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獻策
秋季中旬,氣溫悄無聲息的轉涼,不過日光倒是不吝嗇,打在身上依舊溫暖繾綣。
舒棠在大將軍府的後院裏曬太陽。
她悠哉的半臥在躺椅上,闔起雙眸手裏抓著把瓜子,吃到嘴裏將果仁剝出來,再“噗”的一聲把皮吐出來,吃完了再伸手去摸盤子裏的瓜子。
月時和霽時侍候在側,一個打扇,一個捶腿,兩人默默對視了一眼,彼此用眼神無聲的交流。
大小姐……這算是難過嗎?
應該算吧,雖然看起來若無其事雲淡風輕的樣子,但肯定是裝的,對!一定是!
但眼瞧著那人嗑著嗑著瓜子,動作開始慢慢放緩,舉起的手也逐漸垂下,一把瓜子“嘩啦”從手心裏湧出來,落得滿身都是,與此同時那人也頭一偏,從鼻息裏發出急促的一聲“呼……”
“嗯!”被自己猝不及防的呼嚕聲驚醒,舒棠勉強睜開眼,將身上的瓜子撲掉,然後換了個姿勢繼續睡,嘴裏含含糊糊的吩咐:“你倆下去吧,不用扇了,腿也別敲了,都回去睡個午覺。”
月時氣到跺腳:“小姐!”
這怎麽還有心思睡覺呢?還睡得都打呼嚕了!
現下外麵可都傳遍了,說大將軍的掌上明珠被未婚夫婿拋棄,原因是勾搭上了她的表侄女,傳的是各種版本俱全,有鼻子有眼。
再看她,居然不惱也不怒,甚至連點反應都沒有!
舒棠被吼得耳孔生疼,她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轉頭道:“何事啊?叫那麽大聲!可是不想去睡午覺?那也無妨,不睡就在這給我剝果仁吧,多剝些,我醒了要一口吃下去!”
咂吧咂吧嘴,她側過身子將手臂枕在頭下,準備進入香甜的夢鄉。
月時不依,從這麵繞到了那麵,湊到舒棠的臉前,疼惜的說:“小姐,知道你心裏難受,這是咱們府裏,你不必硬撐著,我和霽時都是從小跟小姐一道長大的,你有話就跟我們說,有氣衝我們撒,再不濟也得哭一哭啊,切莫憋在心裏,會坐下病根的!”
舒棠無奈至極,睜開眼:“我為什麽要難受?又為什麽非得哭呢?”
月時瞪大雙眼:“婚約都叫人毀啦!還栽在了自家人的身上,現在鬧得滿城風雨,您都不覺得丟人嗎?”
“我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幹嘛要覺得丟人?反倒是他倆,恐怕以後是再也抬不起頭了。”
月時崩潰的雙手捂了下腦袋:“您怎麽就不明白呢?最關鍵的是,您和姑爺,不對,您和徐大公子的婚約毀了,過些天他或許還會迎娶舒瀾,您就不覺得空落落的?”
“奴婢記得,您一直很傾慕徐大公子的……”
舒棠聽聞徹底把眼睛睜開,安安靜靜的想了會兒,隨即故作深沉地開口:“月時啊,滿心滿眼的傾慕一個人,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你越是毫無保留,就越是給了他更多傷害你的機會。”
“就像那天,我見著他們抱在一起,過去我付出的感情越多,就越會拚命難過。”
“後來我明白了,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去難過,然後我不就當著那麽多小姐的麵,親自撮合他們了嘛。”
“你們放心,我隻是想開了,一點都不難過,真的,不騙你們。”
當然不難過了,這點預料之中的小事,和前世比,簡直不值一提。
月時垂頭小聲嘟囔:“可奴婢還是覺得,如果什麽都沒發生,嫁進侯府的還是您,那就好了。”
舒棠暗自苦笑,心想,如果你這丫頭知道嫁進侯府的後果,怕就不會這麽說了。
起初她興高采烈的嫁進去,帶的陪嫁丫鬟正是月時霽時,沒過多久,徐衍為了掩人耳目,就強製性讓霽時出府嫁人,在舒棠麵前還美其名曰為霽時好。
到了月時這,徐衍還想故技重施,無奈身邊隻有這一個丫頭了,舒棠舍不得,月時性子又倔強,死活不走,最後竟落得叫人活活毒死的淒慘下場……
除此之外徐衍還借大將軍女婿的身份,故作乖巧能幹,被舒文淵提拔,混入軍中以掌控情報,伺機而動。
舒棠這邊從娘家帶來的心腹都沒了,徐衍便肆意露出了原本嘴臉,千方百計的折辱她,而後就是誣陷罪證,舒家傾滅,舒瀾登堂入室,舒棠落水身亡……
每次憶起這一幕幕,舒棠就不禁長歎一口氣,喃喃著:“誒!從前是無奈命運如此,我爭人爭事,卻爭不過天。現在不一樣了,徐衍,我是斷不可能再沾染他分毫了,還有你們,我一定拚了命的去守好。”
月時聽了她怔怔的一段話,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覺得自家小姐倏忽間成熟了不少。
但她並不能領會出舒棠話裏的深意,還以為是被徐衍和舒瀾惡心到,外加心緒鬱結,所以才說這種話。
倒是霽時,剝了半天果仁,也聽明白了舒棠的意思,這才在旁邊開口:“小姐想的是對的,以您的條件,除了皇子,剩下哪家的少爺都稱得上是高攀,還輪得到他一個侯府出身的蹬鼻子上臉?”
語畢,她將剝好的一把果仁放在琉璃盅裏盛著,欲言又止了半天,終於還是問了:“可如果小姐不嫁,換做舒瀾小姐去嫁……老爺那兒該怎麽應付?”
舒棠煩躁地蹬了蹬腿,向著天哀嚎一聲。
這時,她腦中猛然閃現出一張麵龐。
對!就找二哥!
猶記得她從西郊馬場鬧完一通,出來沒多久她二哥舒熠就知曉了此事。
緣由是因她臨來的時候乘的是侯府馬車,回去她不想再乘他家的馬車回府,周遭偏遠荒涼,雇不到馬車,舒棠辨了辨位置,判斷出不遠處就是由自家掌管的軍隊大營。
想到此處她立即動身,帶著兩個丫頭一路風風火火,半個時辰後終於抵達了駐紮操練的營地。
本想借三匹快馬回府的,卻沒想剛巧遇到舒熠親臨指揮,於是,這整件事就被那個愛咋呼的給知道了。
舒棠千叮嚀萬囑咐,告訴他暫且別和爹說,等什麽時候京中傳開了,流言和聲勢不可挽回了,再讓他知道也不遲。
結果舒熠這邊拍著胸脯答應,告訴她,大丈夫一言九鼎,不說就是不說,開玩笑,咱這口風可不是一般的嚴實。
結果一回府,這小子立刻就告訴了大哥舒恒……
舒恒聽聞後,從公子淡如水,成功發展成了公子坐不住,他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並想早拿主意給自己家小妹做主,一回身又稟告了他們的爹舒文淵。
舒文淵和夫人一商量,覺得這事恐怕是不妥,便急吼吼地跑去侯府探口風。
原本好好的一件事,讓徐衍和舒瀾搞得雞飛狗跳,但這是年輕一輩的事,舒文淵不知情,永安侯更是才聽到消息不久。
按理說應當退婚的,可先前兩次來主動說親的都是舒文淵,現下再退婚,他張不開嘴。
永安侯則更厚顏無恥,隻說賠罪,說侯府如何如何對不起大將軍府,徐衍如何如何敗類,就是對退婚的事絕口不提。
於是,舒文淵隻好灰溜溜的打道回府。
既然父親沒授意退婚,侯府也無所表示,日子一天天拖下去,要是婚期當天永安侯府還好意思舔著臉來接親,舒棠這台階還真是不好下。
就在她翻下躺椅,準備去堵舒熠的時候,一陣清新竹味撲鼻而來,隨之進入視線的,是一位沉穩的公子。
“大哥?”
舒恒一般這個時辰很少在家,他從十四歲起就跟在叔父舒武極身後,學習為人做事,以及混跡官場立足天地的道理。
舒文淵舒武極這兩兄弟說來也怪,從名字上來看,父母確實希望兩人文武兼備。
可這兩卻恰好將期許顛倒了過來,兄舒文淵從武,一腔赤膽,無論用兵布陣的謀略還是血戰沙場的勇猛,可謂朝中再無第二。
弟弟舒武極從文,運籌帷幄,是皇帝登基以來為他穩固江山出謀獻策的引路人。
而舒恒跟著舒武極在朝中做事,外加他性格本身就喜靜,穩當踏實,現下生得愈發冷冰淡定了,有時連舒文淵跟他說話,都覺得被那股低氣壓籠罩著喘不上起來。
舒棠從小到大向來皮實,作妖搗蛋的事都能撰本書了,想的到想不到的,就沒有她不敢做的,連她爹娘都奈何不了她,和舒熠更是從小就打成一團。
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頭,唯獨懼怕她這位冷傲長兄!
結果舒恒今日偏一改往常之態,笑晏晏對她道:“小妹,曬太陽呢?”
舒棠在大太陽的照射下,盯著自己的大哥,竟活生生打了個冷顫,哆哆嗦嗦的點頭:“嗯。”
他這些年慣會開門見山,對家人也是如此,不做任何鋪墊的直言:“關於婚約的事……小妹是怎麽想的?”
“啊!”舒棠聽後又虛弱癱倒在躺椅上,哀怨的看他:“本來高高興興的,突然提這個做什麽?”
“小妹,逃避不能解決問題,眼看著過禮的日子就要到了,這一旦過了禮,事情可就複雜了,難道你真的想嫁去永安侯府?”
“不想!”她仰臥著,雙手枕在頭下,翹起二郎腿悶悶道:“可是憑我自己,我怎麽去退婚啊?偏偏爹也不拿主意,就這麽一直拖著,我還煩呢!”
舒恒安慰她:“爹不是不管你,之前他去探口風了,可侯府似乎沒有退親的意思,回來後我二人商量過,這樣的人家咱們不能托付,哪怕不嫁了養在家裏,也不能叫你受一輩子委屈。”
“正商量著如何退親更周全些,就接到了鄰國騷亂邊境的來報,爹動身鎮壓,忙得焦頭爛額,他是無暇顧及家事,你莫怪他。”
“我倒是沒怪爹,隻是怕拖到了日子,永安侯府趕鴨子上架,再把我稀裏糊塗的娶走了,那我這輩子豈不是完了?”
“所以我方才想了,肯定要略施小計,讓侯府主動退婚。”
她側頭:“大哥,你說……讓舒熠出馬行不行?他鬼點子多,也挺不要臉,比起我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或者威逼或者利誘,管它什麽都好,讓他撒了潑的鬧開,把這樁婚事攪黃了。”
“有時候,我對你們兄妹這臉皮的厚度還真捉摸不透。”舒恒扶額:“還有,他是你二哥,別總舒熠舒熠的叫,沒規矩。”
說完,他緊接著又開口:“不過我認為你這辦法還是不妥,傳出去倒成咱們沒理了。”
“那咋辦?”舒棠被否,垂下頭立刻泄了氣。
舒恒俯身坐在躺椅上,就在舒棠的腳邊,倒也不嫌棄,轉過臉對她說:“小妹,我倒是有個主意。”
“反正現在事情已經鬧得人盡皆知了,京中傳聞不少,我打聽過,對我們多數都是有利的,那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鬧得更大,這樣一來,侯府就算是想厚著臉皮,若無其事的迎你入門,悠悠眾口他們也兜不住。”
“這樣,我找人暗中攛掇舒瀾,讓她去鬧,總比讓小熠去好得多。”
“再或者,刻意讓兩人展開些接觸,比如幽會……之類的,你還小,大哥就不跟你細說了,總之再惹出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被人撞見,讓流言愈演愈烈,最後無法收拾,直戳侯府的臉麵。”
“那樣,就算侯府不納舒瀾,應該也不好意思娶你進門了。再不濟他們要是敢來,我們也能有力回絕。”
“你覺得呢?”
舒棠聽著自家大哥出的這主意,心想,怎麽好像和她之前的法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呢?
難道親兄弟姐妹,這腦子長得都差不多嗎?連算計別人都算計的一模一樣。
在舒恒的深切關注下,舒棠最終點點頭,並由衷感慨:“大哥,你這招可真好,夠陰!”
舒恒麵色一怔:“好,那就這麽定了,我找人著手去辦,另外……知道吾妹肚子裏沒什麽墨水,我就且當你是在誇為兄了。”
好像就是特意來跟她商量這事的一般,舒恒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說完了事自顧自就走了。
不過在舒棠首肯的那刻,舒恒好像莫名展現出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沒多想,自然而然理解為舒恒怕她傷心。
畢竟這一世才剛剛開始,後麵的一切還沒發生,眾人眼裏隻有前麵她和徐衍的情投意合。
舒恒施計讓舒瀾和徐衍走得更近,為的是徹底斷了他和舒棠的情分,而作為大哥,清楚自己妹妹的心意,現下卻突然要親手了結兩人的姻緣,多多少少還是會怕自己妹妹不同意,或是受傷。
卻沒想到,她竟答應的如此痛快!
舒恒邁出後院的門檻,全身繃緊的神經放鬆了些許,撫了撫額頭的虛汗。
他心神俱疲的歎了一聲:“就知道自己在家裏等美事,都不知道我有多難做!”
“誒!這該死的臭小子……”