,在鐵鍋周邊貼上麵餅,在燉製的過程裏把餅子烤熟,就著帶糊嘎渣兒的麵餅子,吃香辣的雞肉。還有一盤茄汁大蝦,一盤玉子豆腐,一砂鍋鱔魚粉絲煲,一砂鍋羅宋湯,一大盤杏仁蜜桃酥,一盤清燉蟹粉獅子頭,一盤黃金元寶餃。


  玲瓏閣的飯菜果然不愧是麗京最好的,光看著就讓人覺得食指大動,更別提聞著那香味兒了。


  “菜已上齊,你們都坐下,今兒不用伺候我。”秦玖道。


  櫻桃和荔枝麵麵相覷。榴蓮望著佳肴垂涎欲滴,看了看枇杷,隻見他抱著劍一動不動。


  秦玖莞爾一笑道:“慕閣主,麻煩你再開一間雅室,再備一桌菜,這桌讓他們用,我在這裏,他們會吃得不自在。”


  榴蓮覺得妖女很過分,人家請一桌就不錯了,卻沒想到慕於飛竟然答應了。榴蓮心中大喜,秦玖一走,他便忙不迭地執起竹筷,正要大快朵頤。


  沒想到黃毛煞風景地喊道:“吃剩飯!”猛地衝到他麵前啄掉了他手中的竹筷。


  榴蓮:“……”


  另一間雅室內。


  慕於飛手中拿著方才秦玖簪到管事杜月發髻上的竹條,一字一句問道:“你是誰?”


  這是間向陽的雅閣,日光充沛。


  雅室內的陳設簡約而典雅,有一架四扇的錦繡屏風,上麵用雙麵繡了各色牡丹:嫣紅如霞的珊瑚紅、粉白嬌嫩的童子麵、燦爛如金的姚黃、紫紅高雅的酒醉楊妃。


  秦玖纖細的手指沿著屏風上的牡丹緩緩滑過,隻覺朵朵栩栩如生,仿佛有暗香破絹而出。


  屋內擺著一張雕花大床,床頭擺放一張書架,上麵擺滿了各種書籍。書架前一張紫檀木的書桌,擺著一個細腰瓷瓶。那瓶中插著幾枝花,看樣子有些日子了,已經成了幹花。


  書桌前有一個青玉案,擺放著一本攤開的書卷。床尾靠東牆處擺著一個梳妝台,隨意放著一支白玉點翠金步搖。


  秦玖緩步走到青玉案前,伸手拿起了攤放在青玉案上的書卷,手指沿著書頁輕輕撫過,目光掃過一行行的墨字,輕輕念道:“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


  她低低念完,抬頭望向慕於飛。


  時值正午,鑠金的日光透過雕花窗欞傾瀉而入,將慕於飛的臉映得輝光一片。他看上去似乎很平靜,可眉宇間卻帶出了似有若無的焦躁。他看似漫不經心地將秦玖手中的書卷拿了過來,含笑再次問道:“姑娘究竟是誰?”


  “我是天宸宗的蒹葭門主秦玖,現任司織坊的主事。”秦玖的目光掠過他手中的書卷,“你這裏私藏了逆賊的手書,不怕被人知曉嗎?”


  慕於飛皺眉斂下長睫,隨後又揚眸望向秦玖,攥緊手中的書卷,含笑道:“縱然是逆賊,卻也不能磨滅她的詩才。我仰慕她的才華,不怕被人知曉。”


  秦玖挑眉,“你不怕因此獲罪?”


  慕於飛嗬嗬笑道:“聽說,你們司織坊到如今還保留著她當初獨創的斜紋鏤空織錦的技藝,為何不禁用呢?難道就不怕聖上怪罪?”


  秦玖歎息一聲,坐到床榻上,低聲說道:“宣離,你這又是何苦呢?”


  慕於飛正將書卷放到桌上的抽屜裏,聞聽此言,宛若被雷擊了一般。


  她叫他宣離。宣離是他的字,這般叫他的從來就隻有一個人。


  他的手指僵住了,身子僵住了。他懷疑自己耳朵出現了幻聽,慢慢轉身,回望著坐在床畔的那個女子。


  一身胭脂紅的宮裙,廣袖闊帶,紅色的錦底兒上織繡了白色的花紋,從裙擺一直延伸到腰際。一根玉色的腰帶勒緊細腰,顯出她窈窕的身段。雙肩上圍著一條水紅色貂裘,隨著她的一舉一動,流淌著動人的光澤,頗有波光流動之感。烏發梳成墮馬髻,發髻中央綴了一朵嫣紅的紅瑪瑙花朵兒。

  風從窗子裏吹來,帶來清新而幽冷的寒意。長裙隨風散開,在她逼人的嫵媚中平添了一種乘風歸去的仙氣。


  這個女子,很美。


  可是,卻並非那個人。何況,那個人,她從來都不會穿這樣豔麗的衣服。


  這個女子,有一雙上挑的丹鳳眼,柔媚到極致,隻是細看之時,隻覺那眼神背後,似乎蘊著無窮的心事。


  那個人,也不是這樣的眼睛,她的眼睛永遠是清澈明麗的。


  “你……你方才叫我什麽?”他顫著聲音問道。


  “宣離,是我!”秦玖含笑望著他,“你手中拿的那根竹條,是我做的那盞六角竹燈的骨架,還是你到麗京郊外的九蔓山為我砍回來的老楠竹做的。你忘了嗎?你說老楠竹做花燈的骨架最結實。”


  啪的一聲,慕於飛手中的書卷落在了地上。


  “這間屋子,還是我離開時的樣子,隻有一處改變,就是我離開時,這裏插著的那朵夜光白還是嬌豔欲滴,如今卻已經成了一朵幹花。”


  慕於飛的手開始不可遏止地抖動,原本黯淡的星眸重新煥發了光彩。


  “這根白玉點翠金步搖是你送我的,你說我總戴白玉釵,太素了。”


  “宣離,我回來了。”秦玖一字一句說道。


  “白大人,真的是你?”慕於飛驀然轉過身去,伸手伏在了桌案上,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他的肩頭不斷聳動著,有冰涼的水珠落在桌麵上。過了好久,他才轉過身,望向秦玖的星眸中水光一片。


  他拿著那根竹條,摩挲著上麵的花紋,含笑道:“我看到這竹條上雕刻的這個花紋,就知道是大人你回來了。這世上除了大人,沒有人能雕出這樣的花紋。可我沒想到,大人變了模樣。”


  秦玖撫了一下額前垂下的一綹秀發,笑道:“哦,我這樣,是比先前要美了吧?”


  慕於飛望著她笑靨如花的臉,隻覺得心口處一陣銳疼。


  他知道,她變成如此模樣,一定受了非人的痛楚。可是她在笑,他就不能哭。他望著她良久,終認真說道:“大人這個樣子,是比以前,呃,妖孽了。”


  秦玖:“……”


  “我兩年前得到你的信,就一直在等待你歸來。可我怎麽也沒料到,你會以天宸宗門主的身份而來,為何要以這樣一個身份呢?”慕於飛問道。


  “隻有這個身份,才可以讓我迅速地接近權力中心,且不會引人懷疑。宣離,我知道你恨天宸宗,可你也不能做得太明顯。今日將我的侍從趕出去之事,是你的主意嗎?”秦玖靜靜問道。


  慕於飛搖搖頭,“是我的管事杜月。”


  “你該好好管教管教,另外,”秦玖的目光在雅室內環視一周,慢慢說道,“這個房間,不要再留了。”


  慕於飛一驚,萬分不舍地摸了摸房內的屏風,終點頭道:“我將這裏所有的擺設全部燒掉,都換新的。大人偶爾來這裏,總要有住處的。”


  秦玖點點頭,“記得把那本書卷也燒掉。”


  慕於飛原本想將那本書偷偷留下,沒想到被秦玖看破了心思。


  “不過,我不會常來的。最好避免讓別人知曉我和你熟識。我手下的侍從,如今隻有枇杷和榴蓮還可信,倘若有事,我會傳他們兩個過來聯絡你的。”


  “那如今,可有事情需要我辦?”慕於飛問道。


  秦玖勾唇,似笑非笑道:“眼下,確實有件事,需要你幫我辦一下。”


  “何事?屬下一定盡心為大人辦好。”


  秦玖撫了撫身上的傷口,方才在來玲瓏閣的路上,荔枝已經為她再次包紮了一回,但仍是很疼。


  “我要你為我找四個男人,要十七八歲的,童男子之身。”秦玖慢條斯理說道。


  慕於飛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她說出來的話,“童男子之身”這種話,以前是絕對不會從她口中說出來的。他穩了穩心神,低聲問道:“大人要找四個男人是做護衛的吧?我這裏有的是,都是當年你要我培養出來的,個頂個武藝高強,做侍衛綽綽有餘……”


  “宣離,我不是找他們做護衛,我要用他們練功。記住,一定要童男子之身,相貌美一點更好,相貌一般的我可看不上眼。”秦玖正色說道。


  慕於飛僵住了。


  他凝望著秦玖,目光灼灼,眼波如同利劍,在秦玖臉上來回逡巡,想要辨別秦玖這句話的真偽。那眼光所到之處,幾乎能將秦玖身上戳個窟窿。最後,他萬分失望地垂下頭,似乎終於知曉,秦玖並非在開玩笑。


  “大人,你……找四個男人,要如何練功?”慕於飛問道。


  秦玖把玩著青玉案上鵝毛小扇,嫣然一笑道:“宣離,我現在是天宸宗的蒹葭門主秦玖,人家都叫我九爺。但我還有一個外號,你或許不知道,就是勾魂紅衣。”


  慕於飛聽到“勾魂紅衣”這四個字,感覺腦中嗡一下,一瞬間有些喘不過氣來。他拖了一條椅子在秦玖麵前坐下,將青玉案上原本置著的茶杯拿起,將裏麵放涼了的茶一飲而盡,這才覺得腦子清醒了些。


  他對於天宸宗蒹葭門主秦玖不太熟悉,可是天宸宗的勾魂紅衣,他卻是聽說過的。


  曾經,有一個來玲瓏閣投宿的客商說起過勾魂紅衣。那客商說,有一年,他帶著商團途經鳳縣在客棧投宿時,遇到一個紅衣女子也在那家客棧投宿。那女子容顏絕麗,行動間似弱柳扶風,自有一股魅惑人心的風韻。他們商團內有幾個男子對紅衣女子極有興趣,多看了幾眼。那紅衣女子也毫不忌諱他們的目光,還朝著他們暗送秋波。他們商團的人走南闖北,見識不少,看出這女子不像良家女子,皆以為她是暗娼。


  當夜,便有幾個大膽的男子去那女子的睡房尋她,但那女子隻對其中兩名年輕的男子有興趣。當時,他們商團的人都豔羨那兩個年輕男子的桃花運。可是到了第二日,便再也無人豔羨了。隻因那兩個年輕男子竟然氣絕身亡,而紅衣女子不知所終。此事驚動了官府,經過查驗,確定是死於勾魂紅衣之手。


  這個客商這才知曉,江湖上有勾魂紅衣這麽一個人物。據說,勾魂紅衣修習了一種奇怪的武功,這種武功具體叫什麽他不清楚,隻知道這種武功修習起來進境很快,能在兩三年的時間內讓一個從未練過武功的女子將內力提高到江湖上一流高手的水平。但這種武功的修習卻很淫邪,據說,要靠吸納童男子的陽氣來修習。

  勾魂紅衣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她貌美如花,讓人一望之下,失魂落魄。她身姿窈窕,一夜風流,便能勾走你的魂魄,讓你下地府見閻王。


  慕於飛當日聽說這件事後,對天宸宗更加憤恨,對勾魂紅衣這個狠辣的妖女更是鄙夷至極。但是,他從未想到,勾魂紅衣竟然會是她?!


  這怎麽可能呢?他絕不相信!他了解她,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那種事情的。


  “你絕不會是勾魂紅衣,我知道。”當心頭的驚濤駭浪退去,慕於飛抬眸靜靜望著秦玖。星眸中無波無浪,隻是篤定。


  秦玖笑了。她早就知道他不會相信的,他太聰明了,也太了解她了。


  “宣離還是太聰明了。你說得對,以前的勾魂紅衣不是我,那個勾魂紅衣已經死了,是練功走火入魔死的。我不是勾魂紅衣,但是,我練的武功卻和她的一樣,現在人們都以為我就是她。”


  慕於飛原本聽到秦玖前半句,心中暗暗鬆了口氣,及至聽到後半句,心驀然好似被揪了一把般疼痛。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練這種武功?”他嘶啞著聲音幾乎要喊出來。


  “你知道的,以前的我沒有武功。可我現在,必須要有武功。”秦玖懶懶地說道,好似說的是別人的事情。


  慕於飛沉默了。


  他忽然執起秦玖的手腕,望著她昔日織錦繡花、寫詩作畫的纖手。這雙手當初是多麽的細膩白嫩,而如今卻布滿了細小的老繭。他的手不可遏止地顫了起來,驀然轉身,“那四個少年,你何時要用?”


  “今夜是十六,月亮升起時,為我尋一處隱秘的溫泉。”秦玖輕輕說道。


  “我這就派人去辦。”慕於飛轉身飛也似的開門離去。


  “哎,慕閣主,讓人上菜啊,再來一壇秋葉紅。”秦玖朝著慕於飛的背影大聲喊道。


  房門開合間,秦玖看到榴蓮抱著黃毛張著大嘴立在門口,遂招手道:“蓮兒、黃毛,進來!”


  黃毛撲棱著翅膀飛了進來,徑直立在秦玖麵前的青玉案上。


  榴蓮還保持著抱著黃毛,張著嘴的姿勢。他被嚇傻了,腦子裏還回旋著他聽到的那幾句話。


  “那四個少年,你何時要用?”


  “今夜是十六,月亮升起時,為我尋一處隱秘的溫泉。”


  ……


  “蓮兒,進來啊!”秦玖笑道。


  榴蓮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磨磨蹭蹭地進了屋,卻無論如何不敢再向裏走。


  玲瓏閣的夥計開始為秦玖上菜了。待飯菜上齊,夥計又送來一壇秋葉紅,拍開了封泥。


  榴蓮額頭上的汗終於拭淨了,他大著膽子過去,為秦玖斟了一杯。


  “九爺,你……你喝酒。”榴蓮哆嗦著說道。


  秦玖接過酒盞,慢慢品了一口,忽然笑吟吟地問道:“蓮兒,你還是童男子之身吧?”


  榴蓮嚇得手一抖,手中的酒壇歪了,胭脂紅色的酒水開始外溢。


  “九爺,奴才……奴才早不是了。”榴蓮哆哆嗦嗦地說道。


  “哦,真的?”秦玖玩味地直視著榴蓮,唇邊漾著一抹笑意,慢條斯理地說道,“那我算算我家蓮兒是何時破了童子之身的。”


  榴蓮苦著臉,哆嗦著將酒壇放在案上,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將酒壇打碎了。


  秦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據枇杷的調查,蓮兒是在三年前家中出事後,就流落到街頭做了乞丐。做乞丐這三年,你又沒有銀子,肯定去不了青樓。估計也沒有哪家女子看上你,所以一定不是那時候。枇杷帶你入天宸宗後,你就一直跟著我了,我沒有動你,旁人知道你是我的人,自然不會動你。這麽說來……”秦玖拉長了聲音,一副驚訝的樣子,“蓮兒竟然是在三年前……你今年十七歲了吧,三年前,你十四歲。十四歲啊……蓮兒,你十四歲就……”


  榴蓮一頭冷汗。“奴才不是!”他氣得反駁道。


  “不是十四歲?那是十三歲?或者更小?”秦玖笑嘻嘻繼續問道。


  榴蓮滿臉窘相,偏又不知如何反駁她。他覺得他將酒壇放下是明智的,不然他說不定會砸到妖女身上。


  “哈哈哈……”秦玖看到榴蓮的傻樣,忍不住仰麵大笑。她斜靠在床榻上,撈起桌上的酒壺,優雅地仰麵,高舉的酒壺傾斜,酡紅的酒液在空中劃出一道澄澈的弧線,精準地落入她的檀口中。她仰起的脖頸線條優雅流暢,如上等羊脂白玉雕琢成的尖尖下巴微揚,透露著矜貴的倨傲。


  屋內光影流連,胭脂紅的衣衫包裹的身影,是那樣絕美而妖嬈。她略帶沙啞的笑聲,明明是那樣放誕,卻偏又那樣蕩人心魄。


  榴蓮望著飲酒的秦玖,再次呆住。


  “九爺,喝酒,喝酒,黃毛要喝酒……”黃毛被酒香熏得忍不住了,跳到青玉案上,衝著秦玖討要美酒。


  秦玖嫣然一笑,執起酒杯倒滿了,抬頭一扔。杯子劃了一道弧線朝著黃毛飛去。黃毛瞪著黑豆眼,撲棱著翅膀探頭一接,正好將杯子叼在口中,然後一仰脖,咕嚕咕嚕喝了下去。它喝完了,嘴一張,杯子掉在了案上。


  “還要,還要。”黃毛撲棱著翅膀繼續乞討道。


  秦玖拍了拍黃毛的頭道:“這秋葉紅雖然是出了名入口綿軟、醇香甘甜,可是有後勁,你不能再喝了。倒是蓮兒,也過來喝點吧。我以為你還是孩子呢,原來你十三歲就是男子漢了,男子漢哪有不喝酒的。”


  “奴才哪有十三歲就……奴才沒有,奴才到現在還沒有。”榴蓮苦著臉喊出了真相。


  榴蓮一把捧起案上的酒壇,舉起來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假若被妖女欺負了,反正活不過今夜了,他不如醉死算了。


  秦玖淡淡地望著喝酒的榴蓮,隻見半壇子酒下肚,他就開始晃悠了。酒壇順著他身體滑落在案上,他滿臉酡紅地癱倒在地麵上。


  黃毛原本好好的,這會兒也開始醉醺醺地搖晃,步履不穩地走了幾步,最後一頭栽倒在榴蓮身上。


  秦玖輕輕歎息一聲,身上傷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因為這兩場廝殺,費盡心機蓄起來的內力,在她體內不聽話地流竄。今夜,她不得不修習內力了。她將酒壺放在案上,翻身從床榻上站了起來,嫣紅的衣裙翩然垂落,好似冬日雪地裏那最後一抹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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