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赴會

  日光充盈的初秋午後,舒文淵處理完軍中事務返身大將軍府,右腳剛邁進門檻,嘴裏邊問著小廝:“小姐呢?喊她到書房見我。”


  小廝垂頭回答:“回老爺,大小姐在廚房呢,今早起身就過去了,現下都鼓搗一個上午了。”


  舒文淵疾行的腳步怔住,端正英武的一張臉寫滿了不解:“這丫頭搞什麽名堂?”


  小廝微蹙著眉,答話也有些遲疑:“好像是小姐昨兒個聽見老爺咳了幾聲,今天便下廚琢磨川貝雪梨百合羹,說等老爺忙完了軍務回來端給您喝。”


  語畢後兩人相覷沉默良久,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迷茫。


  不過也怪不得大家都摸不到頭腦,按照舒棠往日的行徑,不是練武就是上樹,整天拉著自己的兩個丫頭惹事,大將軍府的茶盞房瓦可沒少叫她打碎。


  府裏的人開玩笑時都戲稱她為三少爺,甚至連京中,“小將軍”的名號都廣為流傳,由此可知她心性有多野。


  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舒棠長大了,也成熟穩重了,就連站沒站相坐沒坐相都改了過來,現在是站得端行得穩,笑不露齒沉默寡言,禮數上半點都讓人找不到錯處,但總給人一種少了點什麽的感覺。


  發生這些改變,似乎隻在一個朝夕之間,那天她一覺醒來抱著月時哭得驚天動地,隨後,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起初大家也懷疑過,舒夫人以為她是做噩夢嚇傻了,而舒熠則更離譜,聽慣了說書人那些虛懸的故事,竟懷疑起自己小妹是不是被狸貓換太子了……


  後來在或明或暗的試探下,眾人才打消這份疑慮,隻是對於舒棠的轉變,還是會感到驚奇。


  雖說不管是舒將軍和夫人也好,舒恒舒熠也好,亦或是府裏的下人,原本大家都希望舒棠能像其他閨秀一樣,知書達理落落大方。


  可現今忽然得償所願了,所有人卻又後知後覺,念起那個“小霸王”的好。


  就連一直責罰舒棠的舒文淵都搖著頭念叨:不管怎麽樣,孩子覺著開心就好,現下她是不鬧騰了,可我總覺得她也不開心了,要是這樣,我倒寧願她鬧得歡實。


  就在這一主一仆麵麵相覷發懵的空當,遠處飄來一襲藕色,飄逸的薄紗裙擺隨著走動搖擺,搖曳生姿。


  她麵色脖頸和雙手如若白玉,相貌絕美,襯著身上的藕色,更顯溫婉動人。


  舒棠走近,手裏抱著瓷湯盞,對著舒文淵一笑:“爹爹回來啦?女兒燉了點清潤下火的湯羹,爹爹用一些吧?”


  雖然重生回來已經四五天,父親母親兄長也不是這一世裏初次逢麵,但前世的一幕幕太過於深刻,舒家滿門被砍頭示眾,她都沒來得及見活口,以至於這一世每次見到父母兄長,她都會濕潤了眼眶。


  舒文淵被她捧著湯盞紅著眼圈的樣子搞得莫名心酸,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咱們進屋說話,爹也嚐嚐我家棠兒的手藝。”


  於是父女兩人一前一後不疾不徐的走著,門廳據正屋的距離不算太遠,在舒棠眼裏卻覺著格外漫長。


  原本高大偉岸的父親牽著還不到腰際的她,日光穿過紅漆木長廊的雕花縫隙,斑駁著打在身上。


  如今在她眼裏,父親並不像那時那樣高大了,可卻仍舊在她身前,為她遮風避雨思慮周全。


  兩人來到正屋落座,舒棠放下湯盞,打開蓋子,接過月時遞來的白瓷碗,盛了一碗遞給舒文淵。


  舒將軍對女兒向來麵惡心軟,照實說他是對女兒的手藝抱有質疑的,無奈都遞到跟前了,就算是毒,他也得硬著頭皮接過來喝了。


  甜而不膩的湯羹自口中滑向喉嚨,頓時,清淡的梨子幽香在嘴裏彌漫開來,湯羹中還點綴著幾顆枸杞,顏色煞是好看。


  舒文淵沒想到自己混世魔王般的女兒能有這樣的手藝,一高興,就把適才和永安侯談婚約的事說了出來,想讓她也高興高興。


  他吞咽下湯羹,笑意盈盈:“對了棠兒,今早爹和永安侯談妥了,入了冬就過禮,等到年下侯府就迎你過門!”


  見著自家老父親像得了金元寶似得滿臉喜慶,舒棠手中的瓷勺“哢”的一聲摔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舒文淵蹙眉:“瞧瞧,才穩當了幾天,又開始毛毛躁躁的。”


  “爹!”舒棠頭發都快立起來了,忙奪過父親手中的碗,蹲在他身邊:“能不能不嫁啊?”


  她回憶了一下,的確,前一世他被徐衍哄騙得神魂顛倒,非君不嫁,硬是央求舒文淵去給自己說親。


  最開始舒文淵不同意,但禁不住女兒軟硬兼施的磋磨,到底是說破嘴跑斷腿,和侯府定下了來年六月的婚期。


  可舒棠不依,非要年前就嫁過去,無奈舒文淵又去跑了一趟,這才將婚事安排到了年下。


  一來二去折損的不僅僅是錢財,更是大將軍的臉麵,好不容易婚事談成了,這丫頭又說不嫁?

  舒文淵摸了摸她的頭:“就別耍性子害羞了,不是你自己說和徐家大公子情投意合,如若不嫁與他,這輩子寧願老死家中嗎?怎的又不嫁了?”


  老父親自然而然的將這舉動當成女兒家害羞,於是笑她:“行了棠兒,女子到了年紀為□□為人母,這是常事,你不必覺得難為情。”


  舒棠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情投意合?嫁不成還寧願老死家中?我呸!她現在連想想那人都覺得惡心至極,嫁給他?然後再讓他毀了自己這一世?

  絕對不可能!

  可現在看舒文淵的意思,肯定是不好讓他再繼續出麵悔婚,距離入冬還有些時日,她想,一定還有方法可以應對。


  舒棠站起,向父親福了個身:“爹爹把這盞湯羹喝了吧,女兒先回去看書了。”


  “嗯。”舒文淵應了一聲,就在目送著舒棠快要走出正屋的時候,忽然提高了嗓音:“棠兒……”


  她止住腳步,但沒有回過頭。


  片刻後,才聽到舒文淵略顯別扭的囑咐:“有時間去策策馬,和你兄長練練拳腳,掏鳥窩抽陀螺鬥蛐蛐兒,再不濟像你平日裏那樣,拖著躺椅在院裏曬太陽也行。”


  “總之,別悶在屋裏看書繡花下廚,什麽人成天那樣不得給搞壞了啊?”


  “還有,爹也是,幾日沒聽見你摔盆打碗的惹禍聲,怪不習慣的。”


  舒棠眼眶一酸,沒敢回頭,答了一聲“哎,女兒知道了”,然後飛快跑出正屋去。


  出了正屋,候在門外的霽時忙迎了上來,向著舒棠雙手奉上:“小姐,等您半天了,這是徐大公子送來的帖,邀您明早一同去馬場。”


  她用食指和中指接過帖子,瞄了一眼,挑眸問:“還誰去?”


  “聽聞是大場合呢,朝中武職大人家和公候家的小姐公子們都會去,徐大公子也受邀在列,他念著您喜歡那種樂子,於是便邀了您一同前往。”


  舒棠嗤之以鼻:“武職大人家的小姐?那怎麽沒人知會我一聲呢?”


  月時和霽時緘默,邊盯著她邊暗自腹誹:就大小姐您那個死德行,誰敢邀請您啊?再者說了,之前也不是沒邀請過您,結果哪次沒讓您給攪和黃了?話說您還記得那傳說中的雞腿賦嗎……


  舒棠麵對死一般的寂靜,捏著帖子的手指也抽了抽,然後收了回來,裝作若無其事的說:“好吧,明天你倆跟我一起去,順便從庫房挑一批物什帶著,記得一定要是珍貴的,旁家小姐沒見過的那種,多帶上些。”


  “哦對了。”她狡黠的眸中光芒一閃,牽起嘴角:“舒瀾明日沒事吧?喊她跟我一起去。”


  月時霽時對視了一眼,雖然不知曉她想幹什麽,但也俯首應下了。


  彼時,秋日晴空旻澈,風和日暖,距入冬尚遠,半點寒意還未曾有。舒棠再非往日光景,任人宰割隻能抱恨而終。


  她雙臂環著胸,謹記著父親的教導。


  是啊,她舒棠自出生起就不是來當大家閨秀的。


  既然重活一世,她就還是昂首挺胸的舒棠,還是耀武揚威的小將軍,那個侯府的長媳和她再無瓜葛,什麽勞什子溫婉賢惠謹言慎行,和她半點幹係都不再有……


  她斜牽嘴角一笑,自言自語道:“瀾兒啊,往後,可再別怪表姑母不提攜你了。”


  ——


  翌日清晨,舒棠很早便起身了,挑了一身英姿颯爽的赤白兩色馬術服穿在身上,一把青絲高高綰起,用雕花銀冠束著。


  兩個丫頭見到她這身裝束,外加躍躍欲試的精神頭,直歎往日的小魔頭又回來了,語氣裏沒有無奈,反倒藏著些許興奮。


  三人行事高調的穿過大將軍府,在收獲了滿滿驚豔的視線後,終於來到了正門前。


  徐衍候在馬車旁,身著牙白色繡暗竹葉紋衣袍,他聽到身後聲響後轉過身,奶白秀俊的一張小臉兒才巴掌大小,一雙桃花眼見到她頓時彎了下去,熱情地湊過來叫了聲:“舒妹,你來啦?”


  前一世她最愛這副笑顏了,每當看到他對她笑,並且很溫柔的,軟軟糯糯叫她舒妹時,她心裏歡喜的跟什麽似的,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他。


  但現在……


  舒棠見他過來,硬生生把身子轉向了其他地方,冷著張臉:“再等個人。”


  “嗯?等誰?”徐衍正不解,忽的聽到遠處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聲音。


  舒瀾穿著羅裙跑得慢,奈何舒棠逼得緊,眼看快要來不及,隻能不顧形象拖著裙子跑起來,邊大喊著:“表姑母!表姑母等等我……”


  原本聽說舒棠要帶她去京中公子貴女的圈子,舒瀾高興得緊,可抬眼一看身旁牙白色的身影,她臉色立刻垮了下來。


  前一世舒棠心粗,根本沒發現兩人是什麽時候暗度陳倉的,還是舒家完了,她沒了依仗,兩人主動鬧到她跟前兒,她這才知曉的。


  現今刻意一試,果然在定親之前,這兩人就已經有了見不得人的勾當。


  舒棠麵帶淺笑,對跑得氣喘籲籲的舒瀾說道:“瀾兒,雖說你我不是同一個輩分,可論年紀,我也隻比你大了幾個月而已,都老大不小的,婚配的事,你得上心啊!”


  “我和徐衍已經定好了,入了冬侯府過禮,年下我就嫁過去,這輩子也是算有了著落。”


  “至於你……今天我帶你去就是這個用意,那些公子們個個都不差,到時候你也好好挑選挑選,爭取早點找個人家嫁了。”


  舒瀾麵色上故意表現出喜色,眼神卻時不時瞟向徐衍,心不在焉的答:“是,謝表姑母掛懷。”


  “謝什麽,以後有你好謝的。”舒棠擺了擺手。


  眼見著失魂落魄的舒瀾就要上馬車,徐衍也下意識去扶,舒棠突然玉指一揮:“你,跟著月時霽時跟在馬車後麵,走著去。”


  舒瀾聽了差點沒炸了,心想,我雖不比你出身高貴,可再怎麽說也是主子,竟然將我跟兩個婢子混為一談?

  舒棠迎麵走過來,笑得燦爛明媚,卻也瘮人:“走著去,確實是委屈你了,不過我也是為你好啊,你看這馬車就這麽大點,我和徐衍同乘就罷了,我們是有婚約在身的,可你就不一樣了?小姑娘家家的,和未來表姑父擠什麽擠啊?”


  “我這是在幫你避嫌!”舒棠聳聳肩:“清清白白的,以後才好嫁人,你說對吧?”


  看著兩人上了馬車,徐衍還故作有禮的攙著她,舒瀾氣得直跺腳,可方才那副說辭她根本沒法反駁!

  馬車駛起來,就在舒瀾擔憂自己這雙玉足的時候,馬車的簾子又掀開了,裏麵探出半個明豔颯爽的身子。


  舒棠:“剛才忘記說了,月時霽時,咱們帶的皮貨那麽多,你倆拿不動,這樣吧,分給瀾兒一點,讓她幫你們拿,反正都是自家人,不是外人,別客氣哈。”


  舒瀾:……


  舒棠縮回身子,笑容消失,驚得徐衍立刻繃緊了神經。


  見著各懷心思又不得不噤若寒蟬的兩人,她暗自冷哼,別急啊,這才哪到哪?好戲,才剛要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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