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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血色往事

  秦玖扭過身子一看,隻見身後的大門不知何時洞開,在門洞邊緣凝立著一道人影,一襲織錦華服,身姿高挺,容貌俊雅,眉黑目清,朱唇玉齒,看上去風神俊秀、溫雅謙和。但你若以為他是謙和有禮的翩翩公子,那便大錯特錯了,因為那一雙漆黑如墨的長眸中,卻隱隱透出一絲妖異的冷藍,端的是懾人心魄。


  他正是天宸宗的宗主連玉人。


  “我若此時不來,秦門主豈不是將喪命在你刀下。”連玉人唇角微揚,聲音幽冷地說道。


  他話音方落,身後一盞接一盞的薔薇燈亮了起來,一眾隨從井然有序地提著薔薇燈在院子裏每個角落站好。枇杷也停止了打鬥,那幾個黑衣人早惶恐地跪在了地上。


  薔薇燈下,連玉人神情悠然,身姿挺拔仿若站在雲端,他冷冷瞥了一眼姚昔兒,宛若從雲端高處悠然俯視一般。在他眼裏,姚昔兒似乎便是螻蟻。他轉向秦玖,慢悠悠朝她走來,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風流倜儻。


  秦玖正握著手中的梭子,見到連玉人近前,便向後退了一步。連玉人幾步便走至秦玖麵前,俯身一把拎住了秦玖肩頭的衣,將她身子轉過來扭過去,捏捏胳膊,摸摸肩頭,好似在查看自己的所有物般,末了俯身對著秦玖耳朵吹了一口氣。


  秦玖身上的雞皮疙瘩霎時間起了滿身,但她卻沒有反抗,唇角依然勾著柔和的笑意,讓自己看上去像一隻待宰的兔子,擺出一副任憑他予取予奪的樣子來。


  “宗主,你總算來了!”秦玖不忘唇角含笑地說道。


  連玉人查看了一番,最後似乎滿意地點了點頭,“嗯,能說話能動,說明沒受傷。還知道盼著本宗主來,說明腦子也正常。”他拍了拍秦玖的肩頭,長眉忽一皺,薄唇微抿,那雙俊秀的黑眸中散發出冰寒懾人的冷光,“怎麽這麽瘦?不跟在我身邊這才幾日就這麽瘦了?”


  連玉人說完話,卻不再等秦玖的回答,而是轉向了姚昔兒,麵上掠過一絲冷然,唇角邊劃過一抹涼薄無情的笑意,“姚門主,本宗主記得,原本是要你來麗京的,怎麽本宗主一出關,便換成了秦門主?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麽回事啊?”


  他的語氣閑閑淡淡的,但從地上剛剛爬起來的姚昔兒聽到這話,卻差點再次栽倒在地上。她結巴著說道:“宗……宗主,我……”姚昔兒看了秦玖一眼,眸中掠過一絲陰狠,磕磕絆絆的話忽然變得順暢起來,“是秦門主,她想來京城,她央求我和她換一換。”


  其實,姚昔兒說得沒錯。秦玖確實是非常想來麗京,所以略施小計,讓姚昔兒和她換了。但是,此時從表麵看來,誰都會認為是姚昔兒逼著她換的。連玉人自然也是,所以他冷冷一笑,深不見底的眸中透出一股寒戾來。


  “把方才的話再說一遍?”連玉人慢悠悠地說道。


  姚昔兒臉色一變,好似下了決心般說道:“是……是我逼著她換的,我不想來京城,不想嫁給顏閔,因為我喜歡宗主。”


  連玉人眯眼望了一會兒姚昔兒,似笑非笑道:“昔兒啊,你雖然裝出一副很強的樣子來,但其實你很怕本宗主吧,你都怕成這樣了,你確定真的喜歡本宗主嗎?”


  姚昔兒身子顫了顫,啞聲道:“我確實喜歡宗主。”


  連玉人挑眉笑了笑,後退了一步,朝後麵一揮手。身後數名天宸宗的隨從看到他的手勢,便即刻走了過去,一把將姚昔兒拎了起來。


  姚昔兒渾身又顫抖了起來,她明白了連玉人的意思,這是要讓她死。姚昔兒驚恐地望著連玉人,後者卻抱臂站在那裏,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閑閑說道:“這會兒,昔兒還喜歡本宗主嗎?”


  秦玖眉頭一顰,雖然姚昔兒為人狠辣,但對連玉人的感情卻是真的。這樣一份真感情,放在連玉人身上,確實白瞎了。連玉人是一個怪人,天宸宗中有許多美貌的女子,他若是喜歡誰,誰就得喜歡他。但若是他不喜歡誰,這個人也不能喜歡他,大約他覺得被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喜歡,是一種對他的褻瀆。所以別看姚昔兒喜歡連玉人,但卻從來不敢表示出來,就隻會暗中對秦玖發狠使手段,她或許覺得秦玖死了,連玉人就會喜歡她吧!

  姚昔兒臉色本就白,此時被薔薇燈一照,更是慘白如紙。姚昔兒門下的弟子們見狀,接連跪下求情。連玉人冷冷挑了挑眉道:“本宗主最恨同室操戈!”


  秦玖眼見姚昔兒就要喪命,如今姚昔兒實在還不應該死,日後她還有可利用的價值。秦玖上前一步道:“宗主,姚門主和我之前確實有私怨,若是因此事就殺了姚門主,那實在是我的罪過了。”


  “她要殺你,你還護著她。也罷,就看在玖兒的麵子上,饒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卻是不能饒的。來人,鞭笞五下。”連玉人淡淡說道。


  燈光之下,他俊雅的麵容喜怒無痕。

  姚昔兒聞言,頓時萎靡地倒在地上。


  連玉人卻早已開始負手打量這座院落,蹙眉道:“這院落倒是不錯,你們去收拾打掃一番,今夜本宗主要在這裏住下。”


  身後兩名侍女應聲提著薔薇燈向後院走去。


  連玉人在燈影裏轉身對著秦玖一笑,“阿玖,今夜也一起留下吧!”


  燈影憧憧,其人如玉。


  秦玖卻在他的笑容裏看到了別的意味,身上又似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麵上卻不露一絲,隻笑吟吟道:“宗主,你遠道而來,定是疲累了,不如早點歇息,我明日一早再前來見宗主。”


  “誰說我疲累了?”連玉人挑眉淡笑,“這麽久沒見阿玖,難道阿玖就不想本宗主嗎?”


  秦玖看著他如夜花般綻放的笑容,心中卻是冰冷一片,隻能隨著連玉人向內走去,同時腦中飛快想著對策。


  後院內侍女們手腳麻利地收拾出一間屋子,雖說久未住人,但在侍女們精心收拾下,屋內還是顯得優雅異常。牆上掛著一幅山水畫,屋內擺著一個長頸花瓶,好似美人盈盈而立。床榻上早已鋪好了被褥,紗幔重重,幽香陣陣。幾案上擺著燈燭,散發著旖旎的幽光。


  連玉人踱步到了屋內,皺眉道:“今日倉促,就湊合在這裏住一晚吧,你們下去吧。”


  侍女施禮後退了出去,屋內就隻剩下秦玖和連玉人。


  這種情況在天宸宗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兩年前,她身體剛好,便設計進了天宸宗。


  天宸宗宗主之下有兩護法,護法之下有四大門,分設四門主。四門分別是於飛門、蒹葭門、關雎門、桃夭門,分管宗中事務。其中又以於飛門為首,教中大小事務,皆可由於飛門裁定。


  秦玖起初入門,便是在於飛門中做一個小小的執事。那時她沒有武功,深知自己若是不能建立些奇功,怕是在這裏再做上十年,到頭來也還是一個執事。所以,後來在天宸宗對江湖上其他幫派的合並之中,秦玖屢屢獻計,顯示出了非凡的才華,最終得到了連玉人的青睞,破格越過執事長,升到了堂主。因為她沒有武功,而天宸宗各門主無不是武藝非凡之輩,後來她有幸偷到了《補天心經》,便偷著開始習練,功力漸長後,這才升到了蒹葭門門主之位。


  秦玖入天宸宗,原本是打算憑著自己的頭腦做事,卻不知怎麽就入了連玉人的眼。連玉人對她格外恩寵,這讓秦玖深深不安。但是再要反悔離開宗中卻不能,而秦玖早已經曆了生死,貞潔對她而言,早已如無物。可是她,卻也不想輕易被連玉人蹂躪。但又不能真的跟連玉人對著幹,連玉人此人,他若是看上了你,你若反抗,結果便隻有一樣——死。


  秦玖還不想死,百般無奈之下,她獲悉連玉人有一個怪癖,即他不喜女子身上有疤痕,就是有一道疤痕,也會完全影響他的興致。於是,秦玖便每次出去辦事,回來都弄得一身傷痕。貞潔倒是保住了,但是連玉人卻極其不高興,為此,他親自讓人配了無痕膏,讓秦玖帶在身上。


  此時,連玉人坐在床榻上,朝著秦玖招手,“阿玖,過來坐。”


  秦玖嫣然笑著走向他,“宗主,你是何時到的麗京?可收到我派人送的信?”


  連玉人的目光凝注在秦玖臉上,眯眼道:“信已收到,出關我便趕了過來,不就是顏閔倒了嗎?我們再扶植一個便是。阿玖,我們今夜不談別的事。”


  連玉人說著,便動手攬住了秦玖的腰肢,一把將她拽到了自己懷裏。


  “我給你的無痕膏還管用嗎?那些疤痕可是都好了?”連玉人說著,便動手去扯秦玖腰間的束帶。


  秦玖臉色微白,按著腰間束帶道:“宗主,你還是別看了,我怕……汙了宗主的眼睛。”


  “怎麽?”連玉人聞言,眉頭一皺,伸手一扯,將秦玖腰間束帶扯斷。秦玖眉頭微蹙,慢慢閉上眼睛,慢悠悠地轉過了身子。衣衫褪至腰間,露出了她線條優美的後背,背上除了縱橫的疤痕外,腰間還有一處新傷,往外滲著血,看上去極是猙獰且觸目驚心。這處傷口卻是秦玖方才隨著連玉人向裏走時,用內力將以前的傷口震傷的。


  連玉人的眼睛微微一眯,漆黑的眸底綻出一抹冷藍。他看向秦玖的臉,但她半垂著頭,在青絲覆蓋下,他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連玉人唇角慢慢浮起一抹笑,起身繞到她麵前,伸出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頜,迫使她與他對視。


  “阿玖,怎麽又是一身傷,虧得是我已經習慣了看到這些。否則,豈不是讓本宗主心疼死了?這些舊疤痕怎麽還在?是我給你的無痕膏不管用嗎,還是荔枝沒有給你無痕膏?”他的薄唇貼近她的臉龐,用帶著幾分曖昧的語氣低語道。

  秦玖抬頭,很懊惱地微笑,“宗主別誤會,荔枝給我藥了,隻是……”


  “那就是無痕膏不管用了?”他一眯眼,冷冷一笑,“這是從哪家藥鋪買的?那店主如此無用,看來是留不得了。”


  秦玖抬頭道:“還是管用的,是我有時候疏忽了,忘記了抹藥。”


  連玉人俯身又細細察看秦玖的後背,“你這麽一說,我發覺,那疤痕確實比當初少了。日後你要記著抹藥,我希望早日看到完美的阿玖。”


  秦玖點點頭,將衣衫攏起。連玉人探手從自己的衣袖裏掏出來一個羊脂玉的小瓶,遞到秦玖麵前,“好在我這裏隨時備有無痕膏。”


  連玉人打開瓶塞,將乳白色帶著藥香的膏體挑在指尖,挑眉道:“轉過身,我為你敷上。”連玉人笑眯眯道,他的笑容看上去很無害,但是卻總透出一股冰冷的邪氣,讓人看不清亦辨不明。


  秦玖心中不悅,卻依然抿唇淺淺一笑,“怎麽敢勞駕宗主呢,我自己來就行。”


  連玉人眉頭微皺,凝視著秦玖,“聽話!轉身!”


  秦玖慢慢轉過身,感覺到連玉人掀開了她的衣衫,冰涼的手指輕輕按在了她的傷口上,那種觸感讓秦玖身子一抖,她啊的一聲高呼。她的叫聲太過突然,連玉人手指一抖,立刻縮了回去,“怎麽,疼嗎?本宗主已經很溫柔了。”


  秦玖抽了一口氣,強掙著轉過頭,楚楚可憐地用衣袖擦拭著一滴眼淚也沒有的眼角,黛眉深蹙,“宗主,我方才和姚門主打鬥時,不小心用了內力,傷口剛裂開,這會兒正疼著呢!宗主雖然沒用力,但您畢竟是男子,力道本來就比女子大。”


  連玉人輕歎一聲,將羊脂玉瓶放到秦玖手心裏,“我讓侍女來給你敷藥。”


  秦玖心內一鬆,不經意間,輕輕噓了一口氣。連玉人聽聞,眸色頓時黯淡。


  兩名侍女為秦玖敷了藥,包紮了傷口,便退了出去。秦玖將衣衫掩好,在雕花椅子上坐定。連玉人斜靠在一側的床柱上,半眯著眼眸凝視著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瞳眸深處,竟漾出一抹冰藍的華彩。


  他瞧著秦玖輕輕一笑,“阿玖,本宗主這次來,就是帶你回去的。到了天宸宗,我要日日看著你敷藥。”


  秦玖心中一驚,但她早有準備,抬頭笑道:“宗主的心意我明白,但我的心意宗主卻是不明白。作為蒹葭門的門主,我希望做的事情就是為宗主分憂,為天宸宗出力,而不是日日陪在宗主身邊。我可不希望宗中的人都帶著鄙夷的眼光看我,那對宗主名聲也有損。如今,康陽王被削了王位,再無緣儲君之位。難道宗主就看著安陵王勢力坐大,登上皇位嗎?倘若是安陵王做了皇帝,這朝野中就再也沒有我們天宸宗的立足之地了。”


  連玉人饒有興趣地望著秦玖道:“那阿玖有何想法?”


  “宗主可願意支持嚴王?我覺得嚴王可以作為安陵王的對手。”秦玖低聲說道。


  連玉人起身負手在屋內踱步,撫著下頜沉思著點了點頭,“如此說來,也就隻有顏聿一個人選了。隻是他是皇弟,慶帝無論如何也不會選他的啊!”


  秦玖一笑道:“宗主,倘若安陵王起兵謀反,你覺得他還有做儲君的可能嗎?到那個時候,慶帝不選顏聿又能選誰?”


  連玉人聞言,唇角的笑意更深了,“謀反?”


  秦玖點了點頭。她早就謀劃好,若想扳倒顏夙,除了逼他謀反逼宮,再沒有別的途徑。


  連玉人端起桌案上的茶盞,淺淺啜了一口,滿眼讚賞地望著秦玖,淺淺勾著唇角,“阿玖果然蘭心蕙質,看來確實是這樣。”


  秦玖淺淺一笑,“我哪裏及得上宗主的謀略,隻是雕蟲小技罷了。既如此,宗主就讓我留在麗京吧!我早已經開始接近顏聿,他如今很信任我。”


  連玉人伸指敲了敲桌案,沉吟道:“可是我舍不得阿玖啊,你在這裏都累得這麽瘦了,我怎麽能放心呢!”


  秦玖嬌俏一笑,“宗主,我保證下次見宗主,一定不是這個樣子。”


  “也好,若是下次讓我見到你還是這麽瘦,我不會饒了荔枝的。另外麗京城裏天宸宗的勢力,我也交到你手上,需要時可以隨意使喚。”他走上前去,攬住秦玖纖細的腰肢,聞著她發間的馨香,低語道。


  秦玖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試探著問道:“宗主明日要去覲見慶帝?”


  連玉人擺手道:“慶帝那老兒也沒什麽好見的,我隻想見你。”


  “那、宗主何時回天宸宗?這些天你要住在這府內嗎?”連玉人看樣子並不想讓慶帝知曉他到了麗京,既然如此,他在麗京應該不會待很長時間。


  連玉人皺眉道:“這裏都多少年沒住人了,本宗主可不想在這裏受罪。我在麗京玩幾天,就會回去的!”

  “那我就告辭了,宗主早點歇息吧。”


  連玉人點了點頭,秦玖漫步向門口走去,就在快要打開門時,連玉人忽然問道:“阿玖,你不會喜歡上嚴王了吧?我聽說,惠妃想要你嫁給顏閔,沒有成功。後來,有一個樂師想求娶你,還是嚴王為你說的話,慶帝才不提此事。你說,嚴王他是不是喜歡你?”


  秦玖一愣,耕織節那日,在大殿內蕭樂白請婚,慶帝也有意要將她許給蕭樂白。後來,是顏聿打斷了此事,又說服了慶帝,讓他不再給自己賜婚。這件事,就連當時在場的惠妃都沒有察覺,沒想到連玉人卻知道了。秦玖頓時覺得背脊一涼,從裏向外冒涼氣。


  天宸宗在皇宮中的耳目,當真不可小覷。


  秦玖本欲拉開門的手頓住了,慢慢轉身道:“宗主,嚴王並不喜歡我,他喜歡的隻是蘇挽香,我答應要撮合他們,所以他才對我很信任。因而那一日,他才會襄助我。如今,我們既然要支持他,日後我和他一定不免互相襄助,還請宗主不要誤會了我們。”


  連玉人眯眼沉吟著,忽粲然一笑道:“阿玖若要我信你,下次見我,身上不要帶疤痕。”


  秦玖眸華若水,望著連玉人勾唇道:“宗主,你也要給我點時間啊,這無痕膏雖然管用,可也不是抹上就馬上好的。”


  連玉人目視秦玖,俊眸中流淌著不羈的一泓春水,他微微抬手,淡淡的燭光將他白皙修長的手指映成淡淡的霞光之色,“是我心急了。你去吧!”


  秦玖這才開門而去,走了好遠,她依稀還感覺到連玉人的目光在凝注著她。一直到和枇杷一起出了這座古舊的宗主府,她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她並不怕連玉人,隻是如今萬萬不能和他翻臉。她心裏很清楚,這滿身疤痕的法子,下次決不能再用了,若是再用,隻會讓連玉人起疑心。每與他周旋一次,她都覺得精疲力竭。


  因為連玉人突然到了麗京,秦玖和枇杷不敢再去榴蓮的府上,從連玉人所在的宗主府徑直回了府中。但是,秦玖沒想到,榴蓮竟然會在府中等她。


  夜色已深,冷月早已移至中天,高掛在蒹葭院內那棵老桃樹的樹頂上。幽冷的月光透過樹杈照映下來,在榴蓮臉上投射下一片陰影。榴蓮就站在院內的樹下等她,聽到腳步聲,慢慢轉過身子望向她。


  秦玖一愣,雖是夜裏,但在那微薄的月光裏,她還是感覺到榴蓮的眼睛裏忽而多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秦玖駐足凝視著他,努力捕捉著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企圖看出來他到底是怎麽了。但是令她失望的是,榴蓮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張清雋的臉在月光的照映下,透著慘淡的白,平淡冷靜得就像戴了一副麵具。


  隱約的,秦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以前的蓮兒,那個單純美好的有點憨傻的蓮兒,再也回不來了。


  “蓮兒,怎麽不到廳中等著?”秦玖走到榴蓮麵前,拍了拍他僵直的肩問道。


  榴蓮這才轉動眼珠瞧了一眼秦玖,低眸道:“九爺,你要的卷宗我已經看過了,你真要查白家之案嗎?”他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凝重之色。


  已到初夏,夜裏並不算很涼,但秦玖此時體質不比常人,還是覺得有些冷意。她漫步走到室內,命枇杷燃亮燭火,在椅子上坐下,飲了一杯熱茶,這才覺得暖和些。


  榴蓮隨在秦玖身後進了屋內,卻並不坐下,隻站在屋內定定望著秦玖,等待她回話。秦玖衝榴蓮微微一笑,“蓮兒,你相信我嗎?”


  榴蓮一怔。若是在半年前,秦玖問他這個問題,他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不信。可是此時他卻發現,他信任她,沒有理由的信任。他都不曉得究竟是何時,他對妖女的看法,竟有了如此大的轉變。


  榴蓮點點頭。


  秦玖品了一口茶,含笑道:“既如此,蓮兒何必再問。”


  榴蓮用一種極沉寂的語氣道:“我並沒有謄寫,但已經記在了心裏。我自然是信任你的,但還是想要你一句話,你會為白家平反嗎?倘若你答應了,我現在便將卷宗的內容為你默寫出來。”


  秦玖定定望著榴蓮,嫣然笑道:“蓮兒果然是長大了,也會要挾人了。好,我以我命擔保,定會洗清白家冤屈。”


  雖然是含著笑說的,但是榴蓮還是被秦玖這句話驚呆了,他沒有想到她會以命作賭。他不再說話,默然走到書桌前,執筆蘸墨,憑著記憶開始在紙上默寫卷宗,片刻後便將白家一案的卷宗全部謄寫好了。


  秦玖細細品著茶,目光卻是凝注在榴蓮身上,看著他筆走龍蛇,看著他抿得很緊的唇,心頭覺得沉甸甸的。待榴蓮寫完,枇杷將宣紙捧了過來,在秦玖麵前的桌案上鋪開。


  秦玖的目光凝注在紙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挪動。其實,這幾年來,素衣局一直在查訪當年的真相,整理好的信息交到秦玖手中時,卻還是缺少重要的線索。當年之事,有幾處不明,秦玖想知曉,這卷宗上到底是如何記載的。

  “慶帝十三年十月初八,英國公白硯之女白素萱大婚。白硯之子白素衛本駐守西州,無聖詔竟擅自回京為其姐送嫁。送嫁隊伍行至天一街,人流擁擠,抬嫁妝的府兵被擠倒在地,嫁妝箱子翻倒,蓋子大開,從裏麵摔出來刀槍劍戟,皆為行凶利器。百姓驚慌失措,恰驍騎統領袁霸至,派人將所有嫁妝箱子一一打開,經查驗,裏麵所藏無綾羅珠寶等嫁妝,皆為兵器。


  帝大怒,命驍騎控製送嫁隊伍及白素衛麾下兵將,將白素萱押往白府繡樓。後,帝派安陵王與蘇相帶領金吾衛至白府查抄,抄出龍袍。其布料為流水錦,所繡飛龍為驚鴻繡,皆為白素萱所創。


  十月八日晚,白府之人皆被押往刑部,唯有白素萱,因嚴王顏聿力保,才被留在繡樓之中。


  十月十二日,白氏一案在刑部公開審理。安陵王顏夙,刑部尚書朱子秋,左相蘇青,一起審理此案。


  十月二十日晚,白素萱在白府繡樓畏罪自焚。


  十月二十一日結案,英國公白硯與皇後白若衾,以及大將軍白素衛互相勾結,意欲謀反。


  當日,帝親自削掉白硯之英國公封號,白若衾之皇後封號,白素衛之將軍官職,白素萱之女尚書官職,白硯之妻白溫氏之一品夫人封號,白素衛之妻白蕭氏之三品夫人稱號,判滿門抄斬,誅九族。


  十月二十二日,白若衾在其寢殿內畏罪飲鴆酒。


  十月二十五日,白氏一門滿門抄斬。”


  幾年後,秦玖再一次麵對親人們的名字一個個出現在眼前,一如當年那一夜,她拿著禦詔那一晚。深埋在心底深處的痛苦,再次被翻了出來。


  隔了歲月的長河,卻還是疼得不能呼吸。


  能被載入卷宗中的,都是當時有官職的,可是,還有那麽多,那麽多親人也被誅殺。


  比如,她的還不曾滿月的小侄兒,她的義妹白繡錦,她的貼身伺候情同姐妹的侍女……


  秦玖將卷宗看完,臉上神色平靜,無絲毫波瀾,但一雙鳳目中卻目光冷冽。


  倘若……倘若當初她有武功,是不是早該從那座牢籠中逃了出去,至少,至少可以救下才出生的侄兒!


  “九爺,你覺得這份卷宗對你洗清白家冤屈有幫助嗎?”榴蓮看了一眼秦玖問道。


  秦玖淡淡揚了揚眉,再將卷宗其後記載的內容看了一遍。


  “這案子鐵證如山,極難翻案,若非我相信……相信白素萱不會是繡龍袍之人,我也會以為白家確實想謀反。”榴蓮的眉眼透著淡淡的哀愁,但一雙澄澈的清眸卻透出一絲淩厲之色。當他說到白素萱這三個字時,聲音微微有些凝滯。


  秦玖的目光依然凝注在卷宗上,並沒有聽出榴蓮話語裏的異樣,她的目光盯在了卷宗中的幾行字上。


  “十月二十一日晚,白素萱在白府繡樓畏罪自焚。十月二十二日,白若衾在其寢殿內畏罪飲鴆酒。十月二十五日,白氏一門滿門抄斬。”


  十月二十一日,十月二十二日,十月二十五日。


  她念著這幾個日期,第一次發現原來失火之事,發生在滅門之前。


  那幾日,對於她而言,簡直是度日如年。她並不知自己在樓裏過了幾日,也不知火起那一夜,到底是哪一天。其後在漫長的半睡半醒時,她更不記得過了多少天,因她看了那份禦詔,一直以為那一日,她的親人已經不在人世。以至於後來,她以為她是在滅門之後才遭受了火災。其後,她隻是將精力放在調查案子上,對具體的日子沒有細查。


  如今看來,繡樓起火那一日,竟是在刑部定案之前。那麽,慶帝的那一份禦詔,那兩個金吾衛給她的張貼在城樓上的禦詔竟是假的。作為皇帝,他不會在沒有結案時,便判定她家的罪行。那份禦詔,隻是為了摧毀她最後的意誌。那個躲在暗中之人,原來和她也是有關係的,至少她知道,那人是恨她的,不然直接殺她就可以,沒必要讓她經曆痛徹心扉的折磨。


  那人之所以沒在白家滅門後殺她,是因為需要用她的死來定案。


  白家之案,那件龍袍是最關鍵的證物,刑部是一定會要她的口供的,所以一直還沒有結案,但是她一死,便是畏罪自焚,刑部便順理成章結案了。


  秦玖的心如墜冰窟,唇角卻漾出一抹冷笑,原來是這樣啊!

  “這案子,確實鐵證如山,但要翻案卻不是不可能。”秦玖眯眼道。


  “蓮兒,接下來需要你做的事,有很多。”秦玖慢慢轉過臉,凝視著榴蓮,低低地說道。


  榴蓮鄭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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